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個久別重逢的故事與你相約
01
2010年春節前夕,我把兒子托付給了嫂嫂,告別了老父親,口袋里揣著亡妻的照片,背上行囊,跟著工程隊踏上了去往安哥拉的飛機。
我是個完完整整的打工人,20歲那年學會了泥瓦匠的手藝,就一直以此謀生。靠著它,我給父母的老屋翻新,后來又給自己蓋了兩間大平房。
90年代中期,有了這兩間明亮的房,在農村娶媳婦可算是有了底氣。
但我家在農村仍然算是窮的,除了這兩間房,拿不出像樣的彩禮,更不會有值錢的金銀首飾。
所以介紹來的姑娘要么就是嫌棄我家拿不出滿意的禮金,要么就是看不上我。我微胖身材,個子不高,不說木訥,但絕不是風趣幽默之人,就是個埋頭苦干的老實人。
數次相親無果后,我略有失望。父母勸我不要出外打工了,就跟村里的工程隊干活,人見得多了,就會有說媒的,保不準就能遇上個對眼的。
想想這也在理,只要掙到錢,到哪都一樣。
02
96年的初夏,天氣溫涼,晚風舒緩,蜻蜓款款飛過,小河里的水漾起了小小的波紋。
我站在水橋上,想洗一把臉,可被如花嬸叫住了,她風風火火地走向我,嘴里大叫著我的名字,說要為我介紹一個姑娘,最后還大喊著讓我換身像樣的衣服,后天就見面看人。
我有點驚詫,相見時換了身新衣,如約而往。
我沒怎么說話,但心底漸漸生出了美滋滋的漣漪,覺得這姑娘脾性和我差不多,溫吞老實,大大的單眼皮,倒是耐看,關鍵是家境樸實,一家人一看全是老實巴交的。
那個夏季,終于有一朵桃花是為了我而開,盡管她來遲了,盡管她開得不夠濃烈,不夠嬌艷,緩緩的,羞羞答答。
和她相處了大半年后,我們在97的春節結婚了,那時已流行轎車迎親,新娘化妝燙頭發。
但我妻子沒有化妝,只是撲了點粉,頭發扎成丸子頭,高高盤起,端莊文靜。
我用二八杠自行車接回了新娘,那日春雨飄灑,花香沐浴。
兒子是在這年年末出生,我覺得人生得以完整,以后就是賺錢養家。
生活平平淡淡,但我們兩人不溫不火的性格很合得來。我在外打工,她在家帶孩子,我們是當時農村普通夫妻的一個和諧縮影,不求卿卿我我,但愿沐風櫛雨,越過越好。
03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你苦心經營,有時卻敵不過命運暗中做的局。
兒子11歲時,妻子總覺得無端很累,一點都不能疲憊,那時我們都覺得只要不干活了,就一定能好轉。
可是妻子精神越來越差,面色發黃,父母打電話讓我趕緊回家,帶她去醫院。
一查簡直是晴天霹靂,妻子患了癌癥,而且是晚期了。
醫生無回天之力,我們被驚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點都不相信有個人即將離我而去,但眼見妻子漸漸形如枯槁,面如si灰。
當時我們懇求留在醫院,硬是拖了一個月多點,妻子還是在一個秋雨如煙的晚上走了,她留戀地轉著眼睛,用力握著我的手,漸漸滑落了。
我又孤身一人了,但上有老下有小,掙錢養家還是我的責任。
每次打工回家,總是空落落的感覺,曾經我引以為傲的房屋陰暗了許多,兒子常常一言不發,眼里含著凄涼。
日子能熬得過去,就是苦了點。
04
2009年時,我跟隨工程隊從北京到了西安,沿途有幾個工友談論著出國掙錢的事,比較著到哪個國家掙得多,哪個國家環境好……其中一個說下半年就去報名,現在摸清楚情況。
我本不善言談,但對這件事我徹底來了興趣,以前我們村有人到東南亞打工,但我覺得工錢只比國內高一點,用不著背井離鄉,走那么遠。
我一聽到非洲打工,年薪是國內的四倍,我心動了。
之前有積蓄,但為妻子看病花了不少,出來打工前,又給父親和嫂嫂一些,麻煩他們照顧兒子。所以也所剩無幾了。
我當時認定到非洲能掙錢,就開始各方打聽。
我覺得老家的出國勞務公司靠譜,畢竟有著建筑之鄉的美名,所以6月初我就回家了,開始著手出國的事。
我報好名,交好一切資料,接受面試體檢,最后一邊培訓,一邊等著公司為我們辦妥手續。
其他時間,我就在縣城攬活干,偶爾回去看看兒子,為他買些零食和衣服。
兒子一直和嫂嫂親近,因為父親年紀大,幾乎都是嫂嫂在照顧。
嫂嫂不是精明計較之人,而是靠譜老實之相,對我兒子充滿了憐惜和疼愛。
在送我出遠門前,嫂嫂一再叮囑我,一定常來電話,要多為兒子著想,三年后回來!
05
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簡直是傳說一般的存在,第一次坐飛機有心潮澎湃的激動,藍天如此純凈,白云那么透明。
到達非洲上空時,我驚喜地望向窗外,飛機在云層中穿梭,看到了平原,散落的村莊,還有蒼翠的叢林……
到了那里,只管聽話干活,只在規定區域內活動,雖然有些不適應,但好在身邊都是會說漢語的工友,廚師也是同胞,親切了許多。
偶爾聽到工友聊誰誰被搶了,哪里又發生小小的動亂了……
那里不是詩與遠方,打工人眼里只有實實在在的活;也沒有外出閑逛的欲望,只求踏實的安全。
偶爾抬頭看到那通紅熾熱的夕陽,總覺得荒涼凄美。
06
在那生活了兩年多,平平安安,但壓抑許久。
后來傳出有幾個單身工友和當地的黑人姑娘談戀愛了,大家好奇極了,干活吃飯時都離不開這個話題。
有個工友回國前,準備去當地丈母娘家提親了,除了給六千塊現金,就送了點日用品、衣服和水果。
真是太便宜了,姑娘就黑點,又沒有其他不好,我心里居然萌動了想要一個黑人媳婦的想法。
妻子去世后,有為我做媒的,但對于重組家庭,我不太愿意接受,本就不寬裕,有些女的就想要個免費勞力來過活,為了一點錢最后撕破臉的真不少。
我就想有個單純的姑娘,不要挑剔我不富裕的家庭,不要嫌棄我有個兒子……
想著想著,心花怒放了。
我把想法告訴了負責人,因為他在這已工作了七八年,肯定熟悉許多,就請他幫忙物色一個家底清白的女子。
“平時看你話不多,可卻這么直接要找一個黑姑娘做媳婦的,還是第一個。”旁邊的工友都哄笑成一片。
負責人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說托他朋友打聽是否有愿意嫁往中國的非洲姑娘。工友們時常問我討到黑媳婦了嗎,一半玩笑,一半好奇。
“陳凱杰,你小子好運,有姑娘愿意去中國。”那天即將放工了,負責人接了個電話,跑過來喊我。
此時工友們把我們團團圍住,聽負責人說,那個姑娘的一個朋友嫁到了中國,覺得是過上了天堂般的生活,所以也想著到中國過好日子。
“怎么樣,先見一面吧……你的想法很實際,人家姑娘的想法也現實,我看沒準能成。”負責人摘下安全帽,仰頭大笑。
07
快要兩個月了,負責人才說安排妥當了,可以帶著我去見一見姑娘。
原本以為這事黃了,我差點成為工友們的笑柄,說我只想老婆。
但負責人準備得很充分,為我找了公司里的一個翻譯,并為我聯系了當地的村長,請了一個可靠的司機,陪我到了姑娘家。
那也算是家?就是用泥壘起來的土墻而已。我們幾人都在外邊站著,幾個小孩地上滾,老人地上坐。
翻譯為我們介紹著,她的名字好長,最后我們一致叫她達娜,她家有個奶奶,一個姐姐已嫁人,下面還有幾個弟妹,父母平時打點臨工。
我之前覺得非洲人長得很相似,幾乎沒什么區別,可這次我好好看了達娜,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中褲,酒紅色的短袖,這應該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她始終微笑著,禮貌又不多言,黑黑亮亮的眸子在發光。
翻譯把我老家的情況都跟她父母說明白了,并說清如果成了,那將來就得去中國生活。
她父親帶著我們在村邊轉了轉,翻譯和他們走在前面,我和達娜在后面跟著。
我有嘴巴,但我講的,她聽不懂。我有耳朵,但是聽不懂她說的。
盡管這樣,都沒有很尷尬,只用微笑報以對方。
這次之后,我讓負責人又陪我去過兩次,買了點糧食衣服,還給了點錢。
第三次去是正式提親,我給她父母折合人民幣一萬元現金,臨走時我多給了兩千。
負責人說沒想到還能促成一段亞非姻緣,后來又幫助達娜辦妥了相關證明手續,保證我們到時能順利登機。
08
42歲的我帶著21歲的達娜回國了,萬里歸途,于我們是新的重啟。
我帶著達娜去南京領了結婚證,并讓她正式落戶到我們村,在戶口本上達娜正式更名為陳美麗。
村里人經常來看美麗,他們是真的好奇,但也熱心幫忙,村里有啥熱鬧的事,總會帶上美麗,比劃著解釋給她聽。
待到美麗大腹便便臨盆之際,她居然學會了大部分的方言,學會了使用煤氣灶和電飯鍋,學會了使用智能手機。
我還發現這個非洲姑娘不是完全目不識丁,她至少能看懂數字,會做簡單的算數題,干活上手快,就是不敢騎電瓶車。
我跟著村里的工程隊外出工作時,美麗愿意為我兒子多做飯,等他放學回家一起吃。
09
2014年6月份,女兒出生了,我給她取名叫陳樂非。
我大辦了女兒的滿月酒,親戚朋友都送來了賀禮,女兒三歲前的衣服都不用買了,給到的紅包可以給女兒買一年的奶粉。
我在家照顧了美麗三個月,就出去干活了,早出晚歸,干完一陣就能歇一陣,雖然錢少了,但能照顧到家庭嘛。
女兒二歲時,美麗學會了種簡單的蔬菜,時常在田里除草,還經常問鄰居怎么培育菜苗。
時光呼嘯而過,在女兒奶萌的叫喚聲中,在那片菜園的四季變化中,在美麗對這邊的生活越來越駕熟就輕中……
10
一次飯后,美麗沒有去收拾碗筷,而是說了句我們只有兩間房,你兒子一直住在爺爺家,將來女兒大了,房子不夠住,我們要蓋房……我看這里大部分都是小樓房,就算是平房,也比我們好。
她說得響當當,完全沒有初來時的羞怯。
現在想來,我對她的這個想法應該刮目相看,她生活在那么貧瘠落后,幾乎是原始社會的一個地方,她還有著向前看的眼光和勇氣。
可惜我當時卻覺得她想多了,她提的次數越多,我甚至都覺得她在胡攪蠻纏。
我是賺了點錢,可兒子將來在哪發展,還不知道,如果蓋房子了,那點積蓄又沒了,那我將來拿什么給兒子。
我把這個顧慮和她談了,她不再經常提起,可明顯失落了好多。
11
如果遠嫁是一份豪賭,那我肯定會讓美麗穩穩地贏。
我第一次覺得勝券在握,但美麗割舍不下曾經的親情。
美麗時常想家,無數次地跟我說想回去看看。
可我們都覺得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她娘家那么遠,機票那么貴,各種簽證手續那么麻煩。
我們都想方設法地對她好,可是都無法改變她想回去看看的決心,她要我陪她一起回去。
我拒絕了,我懦弱了,覺得走一次就是勞民傷財。
美麗不答應了,開始沒完沒了地和我吵,甚至還變得有些奇怪。
尤其是在晚上,她像念經似地發著牢騷,嘴里嘟囔著家鄉話,有時聲音越說越大,聽著有點嚇人。
偶爾不說話,她坐在那只流淚。
有時我一覺醒來,看到日光燈下坐著一個全黑的,一動不動,只看到牙齒白晃晃地露出。我心頭一顫,覺得這是什么原始動物。
有次她抹凈眼淚,有點心酸又有點兇狠地說,你不答應蓋房子,又不答應和我回娘家,只知道一天天這樣過……你實在太……
她或許想說我太沒出息,太沒勇氣吧,只是她還不會說這些詞。
12
美麗不會吵得人盡皆知,但一直絮絮叨叨地吵,實在磨人,我不能好好休息,白天干活萎靡不振,有次差點摔在了水泥坑里。
一些鄰居知道了美麗的想法,都說理解美麗,她們說嫁得那么遠,想家是自然的,如果是國內遠嫁,也是回娘家看看的。
都是人之常情,當然能引發共鳴。
親戚和我商量,要不就讓美麗單獨回去探親,呆一段時間就回來。
但美麗又想把女兒帶回去,起初我們都勸她,女兒太小。但她不肯,執意要帶女兒回去,常哭著說讓女兒見見那邊的親人。
想想帶去就帶去吧,反正回來的,我就開始為她們辦理護照、簽證等手續。
以前的出國手續都是公司給辦的,我單獨去辦,簡直是雙眼摸瞎,問了好多人,托了人情關系,他們指示我怎么辦就怎么辦。
雖然折騰耗時,但總算辦下來了。
2019年6月份,給女兒提前過完生日,我就送她們到了浦東機場,我抱著女兒說,和媽媽一起回來,爸爸到時送你去幼兒園。
女兒的小臉緊貼著我,她其實挺機靈,挺懂事。
13
美麗帶著女兒走了半年之久,我們只通了三個電話,她的意思是想讓我去非洲接她。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家人時,他們都反對,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就算大費周章到了哪,他們要是敲詐勒索不放人怎么辦?
非洲人認為中國富有,可是我家在中國算窮的,就擔心他們提過分的要求。
家人還說非洲不只是窮,而且治安很差,有些人還野蠻。我一個人去,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有危險了怎么辦?
家人都不贊成我去冒險,我想出發的心被動搖了。
后來yi情況嚴重,出行受限,連小村莊都出不去,我只能窩在家里,無能為力。
我消沉了好長時間,美麗帶著女兒離開了一年多后,我漸漸接受她們可能不會回來的現實。
我害怕,我逃避,我無能。
女兒如果在國內的話,已經上小學了……如今離得那么遠,不知道安全與否,健康與否,不知道能否上到學,不知道還會不會說家鄉話……
我們這段佳話曾經傳遍了八九鄉里,但我們沒能延續這份傳奇,如今關于她們母女的消息是越來越少。
沒有異國邂逅的浪漫,我們只有權衡現實后的選擇,最后我們也只能妥協于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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