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飯,也許是“揚州”這座城市,最廣而告之的招牌。
和安徽牛肉板面、重慶雞公煲、蘭州拉面、澳門豆撈這些“假戶口”美食不同,在揚州,確實能找到各種各樣的揚州炒飯。
但奇怪的是,如果要正兒八經吃一頓揚州早茶、或者一頓淮揚菜,炒飯真的不多見。
這一桌子是趣園的。
這一桌子是冶春茶社的。
這一桌子是富春茶社的。
這一桌子是共和春的。
蒸點、湯點、小菜、葷物齊全,但在各類揚州美食薈萃的場面上,就是沒有炒飯。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炒飯在揚州餐桌上的游離?
炒飯到底是不是揚州的傳統美食?
雖然很多人對這個問題有質疑,但中國古代的炒飯,確實與揚州地區有著深刻的關系。
中國最早的關于炒飯的記載,來自隋煬帝的御廚謝諷,他的著作《食經》里,記載了一種“碎金飯”,所謂“碎金”,描述的就是炒碎混入米飯中粒粒如金的雞蛋。
揚州是隋煬帝駐留時間最多的城市。滅南陳時,他是三軍總帥;當太子之前,他是揚州總管;再后來的開鑿大運河、坐龍舟、賞瓊花、品螃蟹,隋煬帝生平的每一件事,都深刻地打上了揚州的印記。
當然,也包括江南大廚制作的炒飯。
事實上,隨著三國、兩晉和南朝長達三個世紀的南方大開發,長江中下游已經成為經濟發達、人口稠密、教育程度很高的國家稅收重地。對當地人來說,食用油不再是高攀不起的貴族專享,而是小康之家改善生活都能用度的食材。
再加上灌鋼法的推廣,讓鋼鐵冶煉的質量提高、成本進一步降低,除了造就“明光鎧”與“唐陌刀”等等在中國冷兵器史上赫赫有名的武備外,還讓圓底、薄邊、導熱速度快、翻動效率高的鐵質炒鍋在民間開始普及。
從此以后,煎、烤、煮、蒸在中餐譜系上退居二線,技術含量更高、烹飪器皿要求更復雜的炒占據絕對霸主地位。
尤其是米飯這種淀粉含量極高的食品,易糊易焦,在沒有合適炊具的時代,只能以蒸煮慢慢操持。但在中式炒鍋誕生和普及之后,熱油猛炒、快速翻動、焦香到位、鑊氣逼人的炒飯,才有了技術上的基礎。
炒飯誕生在公元六世紀的,富庶揚州地區,是可信的。
中國飲食史的有趣之處在于,當所有客觀條件有利于某種食物成熟發展的時候,也許也就意味著這種食物退出審美體系的時候。
在隋唐之后千余年的歷史中,炒飯并未更多地出現在文獻里。比如記載了300多種南北飯肴的《隨園食單》,居然對炒飯只字未提。
袁枚所處的清中葉,絕不可能沒有炒飯。但《隨園》不收錄炒飯的做法,卻暴露了作者對于炒飯這種食物幽微的心思。
不上臺面。
這種情況,與炒飯的普及和成本降低有關。宋以后,隨著煤炭開采技術的成熟,出現了社會面的大規模制瓷、冶鐵。根據美國學者郝若貝的計算,在冶鐵業最為興盛的宋神宗在位期間,鋼鐵年產量在七萬五千噸至十五萬噸,全球第一。
這讓原本只能應用于軍事和貴族生活的鐵器真正走進了平民百姓家。壓榨植物油、烹制炒飯最困難的門檻成了不費吹灰之力的環節。
物以稀為貴,不稀奇了,也就不值得推崇了。
更重要的是,隨著唐宋以來科舉制度的定型、門閥的衰落、程朱理學的普及推廣,文人士大夫開始成為中國社會管理階層的核心。隨之而流行的,是崇尚清淡、中庸、精細、雅致的文人審美。
代表中餐最頂尖滋味的螃蟹、刀魚、鰣魚形象就此養成;科舉考試人才比例冠絕全國的江浙平原誕生了有 “文人菜”美譽的淮揚菜;而油水多、分量大、煙火氣重、菜飯合一、缺乏擺盤變化的炒飯,自然而然地被貼上了市井江湖的標簽,與文人審美中細致的飲食產生了隔膜,也與揚州雅致俊逸的城市形象產生了反差。
從此以后,掌握輿論力量的士大夫們,在詩詞文章中,再也不會詠贊“碎金飯”之美味。
這是今天炒飯依然游離于揚州主流飲食之外的,最根本原因:并不是揚州人不吃、不愛吃炒飯,而是以文人文化為標榜的城市氣質,刻意忽略弱化了炒飯的存在。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唐宋之后,雖然中國精英階層的飲食審美逐漸拋棄了炒飯。但這種偉大的食物,卻以另一種形式獲得重生。
在閩南、在廣東,在中國南方最具海洋性的地區,隨著明清封關禁海政策的推行,原本被破碎丘陵地形阻隔的南方,失去了與中原王朝密切聯系的紐帶。
一種特殊的文化不同步,在嶺南地區悄然醞釀。包括潮州生腌、漳州生燙、泉州醋肉、莆田鹵面在內的眾多食品,都如時間膠囊一樣,保存了許多唐宋以前的古韻古風。
炒飯也是。
當其他地區飲食中炒飯地位急轉直下的時候,嶺南人卻越來越多地嘗試提升炒飯江湖的味覺天花板。南方特產的咸魚、雞粒、鳳梨、大蝦、火腿、叉燒、瑤柱……萬物都可入炒飯。
在福建廣東,無論正餐、點心,還是夜宵桌上,都能見炒飯身影。在茶餐廳里,總能聽到食客說換“炒底”,就是把白米飯換成炒飯的意思。
最值得一提的是,近代炒飯流行的地區,恰恰是最早吹來西學東漸之風、最早大規模出海探索世界的地區。作為一種現象級飲食,炒飯被華人華僑們帶到了亞洲、歐洲、非洲、乃至美洲。
中國炒飯,征服世界。
今天,英語世界里的“fried rice”,當沒有特指的時候,都會被加上前綴“Chinese”,這反映了炒飯這種食物與中國深刻的關聯,更記錄了百萬僑民下南洋的歷史、描繪了華人飄洋過海討生活的畫卷。
東南亞和南亞是最早接受中國炒飯的地區。當地潮濕、悶熱的氣候條件特別適合秈米的種植。和中國腹地流行的粳米相比,秈米顆粒長、脆度大、蛋白質含量高,煮熟之后顆粒分明,充滿嚼勁。泰國人把它稱為“茉莉花香米”,印度人則稱之為“野米”。單獨吃口感不好,但特別適合烹成干身、油潤、脆口的炒飯。
從食材來說,炒飯在東南亞和南亞的流行,有了立身之本。
越南炒飯與中式炒飯的相似度是最高的,雞蛋、米飯、小蔥與鹽的組合,勾勒出它的華夏筋骨。但香茅草、叉燒肉和煙肉的參與,則反映出東南亞的區域特色、受到粵文化影響的風俗傳統和法殖民的歷史印記。
泰國炒飯的配料豐富,來自海洋的扇貝柱、大蝦仁,伙同來自陸地的豬肉松、雞脯肉、鳳梨丁和蘆筍丁,最后一把堅果仁升華滋味,彰顯了熱帶半島國家的豐富物產。
印度炒飯少不了咖喱,但與醬汁撈飯不同,炒飯為了保持干爽的口感,是不能用咖喱醬的,最地道的做法是用咖喱粉,再不濟瓶裝的油咖喱也行。這種食俗,反向影響了馬來西亞、印尼等國家。
緬甸炒飯會用到一種叫做Ngapi的食材,字面意思是“壓魚”。是一種由魚或蝦制成的辛辣糊狀物,發酵、腌制、研磨,曬干,加入新鮮的黃瓜條,混合切碎的洋蔥、青辣椒和醋炒飯。
日式蛋包飯,實質上是借鑒了法國歐姆蛋(Omelette)的做法,在煎蛋里加入中式炒飯而成的“混血兒”。由于飯和蛋是分開處理的,炒與煎產生了不同風味,最后組合起來,再由番茄醬擔任其中的調和者,成就了至今大受歡迎的現象級食品。
本質上來說,蛋包飯就是明治維新西學東漸的時代,基于中國炒飯誕生的日本改良料理。
此外,包括菲律賓、柬埔寨、韓國、日本等國家,都誕生出本土風情的炒飯。雖然調料配菜有別,但基本的烹飪邏輯,實質上都來自隔夜米飯、雞蛋、小蔥、植物油作為基礎的中式炒飯。
一種典型的文化圈飲食習俗溢出現象。
19世紀中葉開始,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以及稍晚的淘金熱、拉美大開發。大量來自中國福建、廣東的移民涌入美洲,把炒飯帶到了世界上距離中國最遙遠的地方。
對尊人重土、固守祖業的中國人來說,那個年代愿意出海當勞工的的人群,往往是來自最底層的、失去土地的赤貧階級。
▲1919年,拉黃包車討生活的華人
(via Wikipedia@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 (U.S.))
他們沒有參鮑翅肚的念想,也沒有刀魚美蟹的偏好,一碗油水十足,咀嚼感到位,還散發著雞蛋和蔥花香氣的炒飯,就是一天勞作后莫大的恩賜。
市井江湖,方顯滋味本色。
▲經典的廣式避風塘炒飯(via 圖蟲·創意)
美國流行的美式炒飯(American Fried Rice),其本質就是泰國炒飯。美國人會在泰式炒飯的基礎上,加入切碎的熱狗腸和油煎面包塊,這是美國快餐文化對炒飯的另一種詮釋。它與西班牙燴飯改良而來的“什錦飯”(jamabalaya),共同組成了美國人對稻米的最基本認識。
美式炒飯源自美國西部淘金熱,但它最終的泰國化,則是二戰后泰國日益成為國際旅游目的地后,泰式飲食交融影響的結果。聰明的華人餐廳廚師,在本來油潤松化的炒飯上搭載了香茅、檸檬帶來的酸香氣息,使之更具張力、更迎合美國人酸甜口的偏好。
與之類似的還有秘魯炒飯,它堪稱今天秘魯的“國家特色”——幾乎所有秘魯家庭都配置有一口圓底炒鍋,只為了能夠隨時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炒飯。
在秘魯,炒飯被直接音譯成(Chaufa)。在與本地食材混合炒制后,炒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西班牙語后綴:比如雞肉炒飯叫Chaufa de Pollo,豬肉炒飯叫Chaufa de Chancho,海鮮炒飯叫Chaufa de Marisco。
如果說茶葉的出海、飲茶文化的興盛,代表了中國對世界影響的文雅、端莊、形而上的那一部分,那么炒飯在整個東亞、南亞地區的流行,則呈現了中國文化煙火氣息的另一種魅力。
或許是因為身在大洋彼岸的華僑們心懷故國,又或許是激烈的餐飲競爭誘發了品牌意識的萌芽,早期華人開設的中國餐廳,都喜歡以中國元素作為店鋪和菜式招牌招徠生意。比如左宗棠雞、李鴻章雜碎等等。
天津飯,最值得一提。
這種20世紀初出現在日本東京淺草中餐館的料理,做法是在攪勻的雞蛋液中加入蟹肉蟹黃、蔥花等,炒熟后整塊蓋在米飯上,再澆個芡汁。日本東部主要用番茄醬勾芡,口味近似蛋包飯,日本西部則用醬油和鹽勾芡,更像中國人愛吃的醬油炒飯。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種食物與天津的關系,它清淡的口味和復雜的調味,更與傳統津門菜式的風格大相徑庭。看起來,倒更像是因為天津作為開埠港口而被海外熟知后,在日本的閩廣廚師們為迎合日本人口味而發明出來的食品。
以叉燒、雞粒、火腿、蝦仁和甜豆作為配菜的揚州炒飯,或許也是如此。
歷史上最早的“揚州炒飯”記載,來自這張1927年廣州起義的照片:空蕩蕩的廣州街頭,右下角“揚州炒飯,四時點心”八個字格外醒目。
“揚州炒飯”第一次見諸于揚州的文字,已經是1982年。揚州商業技工學校戴立芝先生參與編制的《揚州教學菜點選編》中收錄了揚州蛋炒飯的制作方法。
在1983年4月出版的中國小吃上海風味里收錄了揚州炒飯,認為是在上海的揚州飯店里制作的。
是的,上世紀80年代揚州的炒飯,還聲名不顯,當時不叫揚州炒飯,叫揚州蛋炒飯。這個接地氣的名字,和今天揚州街頭小館子的招牌一樣。
而在同時代的廣州,“揚州炒飯”已經登堂入室,是廣州酒家、白天鵝精致菜單上的座上賓。
▲via 1984年香港出版的《粥面粉食)
很顯然,這不止是一種信息的落差,更是一種文化的傳播和再造。
到2002年,揚州本地的行業協會,已經制定出了揚州炒飯的地方制作標準。受不受公認是一說,但它無疑在客觀上促動了炒飯在揚州本地受重視的復興。
從此以后,淮揚菜精致的刀工和充滿古典氣息的文人審美,開始應用于炒飯這種貧民小吃里。漂亮的蝦球、蓬煊的蛋松、翠綠不變色的青豌豆,都參與到了炒飯的制作中:它是形成最早的淮揚菜、成型最晚的淮揚菜。是淮揚菜體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兜兜轉轉繞著地球一周的炒飯,回家了。
羅伊·馬丁納說,只有在我們不需要外來的贊許時,才會變得自由。
技術有高低、藝術有流派,但食材的高低貴賤,說到底,都是基于生產力水平和社會輿論的偏見而已。
直面滋味的本身,才能享受更好的滋味。炒飯如此,世界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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