作者:山佳
1957年,在武漢任教的錢鍾書父親,病重時與老妻對話:“我走后,你跟誰過?”
婆婆說:“我跟季康。”
這是錢父寫給長子鍾書的信上所言。
后來婆婆病了,幼子去探視,公公命其將已神智不清的老伴送回無錫,不久病故。
雖然婆婆因病沒能跟錢楊夫婦一起生活,但她這話使楊絳得到了莫大安慰,認為這是婆婆對自己的最高夸獎。
鍾書手足四人,他是長子,下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婆婆最疼的是小兒小女。一般傳統家庭,重男輕女。但錢家兒子極多而女兒極少,女兒都是非常寶貝的。
楊絳的妯娌們私下都說“錢家的媳婦是不好當的”,可楊絳當得還不錯。
婆婆曾以為,楊絳是闊綽人家小姐出身,可能嬌氣。但經過抗戰時期艱難歲月中的相處,婆婆深感楊絳的賢孝,打心眼里認可長媳的為人,暗自慶幸兒子“癡人有癡福”。
都說,要讀懂一位女性,不妨先讀讀她的母親,所言甚是。
楊絳與母親攝于上海
楊絳母親唐須嫈(讀作“英”),無錫人。楊絳認為唐須嫈這個古里古氣的名字,肯定是父親給改的,因為嫈是古字。而父親也像一般研究古音韻學的人,愛用古字。
楊父楊母兩人同年,二十歲結婚,女方還比男方大上幾個月。
楊母娘家是做生意的,想來家境殷實。楊父留日歸國后鼓吹革命,遭到清廷通緝,后逃亡日本,就是由老丈人幫助籌款。
楊母嫁入楊家,楊父兄弟姐妹共六人。楊絳寫道——
大姑母最大,出嫁不久因肺疾去世。大伯父在武備學校因試炮失事去世。最小的三叔叔留美回國后肺疾去世。二姑母(蔭枌)和三姑母(蔭榆)都比父親小,出嫁后都和夫家斷絕了關系,長年住在我家。
這樣,楊父就承擔起一個大家庭的重任——對自己的妻子兒女,以及對母親,對守寡的長嫂和弟妹,及兩房子女的關心與照顧,尤其是在經濟上。
一次,父親曾對楊絳說,兒子好,沒用;還得兒媳好。
原來,楊母為婆婆寄一個大家庭的家用,自始至終沒錯過一天。
婆婆七十三歲去世,先后有四十多年呢。
楊母看似遲鈍,實極憨厚,于大家庭的閑言碎語、斗小心眼兒,渾然不知覺,也許有所覺也不在意。婆婆愛憐她,曾說:“你是睡熟在鏟刀上的。“
三女閏康結婚,婚禮在蘇州娘家舉行,新房也暫設娘家,因為女婿在上海還未找妥房子。
楊家在蘇州廟堂巷的宅子,其前門、后門之間,有五畝地的距離,典型的大戶人家。
兩位小姑子由于自己的身世,對那新房看不順眼,進去就大說倒霉話。二姑子說窗簾上的花紋像一滴滴眼淚。三姑子說新床那么講究,將來出賣值錢。事后楊母笑笑說:”她們算是慪我生氣的。“
俗話說,大姑子多,婆婆多;小姑子多,舌頭多。
自己的兄嫂嫁女兒,作為兩位姑姑,不但不說吉利話,反而言語刻薄,不夠厚道。
倒是楊母,只淡然一笑。
也就是楊母性情平和寬厚,否則兩位小姑子在兄家真無立足之地了。
楊絳評價——我母親向來不尖銳,她對人事的反應總是慢悠悠的。如有誰當面損她,她好像不知不覺,事后才笑說:”她算是罵我的。“她不會及時反擊,事后也不計較。
觸來莫與競,事后心清涼。
楊母最憐憫三姑子早年嫁傻子的遭遇,也最佩服她“個人奮斗”的能力。
男女雙方定親的時候,只求門當戶對,并不知對方的底細。據楊父形容,那位蔣家少爺老嬉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齒,嘴角流著哈拉子。
楊母在娘家聽說過那位蔣家少爺,曾向婆婆反對這門親事,可是白挨了幾句訓斥,婆婆看重蔣家的門當戶對。
夫妻聊天,楊父說:“枌官(二姑子蔭枌的小名)莫知莫覺(指對人漠無感情),申官(三姑子蔭榆的小名)細膩惡心(指多心眼兒)。”
如二姑子枌官,嫌丈夫有肺病,夫婦不和。后來,兩人無聲無息分開。她對丈夫毫無感情,也沒有孩子,分手后也從無煩惱。
再如三姑子申官,寄居兄嫂家,大家一起吃飯,楊母總是最后一個坐下吃飯,也最后一個吃完。她吃得少而慢。有幾次,申官飯后故意回到吃飯間去看看。
后來,楊母聰明地返過勁兒:“她來看我吃什么好菜呢。”
說著不禁笑了,因為她吃的不過是剩菜。可是她也并不介意。
當哥哥的,對兩位妹妹的評價,直言不諱,一語中的。
而楊母,只說二姑子獨幅心思,卻為三姑子辯護,說她其實是賢妻良母,只為一輩子不得意,變成了那樣兒。
楊母婚前,曾在上海的務本女中隨班聽課,后與轉學至此的申官同學。
兩相對比,楊母實是有感而發。
1927年冬攝于蘇州廟堂巷老宅的一張全家福。
前排左起:七妹楊桼、母親、八妹楊必、父親、小弟保俶;后排左起:三姐閏康、楊絳、大姐壽康、大弟寶昌。
楊母常稱丈夫“老牛”,心疼其勞累。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丈夫。
楊父愛穿布鞋,卻不去鞋店試穿。于是,楊母帶著鞋樣去鞋店,店里伙計把各式同樣尺寸的鞋子,送至楊家供楊父挑選。
楊父也不愛上理發店,于是楊母請理發師上門,總要付上更高的報酬。待楊父年老脫發,楊母就自備工具,親自為老伴剪發。
數年后,姐妹們在一起聊天:三個結了婚的個個都算得賢妻,但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么和順,那么體貼周到。
是的,楊絳描述——
媽媽縱容爸爸,爸爸在媽媽面前很任性。可是如果媽媽看到爸爸有什么不順眼處,會說他。爸爸就像乖孩子那樣立即聽話,從不為自己辯解一句。爸爸媽媽長時間一起生活,偶有大事,譬如三女兒坐月子,做媽媽的去看望女兒,爸爸就很不自在,飲食起居方面就乖得可憐,半點脾氣都沒有了。
一次,楊父偶然在珠寶店,看到一對精圓的珍珠可鑲耳環,心想妻子一定喜歡,很想買下。但價格昂貴,又怕妻子說他,左右為難。后來,到底成交。楊絳見過媽媽戴過,的確很漂亮。
家常飯,粗布衣,知冷知熱老夫妻。
楊絳
楊絳筆下——
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們子女從小到大,沒聽到他們吵過一次架。舊式夫婦不吵架的也常有,不過女方會有委屈悶在心里,夫婦間的共同語言也不多。我父母卻是無話不談。
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
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人性與世態》。他們的話時斷時續,我當時聽了也不甚經心。
我父親辭官后做了律師。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詳細向我母親敘述:為什么事,牽涉什么人等等。他們倆一起分析,一起議論。那些案件,都可補充《人性與世態》作為生動的例證。
楊父楊母,更多的是擁有一種靈魂上的溝通和相契。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真是上天的饋贈!
好女人,不是姿色,而是心色;好妻子,不是相貌,而是心貌。
縱觀楊絳母親的一言一行,名至實歸。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