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曾在北大就讀的張中行,回憶——
胡適博士1917年留美學成歸國、來北京大學做教授的時候,不過二十七歲。到30年代,論資歷,已經是老人物了。可是年歲并不很大,不過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輕,像是三十歲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凈。永遠是“學士頭”,就是頭發留前不留后,中間高一些。經常穿長袍,好像他的博士學位不是來自美國。總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個風流瀟灑的本土人物。
但我更愿看胡適晚年的照片,溫文爾雅,謙謙君子,寬厚待人的長者形象。都說一個偉大男人的背后,有一個偉大的女人。胡適的夫人江冬秀,在世人眼中,不是才高八斗的女博士,而是纏過足、稍識些許字的普通女性。但就是這位小腳夫人,伴著大師,走過風雨,攜手一生。
一
婚后,胡適要求妻子,讀書識字,期待“他年閨房之中,有執經問字之地,有伉儷而兼師友之樂。”
一次,冬秀寫信給胡適,“請你不要管我,我自己有主張。你大遠的路,也管不來的。”
胡適念了幾段給朋友錢端升、張子纓,兩人聽后,說:“胡太太真能干,又有見識。”并補充,“這是很漂亮的白話信”。
胡適在回信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對妻子,大加鼓勵。
愛是雙程路,丈夫的贊美,映在冬秀心間,足夠回味。
二
1923年10月22日,胡適日記中——
晚上與志摩、經農游湖。到壺春樓吃飯。我戒酒已近十日,今夜心中不快,遂復喝酒。三個人共喝了二斤半。到湖心亭,看月。我在石板上仰臥看月,和志摩、經農閑談。后來又到了平湖秋月,人都睡了。我們抬出一張桌子,我和志摩躺在上面,我的頭枕在他身上,月亮正從兩棵大樹之間照下來,我們唱詩高談,到夜深始歸。
酒逢知己千杯少,三個人喝了兩斤半,這酒量實在也夠驚人!可見,胡適還是稍有酒量的。
1931年春天,胡適由滬赴平,路過青島,楊振聲、梁實秋邀請他到青島大學演講。當晚,青島大學的酒中八仙,欲與胡適劃拳豪飲。胡適心知肚明,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戒指,傳示眾人,上有“戒酒”二字,是太太送的。眾人見此,也不勉為其難。
關鍵時刻,太太送的“戒酒”戒指,可作勸酒的擋箭牌。冬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三
一次,冬秀整理信件,發現北大才女徐芳寫給老師的“情書”。之后,冬秀在信中開門見山,直言不諱——我算算有一個半月沒有寫信給你了。我有一件很不高興的事。我這兩個月來,拿不起筆來,不過你是知道我的脾氣,放不下話的。我這次理信件,里面有幾封信,上面寫的人名是美的先生(Mr.Charming),此人是哪位妖怪?
也許,筆跡顯露性別,熱情洋溢其中。對此,冬秀不是飲恨含聲,而是毫不留情,直言喚作妖怪。
胡適的回信,不動聲色,但足夠坦誠——謝謝你勸我的話。我可以對你說,那位徐小姐,我兩年多只寫過一封規勸她的信。你可以放心,我自問不做十分對不住你的事。
萬事萬物,都有感知。忠誠,是夫婦相處的底線。我寬容,你知進退;我體諒,你感恩這體諒;我裝聾作啞難得糊涂,你也顧大局心里有數。兩個人合力去追求感情的上限,而不是一再挑戰彼此容忍的底線。
此后,冬秀絕口不提。
四
1938年11月24日,胡適寫給妻子的信中——現在我出來做事,心里常常感覺慚愧,對不住你。你總勸我不要走到政治路上去,這是你幫助我。若是不明大體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從來不作這么想,所以我們能一同過苦日子。所以我給新六(族人)的信上說,我頗愧對老妻,這是真心的話。
在此,想到南開校長張伯苓,在1929年南開女中部第一屆學生畢業時的講話——你們將來結婚,相夫教子,要襄助丈夫為公為國,不要要求丈夫升官發財。男人升官發財以后,第一個看不順眼的就是你這個元配夫人!
胡太太,家庭婦女;張校長,辦教育典范。兩人的話,異曲同工。可見,胡太太“自有識見”。
后來,胡適也意識到——女子能讀書識字,固是好事。即不能,亦未必即是大缺陷。書中之學問,紙上之學問,不過人品百行之一,吾見有能讀書作文而不能為良妻賢母者多矣。吾安敢妄為責備求全之念乎?
五
有個版本,一日,紐約家中,發現竊賊。冬秀獨自在家,對著來人,大吼一聲“go”,喝退歹人。
與之并肩可比的是:臺灣,梁實秋宅上,準備午餐時間。有盜賊以槍對著梁實秋作欲射狀。梁太太從容不迫——你有何要求,盡管直說,我們會答應你的。
巾幗不讓須眉,都是太太,危難之中顯身手。
胡適在美國當大使,一天穿上妻子寄來的衣服,發現口袋里裝著七副象牙耳挖。在回信中,他說——只有冬秀才會想到這些。
又一次,何炳棣(1938年畢業于清華大學歷史系,抗戰時執教于西南聯大)侃侃而談——在一次美好的午餐外加抽完一支煙的輕松情緒里,胡適把領帶翻過來給他看一個小秘密:領帶下端有一小拉鏈,內藏一張五元美鈔。胡適說,這是太太非常仔細的地方,即使真被人搶了,還有這五元錢可以搭一輛計程車平安回家。
所謂情,無非都是細節。夫妻二人,正是這些“區區小事”,靜靜地培育,彼此間的溫情……
六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生活中,偽裝一時,較易;時間長了,家庭瑣碎,都在眼中。想裝,就太難了。
歷史學家羅爾綱,當年自中國公學畢業后,來到胡家跟隨胡適做“徒弟”,同時整理胡適父親的日記,兼任胡適兒子的家庭老師。他稱冬秀為“師母”。
后來,他寫了一本《師門五年記》,其中——
章希呂日記中提及,江冬秀師母“是個說得出做得出的女人,不怕人家難為情的”,又說“孟翁是精明人,適嫂的精明恐不在他下,或是過之。”
爾綱認為——這話是對的。但是,我處胡家五年,我卻常常感到,假如適之師夫人是個留學美國的女博士,我斷不能在胡家處五年。我感覺到江冬秀師母是個體恤人情的人。
爾綱跟隨胡適一家,自上海來到北平。正值冬季,師母立刻親自為他縫了一條厚棉褲。同時,她又把老師穿的皮衣,送與爾綱。
北國嚴冬,寒風凜冽,爾綱的心,一定是暖的。
爾綱說話很中肯——適之師看重我,是我給他整理他父親《胡鐵花先生遺稿》;江冬秀師母看重我,卻是我把她的兩個兒子胡祖望、胡思杜教得服帖了。
一次,胡適到了廣西,順路接來爾綱的妻女,家人團聚。師母就好似母親一樣,教導爾綱妻子:“用一瓢水都要節省。”
言為心聲,只有懂得惜福的人,才會如是說。
后來,爾綱妻子流產,師母又去找醫院,找保姆來侍候她。跑前跑后,忙個不停。
情感投資,只講真誠。師母把爾綱一家,完全當成自家人了,設身處地,為之著想。遠離故鄉的爾綱一家,師母絕對是可以信賴的“親人”。
爾綱還說——江冬秀師母不但對我家如此,就是對適之師栽培的學生吳晗也如此。
一次,吳晗來找爾綱,說要向適之師借300元錢。爾綱覺得太多了些,吳晗解釋:200元要留給袁震(吳晗妻子,患有肺結核)治病。兩人來到胡家,見到師母,說明來意。江冬秀立即轉身回房間,取了300元給吳晗說:“我送給你。”
爾綱對此震驚——我不曾見過家庭婦女如此大方哩。
男主外,女主內,胡師母絕對把持著家中經濟大權。但她絕不吝嗇,更不小氣。好鋼用在刀刃上,對自己丈夫的學生,以誠相待,毫不含糊。
患難見真情。后來,當大陸批判胡適思想時,不知吳晗,是否還記得當時的借款場景?此為后話。
七
五十年代,張愛玲在美國初見胡太太——
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于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作者)也說——這位福相的、愛打麻將的太太,是中國傳統舊式婚姻中最后一位“福人”。
任何福報,都有其必然的成因。好的感情不是一味的單向付出,而是我在努力的同時,也能收到你的回應;不是我為你改變許多,而是每一天都甘愿為對方做最好的自己;不是兩個人互相捆綁,而是兩個人一起去看更多更精彩的世界。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冬秀用她的真心、她的愛、她的人格,面對她的生活,也贏得丈夫真心的愛。
愛,不是尋找一個完美的人。愛一個人,首先是尊重一個人,寬容一個人,給對方留有余地,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胡適,自有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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