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田嘉子

1938年1月3日，日本著名女星岡田嘉子和丈夫杉本良吉，乘雪橇越過庫頁島日蘇邊境線，叛逃蘇聯。

兩人都是文藝青年，不滿日本軍國主義和右翼政府的高壓，向往烏托邦的蘇聯，以為那里是美麗新世界。

結果，美麗新世界沒找到，反而被請到盧比揚卡（克格勃總部，當時叫內務人民委員部國家安全總局）喝茶，經審訊，杉本良吉被槍斃，岡田嘉子被判有期徒刑十年，發往西伯利亞勞改營當伐木工。

結局這么悲慘，是因為他們出門沒看黃歷——1938年是什么年份？那是慈父大掃除的高潮期，蘇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許多在蘇聯的外國友人都被卷入旋渦，莫名失蹤，這時候跑去蘇聯，不是廁所里打燈籠找死嗎？

這個故事還有后續，岡田嘉子沒有死在西伯利亞，她活了90歲，直到1992年才去世，期間她經歷了很多，實現了在蘇聯搞藝術創作的夙愿，1973年她寫了自傳《無悔的生命》。

至于是不是真的無悔，只有她自己知道。

01

1902年，岡田嘉子出生于日本廣島，她的父親是自由派新聞記者，母親有荷蘭血統。

父親給了她自由奔放的靈魂，母親給了她異國風情的美貌。

在父親的熏陶和幫助下，少女時期的岡田嘉子走上了文藝道路，相繼加入藝術座、舞臺協會出演話劇，很快嶄露頭角。

1922年，岡田嘉子從話劇轉戰電影界，1925年她參演了《日輪》《狂戀女師匠》《圍繞他的五個女人》等大作，紅得一塌糊涂。在當年日本電影演員人氣排行榜中，岡田嘉子在女藝人中排行第一。

岡田嘉子

人紅是非多，女星尤甚。岡田嘉子最大的槽點是私生活混亂。他父親就是自由派記者，生性放蕩，處處留情，岡田嘉子遺傳了父親的這個特點，真性情，愛自由，又是搞文藝的，自然open且多情。

19歲那年，岡田嘉子和一個叫服部義治的學生演員相愛，未婚生子。

不久，她移情別戀，愛上了大她30歲的老男人山田隆彌，山田隆彌是資深電影明星，對岡田嘉子多有提攜，一來二去，兩人搞到了一起。

小男友服部義治是個情種，接受不了被甩的現實，臥軌自殺。然而，這并沒有影響岡田嘉子的濫情。

1927年，岡田嘉子在拍攝《椿姬》時，被導演責罵，委屈不已的她找男主角竹內良一傾訴，很快擦出了愛情的火花，片子還沒拍完，兩個人就一起私奔了，而此時岡田嘉子已經和山田隆彌訂下了婚約。

這是一個敢愛敢做的女人，婚約和世俗的眼光，限制不了她，名氣和成功的事業，羈絆不了她。

岡田嘉子

私奔丑聞曝光后，岡田嘉子人氣大滑，被制片公司解聘，被電影界封殺，岡田嘉子不以為意，她和竹內良一組了一個小劇團，四處巡演。

五年之后，電影界才重新接納岡田嘉子，她加入了松竹映畫，參演了著名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名片《何日再相逢》、《東京之女》、《東京之宿》，王者歸來，人氣大漲。

事業迎來第二高峰期，婚姻卻陷入一地雞毛。岡田嘉子名氣太大，遠遠蓋過了竹內良一，這讓作為丈夫的竹內很不爽，日漸沉湎于酒精，兩人感情破裂。

在這期間，岡田嘉子的母親和父親相繼離世，至親去世，婚姻失敗，人的精神世界會出現重點轉變，在一定程度上大徹大悟，可能會做一些出格的行為。

1936年，岡田嘉子離開如魚得水的電影界，重新踏入舞臺劇，在劇團她結識了舞臺劇導演杉本良吉，兩人很快熱戀起來。

杉本良吉有家室，岡田嘉子也沒離婚，但兩人還是搞在一起了，戀愛婚姻家庭觀相當前衛。

杉本良吉不僅僅是舞臺劇導演，他是日共成員，左翼文化運動的骨干分子，早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俄文科，會說俄語。

就這樣，原本混演藝界的岡田嘉子，不知不覺中牽扯上了政治。

杉本良吉

02

1925年，日本政府頒布了《治安維持法》，根據此法，組織以變更“國體”或否定私有財產制度為目的的團體者，將被判處最高10年徒刑。

什么意思？不準武力推翻日本現存制度，不準搞財產公有制，說白了就是要打壓日共。

1922年日共成立后，日本工農運動日漸勃興，引起了日本政府的重視和右翼勢力的敵視，是故頒布了這部法律，以壓制日共和其他組織挑戰天皇制。

此后，隨著日本對外擴張腳步加快，國內右翼勢力急劇抬頭，《治安維持法》就成了日本右翼勢力打壓日共和左翼勢力的利劍。

1928年3月，超過1600名日共成員因違反《治安維持法》被捕；3個月后，田中內閣借機將《治安維持法》的最高刑升為死刑；1929年又有4000余名日共成員遭逮捕。

任何不贊同日本政府政策的人，都可能被投入牢獄。《治安維持法》帶來的恐怖氣氛一直籠罩著日本，直到二戰結束。

白色恐怖之下，作為日共成員的杉本良吉也受到了波及，他因一樁案件被判處有期徒刑，緩期執行。

岡田嘉子

1936年，日本與德國簽訂了防共協定，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日本陷入全民癲狂時代，日共的生存環境更加惡化。作為思想犯，杉本良吉擔心被征兵送去中國前線最危險的地方，即使不被征兵，他也隨時可能被政府收監。

恐懼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得杉本良吉坐臥不安。

這時，他想到了逃亡，逃到蘇聯去，那里有溫暖的組織，有創作的自由。

至于岡田嘉子，她思想有些左傾，對日益收緊的演藝空間和言論空間不滿，而且丑聞頻出，對日本也沒什么留戀，欣然同意追隨杉本逃亡。

岡田嘉子后來在回憶錄中是這樣說的：說實話，我絲毫不覺得留戀。……現在的局勢，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演正經戲。若是能成功進入蘇聯，到了莫斯科，土方與志和佐野碩都在那里。他（杉本良吉）在那邊可以與國際左翼戲劇聯盟聯系去工作，我就去學演戲。

土方與志是左翼戲劇導演，佐野碩是左翼戲劇家，1934年兩人因《治安維持法》迫害而逃往蘇聯，1937年兩人已被蘇聯驅逐海外，但杉本和岡田不知道這個消息。

有先行者引路，后來者勇氣倍增。

岡田嘉子

1938年1月3日，岡田嘉子和杉本良吉來到庫頁島日蘇邊境線——日俄戰爭后，日本獲得了庫頁島南部，以北緯50度為界，以南屬日本，以北屬俄國。

他們聲稱，來樺太島是為阿依努·烏爾塔族題材電影積累資料，同時慰問守衛邊境的軍人。

駐守這里的日本士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本最美女明星會來這么偏遠荒涼的地方。

士兵們殷勤接待了岡田嘉子和杉本良吉，滿足了倆人想到邊境線參觀的要求，還為他們提供了一架雪橇。

冰天雪地，雪橇疾馳，眼看離觀察哨所越來越遠，兩人趁雪橇車夫不備，跨過邊境線逃到了蘇聯。

03

蘇聯邊防軍很快發現了岡田嘉子和杉本良吉。

隊長格里高利·西申卡回憶當時的情節：我登上瞭望臺，朝他們耳邊放了一槍，大聲喊道“站住，舉起手來”，兩人乖乖地聽從了命令。日本人把靴子拿在手上，只穿著襪子站在雪地里。聽到我的喊聲，他們扔掉靴子，用俄語說“我們是日本人，我們是逃到蘇聯來避難的”。

岡田嘉子和杉本良吉叛逃蘇聯的消息，瞬間成了日本各大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

一般輿論認為，這起叛逃是杉本良吉策劃的，至于岡田嘉子，她只是戀愛腦，被拐私奔，日本人對她普遍充滿同情。

就在日本新聞界鋪天蓋地報道當紅女星私奔蘇聯的同時，岡田嘉子和杉本良吉在蘇聯邊防站焦急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新聞報道

杉本良吉無法證明自己日共的身份，兩人來蘇聯的方式和目的又頗為離奇，蘇聯邊防軍很難相信他們的陳述。

1月7日，上面命令邊防站逮捕兩人，罪名是非法入境。兩人被押往薩哈林的亞歷山德羅夫斯克，分開羈押在相鄰的房間，等待他們的是無休無止的、噩夢般的審訊和拷問。

兩人的運氣確實很差，撞上了斯大林整梅耶荷德。

梅耶荷德是蘇聯著名導演，演員，戲劇理論家，才華橫溢，是蘇聯戲劇界開宗立派的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評價曾說：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導演，就是梅耶荷德。梅耶荷德有個學生叫愛森斯坦，是俄國電影之父，蒙太奇理論奠基人之一。

梅耶荷德開罪斯大林，是因為他提出了“假定性戲劇”理論和“梅耶荷德定律”。

“假定性戲劇”理論與斯大林欽定的“寫實主義戲劇”路線相抵觸；“梅耶荷德定律”認為歷史上成功的文藝作品，剛出現不能所有人都說好，也不能所有人都說壞，應該讓喜歡的人喜歡，讓不喜歡的人痛恨，好的作品必須有自己的特點，引起人們評價的興趣。

顯然，梅耶荷德的這些理論或定律僭越了，在蘇聯，只有斯大林有思考權，其他人執行旨意就行了。至于文藝作品，斯大林認為好的就是好，斯大林認為壞就是壞，哪輪得到一個戲子指手畫腳？

梅耶荷德的妻子更猛，她甚至寫信給斯大林，說斯大林不懂戲劇不懂文藝，外行指導內行。

斯大林不喜歡的人，內務人民委員會自然要重點關懷，梅耶荷德注定是要死的，內務人民委員會關心的是以什么罪名弄死他，避免節外生枝、造成不好的影響。

從言論上羅織罪名，似乎找不到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這時候杉本良吉和岡田嘉子撞上了。

這兩個日本人都是搞戲劇或電影的，又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不用懷疑，就是日本特務。

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和梅耶荷德接頭，企圖趁斯大林去劇院看戲時，實施罪惡的恐怖暗殺。

梅耶荷德

04

劇本大綱都定了，細節就靠口供了。

口供最簡單了，在內務人民委員會的猛烈關懷下，兩人都招了。

杉本良吉承認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間諜，受軍部指派，來蘇聯與梅耶荷德接頭——梅耶荷德曾與土方與志和佐野碩一起工作，期間被發展為日本間諜，目的是謀害看戲的斯大林。

岡田嘉子也承認：我們是抱著間諜目的越境的。

長達數百頁的繼續記錄上，記載了岡田嘉子接受審訊的情況：

我身體非常不好，我已經5天沒吃東西了，求求你們，給我一點白面包。我很慚愧給你們添麻煩了，但是求求你們，讓醫生給我開一點藥。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一些托爾斯泰、高爾基的日文譯本的書和一本詞典。

我非常虛弱，我能吃一點白面包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把我的日本錢換成盧布來支付，我可以換錢嗎？······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成為偉大蘇維埃共和國的公民，請相信我，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愿望。

在后來的申訴信中，岡田嘉子表示：審訊極其嚴酷，我被要求站著，五天五夜不得睡覺，我的身體不堪忍受，精神狀況瀕于崩潰。

羈押期間的岡田嘉子

既然招了，事情就簡單了。

1939年9月，法院宣判杉本良吉死刑，岡田嘉子十年有期徒刑，不得上訴。

兩人是分開審訊和判決的，都不知道對方的命運。

杉本良吉很快被執行死刑，岡田嘉子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營，從事伐木、燒枯樹枝等重體力活。

1943年，岡田嘉子的命運迎來了轉機，她被秘密轉移到了盧比揚卡監獄，教授對日戰略諜報人員日語，直到1947年被釋放。

為情報人員教授日語，屬于絕密任務，多年后岡田嘉子接受采訪時，對這段經歷避而不談，她說自己寄宿在一位大嬸家里，學俄語，畫畫。

大掃除中，蘇聯許多懂日語的人都被當作間諜處理了，以至于戰后日語專家奇缺。

在這種情況下，岡田嘉子被分到了莫斯科廣播委員會做日語播音員。

不久，廣播委員會調來了兩個日本戰俘，其中一個叫瀧口申太郎的，比岡田嘉子小11歲，兩人從同事到朋友，從朋友到戀人，從戀人到夫妻，一氣呵成。

1953年斯大林死后，蘇聯社會開始解凍，岡田嘉子恢復了名譽，她被當局告知杉本良吉因肺炎死于獄中。

岡田嘉子的生活走向正軌，她進入莫斯科國立戲劇藝術學院學習，畢業后進入著名的馬雅可夫斯基劇院工作，實現了在蘇聯搞文藝工作的夙愿。

岡田嘉子的申訴書

05

1968年，岡田嘉子沒死的消息傳到日本，引起了日本民眾的廣泛同情，都希望她回日本。

1972年，蘇聯外長葛羅米柯訪問日本，首相佐藤榮作趁機提出了讓岡田嘉子回國的要求，葛羅米柯表示同意。

年底，岡田嘉子抱著瀧口申太郎的骨灰（1971年病逝）回到了日本，引起了媒體的轟動。次年她發表自傳《無悔的生命》。

年愈七旬的岡田嘉子并不服老，她應邀參演電影電視，說脫口秀，出書，生活非常充實。

晚年的岡田嘉子

1986年，岡田嘉子還是選擇回到了蘇聯，她的半生都是在蘇聯渡過的，習慣了蘇聯，他鄉已成故鄉，此后她多次接受日本記者采訪，但至死都沒再回過日本。

1989年，莫斯科檢察院助理檢察長瓦連金·利阿波夫來到岡田嘉子家中，向他坦白了當年的案情，直到此時，岡田嘉子才徹底解開所有的謎團。

而這一切，要歸功于戈爾巴喬夫，戈爾巴喬夫搞公開化，暴露了無數蘇聯陳年黑歷史，包括著名的“卡廷慘案”，也是在他手上公開的。

3年之后，也就是1992年，岡田嘉子病逝于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