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蕭作鈞,1940年生,大學畢業,中共黨員,從事電影制片、發行、放映40余年。呼蘭作協會員,《蕭鄉文學社》《冰城文藝社》《江山風戀碧潭社》成員,現哈爾濱老年大學文學系學員。
值班大話君:劉芯瑩
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一天,老友封永迎來到我單位(省電影公司),帶來一個驚人的信息,在蘇聯采訪時,他竟然與我們在哈影(哈爾濱電影制片廠)時的同事——閆桂娥(化名)不期而遇。閆桂娥與我們失聯已逾20多年,這突如其來的信息,不禁又蕩開了,幾近泛黃記憶的漣漪,早年間,那段歲月中的往事,漸漸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一)
1958年7月末,我進入剛成立的哈影工作,不久又參加實習團赴長影(長春電影制片廠)學習。在團里的幾十號人中,有兩個人與眾不同,十分引人注意,他們同屬華俄混血(哈爾濱習慣稱呼“二毛子”),又是夫妻關系,都不到30歲,男的叫楊勝林(化名),女的叫閆桂娥。
他們說著一口流利、純正的哈爾濱普通話,長相卻都是一副洋面孔。楊勝林尤為明顯,個頭人高馬大的,面部輪廓立體,棱角分明,粗眉深目,高挺著俄式鼻子。他的性格豪爽直率,對人熱情風趣,愛和大家開個玩笑。
1958年長影四宿舍天臺上部分團員合影,第二排左一為作者,左二為飾演“杜魯門”的老趙,最后一排右一為劉青導演;照片由作者提供
實習團的集體生活很有規律,又豐富多彩。白天集訓上大課,觀摩中外經典影片,晚間不看影片就學習討論。早上的時間由各團自己安排,哈影團活動比較多,除全員做廣播體操(第一套體操)外,還有劉青導演教太極拳,楊勝林教俄語,及學習朗誦(電影解說)等。我們寢室里的六個小伙子全都跟隨楊勝林學習俄語。
集訓時,觀摩了很多蘇聯原版片,長影的俄文翻譯胡伯胤現場口譯,他反應靈敏,語言流暢,聲情并茂的口譯效果,給人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同時也讓人感受到,掌握俄語的必要性。所以,當聽說楊勝林要舉辦俄語學習班時,我們都舉雙手表示擁護。
最初大家熱情都挺高,信心滿滿的,也受到很多人的鼓勵,有人甚至把俄文教科書送給我們。豈不知我們幾個人都沒有長性,堅持了不幾天,早上好懶床的毛病又犯了,時不時就來個集體遲到。這種現象很快被楊勝林盯上了。別看他平時總是大大咧咧的,對我們也是有求必應,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卻毫不開面,他皺著眉頭,嚴肅地批評我們:“學習態度不積極”。從此,他每天早上就到我們寢室來,親自督促大家按時起床。他這一舉動,給我們增加了很大壓力,每天一大早,一聽到楊勝林要進屋了,大家全都會一激靈,悠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即便有人稍慢一些,也會來個鯉魚打挺,一下子蹦起來。若是有誰被堵在被窩里,那可就慘了,楊勝林那鋼刷似的絡腮胡茬,把人扎得嗷嗷直叫,我們時常就這樣,在叫聲和笑聲中,被攆下床。
怎奈我們全是初中生,壓根沒接觸過俄語,學習中很快就遇到了瓶頸,練習發音時,一個彈舌音就把人給難住了,我們的舌頭都很生硬,這個“嘟嚕”總是打不好。楊勝林也為我們著急,他想方設法的幫助我們,其中有個辦法是含一口水練發音,實踐中,有人不是把水一下子喝到肚子里了,就是被水給嗆得夠嗆,結果發音沒練好,人也造得很狼狽,我們幾個人都快崩潰了。
楊勝林卻不厭其煩,經常在晚間來輔導我們。誰知在學習俄語變格時,我們幾個人終于敗下陣來。這時集訓也即將結束,以后就沒有時間學習了,但楊勝林仍不死心,勸我們要堅持學下去,愿意繼續輔導我們,他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多掌握一種語言就多條路,總有一天會用上的。”
幾十年后,當我省電影業務和蘇聯遠東地區密切交往時,我才真正體會到“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滋味,我想起楊勝林當年說過的話,事到如今,后悔晚矣。
雖然我們都沒堅持學好俄語,楊勝林倒成了我們寢室的常客。他不僅給我們送來了歡樂,也帶來了濃濃的關愛。我們幾個人都是第一次離開家,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懂,連衣服都不會洗,搓衣板正反面都分不清,被襯拆下來繃不上……
每當我們遇到了難題,一旦被楊勝林發現,他總是找來閆桂娥,為我們一一擺平。漸漸地他成了我們的依靠,大家都很喜歡他,我們都親切地叫他楊哥。
(二)
性格樂觀幽默的楊勝林,走到哪里,哪里就會充滿笑聲。他把我們實習團的生活裝點得情趣盎然,人們都稱他是“開心果”。楊勝林則認為,不開心行嗎?實習團幾十號人,長時間離開家,留在哈爾濱的老人,年幼的孩子,獨挑家務的愛人,誰能不惦記家呀!團里還有一幫小青年,都是第一次離開父母,想家不?
楊勝林經常引發人們哈哈大笑,大多都是模仿各地方言,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模仿河北老呔兒話。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開全體大會時,當先到的人都在嘮嗑時,楊勝林開門進屋,故意大聲用老呔兒話問道:“這都揍(干)啥(呢)?”當人們把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時,他又假模假式的摸摸自己的臉,又左瞧瞧右看看自己的身上,“我崽兒了(咋的了)?”他裝作大為不滿,接著又反問道:“都瞅(看)我揍(干)啥也?”
“你一驚一乍的想揍啥也?”有人故意逗他。
“知——不——道吔(不知道)!”他又是一字一頓地,甩出來一句地道的老呔兒話。
楊勝林的老呔兒話韻味十足,不論是托腔,還是上揚的尾音,他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人們也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大笑不止。財務老賈是地地道道的唐山人,我們問他學得像不像。老賈擦擦笑出來的眼淚說:“不能說像不像了 ,簡直比老呔還老呔!”
原來他單獨領教過楊勝林的老呔兒話,有些土話俚語老賈離老家多年早已忘記了,而楊勝林卻能張口就來。
有一天集訓課,講的是電影美術中的制景工藝,下午安排各實習團去實地考察體驗。長影后院有一大片開闊場地,那里搭建了一條河北農村街景,街道兩旁排列著鱗次櫛比的民宅。據長影人介紹,這是抗日題材影片——《傷疤的故事》的一個外景地。我們哈影人員先到,大家剛剛涌入街中心,就聽到在隊伍后面,響起一陣濃重沈陽口音的呼喊聲:“鄉親們哪,大事不好了,鬼子進村啦!”街筒子立時爆出一陣哄笑,有人說沈陽人可真逗!街上的笑聲沒等停,只見楊勝林從后面趕上來,他笑嘻嘻地問大家:“沈陽話學得還可以嗎?”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他在搞惡作劇。
過后遼寧團有人問我,“你們團的那個二毛子是哪疙瘩的人?”當聽我說是哈爾濱當地人后,他仍半信半疑,“學咱家的話他咋就那像呢?”
楊勝林在我們寢室經常為大家講解各地方言,記得有一次,他講“好”字各地的說法,他說哈爾濱人通常說“很好”、“非常好”等,比較接近普通話;到了遼沈地區則好說“賊好”;天津地區則說“倍兒好”;唐山人說“忒好哇”;河南人說得簡略明快——“中”;山東人有的地方說“杠好”......
我們都挺納悶,他咋對各地方言了解得那么透徹呢?據楊勝林回憶,他出生在一個大雜院里,鄰里們來自山南海北,從他牙牙學語起,接觸的都是各種方言。他告訴我們自己是山東人,爸爸會說俄語,但在家中堅持說一口濃重的山東話。一開始模仿各種方言是為了取樂,感到好玩,沒料到在模仿中他竟然喜歡上了方言,他感到方言都很生動形象,表現力強,有味道,有韻律,甚至有種樂感(如老呔兒話),楊勝林深有感觸地說:“學說方言這些年來,我深深地體會到了,咱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三)
楊勝林不僅有語言天賦,在一次排演街頭活報劇中,又展現出他身上的表演潛能。
我們是8月初來到長影的,與哈爾濱一樣,長春也是到處洋溢著迎國慶的熱烈氣氛,在長影各攝影棚里,也都在日以繼夜的搶拍國慶獻禮影片。
長影交給我們團一個任務,即讓我們排演一臺活報劇,協助長影在節日期間赴街頭演出。實習團將該項任務交給了導演劉青(原哈爾濱話劇院的導演),劉導很快就依據當時美國出兵臺灣,干涉中國內政的事件編了一臺活報劇。其中主要人物有:美國時任總統杜魯門,敗逃到臺灣的蔣介石,華爾街戰爭狂人。“杜魯門”由一個體態微胖的趙姓團員扮演,“蔣介石”由一個小鼻子小眼,個頭矮小的一個團員扮演,戰爭狂人扮演落到了楊勝林身上,另有十多個青年人扮演工農兵學商,我們寢室六個人全被選上了。
從此,長影四宿舍樓頂部的天臺上,成為我們每天排練的場地。論表演大家都屬“菜鳥”,唯獨楊勝林一開始就很上道,他把美國戰爭狂人,對發動侵略戰爭的狂熱勁,當遇中國人民聲討時,又被嚇得戰戰兢兢,萎縮成一團,都表現得非常到位。他這夸張式的表演,深受劉導的贊許,據導演說,這種漫畫式的諷刺劇就需要這樣表演風格。楊勝林說:“美帝國主義壓根就是這個德性!”
劉導特別挑剔,無數次的排練,能無數次地挑出諸多的毛病來。那些正式的演員排練時是個啥心情我不得知,反正我們寢室里的幾個人都排膩歪了。反觀楊勝林,他倒是越排興致越高,每次排練,他都能臨場別出心裁地,搞出一些新花樣,要么做出一些滑稽可笑的肢體動作,要么就自編一些臺詞,用老呔兒等各地方言說唱出來。天臺上總是笑聲不斷,甚至就連導起戲來嚴肅認真的劉導,有時也笑得導不下去了。他邊笑邊指點著楊勝林說,如果有一天能拍喜劇片,一定要給老楊安排一個合適的角色。
演出時間定在10月1日的傍晚,當天一早我們參加了節日大游行,回來后不顧疲勞到天臺上又排練了一次,這回人們都很嚴肅認真,一次性通過了,劉導也很滿意。
晚飯后立即進行化妝,三個主要角色需要造型,“杜魯門”要造個假鼻子,“蔣介石”需要戴個光頭頭套,戰爭狂人比較簡單了,只需粘個山羊式的胡子,他們均由長影化妝師負責,化的都是電影妝。我們十幾個群眾演員,由京劇團退役演員何炳南負責,化的是舞臺妝,一個個都是紅臉大漢。
長影用大卡車送我們,同車還有一臺長影廠的活報劇,劇中也有個“蔣介石”,扮演者是韓蘭根,扮相獐頭鼠目,引人發笑。他銀幕上的老搭檔殷秀岑也陪同前往。
演出設在長春市最大的一個廣場上,因時間尚早,我們只好到路邊上的市衛戍司令部里待命。
大院里充滿了悠揚的樂曲旋律,一樓的大會議室里正在舉行舞會,我們被讓到對面的一個房間里休息。房門不時被打開,時不時就有三三兩兩的男女軍人,向屋里探望,他們肯定都是奔韓蘭根、殷秀岑等電影演員來的。殷秀岑胖得出奇,韓蘭根瘦得特殊,這兩位極容易被人發現,看到的人莫不掩口偷笑。當人們發現頭戴高筒禮帽,身著燕尾服,翹著一撮山羊胡子的楊勝林時,都十分驚訝,悄聲地議論著:“怎么還有個外國人呢?”
直到演出時間到,大家才離開司令部。廣場上早已人潮涌動,燈火輝煌,鑼鼓聲陣陣。卡車緊靠在人行道邊上,打開了一側大箱板,用作演出舞臺。看到長影演出隊的條幅后人們紛紛向這邊走來,車上的殷秀岑被人們發現了,眼尖的人也認出了韓蘭根,臺下的觀眾驚呼著他們的名字,引起更多的人涌擠過來。
“觀眾還沒忘記咱們哪!”看著車下激動的人群,殷秀岑動情地說。
“看起來咱倆的片子在東北也沒少演!”韓蘭根也很高興地對殷秀岑說。
突然有人發現了新情況:“車上還有個外國人!”楊勝林也被人發現了。我站在車邊,車下有個小學生模樣的小孩問我:“那個人是洋人嗎?”
“他是從朝鮮俘虜過來的美國人。”我逗他說。
小學生狐疑地看著我:“你拜(別)逗了!”接著他似乎在質問我,“你說美國鬼子也能變好?”
這時,長影演出隊有個外國洋人的消息,迅速在廣場中傳播開,立時人群像炸了鍋似的,從四面八方涌向這里。楊勝林個頭本來就高,又戴頂高高的帽子,站在車上十分搶眼。人流越聚越多,后面的人向前擁擠著,卡車被擁擠得直搖晃,在平地上都站立不穩的殷秀岑,隨時有跌倒的危險,我們幾個小伙子立刻站到他的四周,緊緊地擁護著他。突然猝不及防的險事發生了,一側車輪被抬離開了地面,車身傾斜,大有側翻的危險。長影帶隊的人當機立斷:“停止演出,立即撤退!”
回來的路上,韓蘭根向楊勝林豎著大拇指說:“佩服,佩服,你的風頭挺旺呀!”
殷秀岑仍有些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地說:“萬幸,萬幸,好在有驚無險!”
聽到這對老搭檔對臺詞式的對話,把車上的人都逗笑了。
扮演杜魯門的老趙,突然向楊勝林“開火”:“你還笑呢,都是你惹的禍!”楊勝林乖乖地舉起雙手,大聲不斷地說:“我有罪,我有罪!”
飛馳的卡車上,傳出了一串串的笑聲,遠處市中心也不斷地傳來一陣陣的鑼鼓聲和鞭炮聲。
第二天在原地順利完成宣傳任務,楊勝林演得很賣力氣,觀眾反響也很熱烈。長影負責人說:“哈爾濱人天生帶有文藝細胞。”
(四)
樂天派楊勝林,整天無憂無慮,樂樂呵呵的,風趣非常。豈不知一件令人煩惱的難心事 ,正在向他悄悄襲來……
國慶節不久,實習團隨之也結束了集訓階段。大家依據各自的工種,分赴到車間、劇組等各有關部門去實習。楊勝林是學制景的,就去了制景車間,閆桂娥學化妝就進了一個劇組。萬萬沒有料到,事隔不久,就傳出了閆桂娥與一個年輕的男化妝師的“緋聞”。
閆桂娥長相秀氣,纖細的身材,清秀的臉龐,有一雙深邃的眼睛,她和楊勝林一樣,都是一副洋面孔。但他們的性格迥然,閆桂娥平日里性情淡然,不茍言笑,比較嚴肅,眼神總是冷冷的。剛傳出“緋聞”的時候,團內的人們都不相信,直到有一天,為此事團里要召開群眾大會,人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原來閆桂娥自打進入到劇組后,師傅教得認真,她本人學得也很快,不久就能參與給非主要演員進行化妝了,尤其是在群眾演員多的時候,她能為師傅獨擋一面,對她的業務能力,劇組都很看重。
隨之師徒關系相處得也越來越好,在拍攝現場有談不完的話,后來人們發現,他們變得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有時拍戲途中演員需要補妝時,竟然喊不著化妝師,他們師徒二人若無旁人,正嘮得熱火朝天,這一現象一再發生,引發導演和攝影師等主創人員大為不滿,最后反映到了實習團。令實習團領導氣惱的是,事前曾找她談過話,但閆桂娥不以為然,過后仍然我行我素,領導經研究決定召開全員大會,讓群眾來幫助她。
當年我對情感之類的事情尚懵懂無知,又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我還曾懷疑會議能否開成,會上還不得冷場呀。出乎意料的是,發言者竟接連不斷,有的人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有的人批評得很嚴厲,談起話來也夾槍帶棒的;也有的人僅僅風輕云淡的說上幾句……
發言者,不乏平日里和閆桂娥關系都很不錯的女同志,她們竟能當面鑼對面鼓的,開展不留情面的批評,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從踏入社會,我一直受到眾多“老”同志的關愛,今天的這個會議讓我看到了人際關系的另一面,同志之間還能開展這樣的批評。
我望著遠處一角的楊勝林,真為他擔心,只見他深深地埋著頭,手指間夾的煙也沒吸。盡管看不見面孔,他這時的尷尬神情可想而知,他的窘境也真令人同情。然而閆桂娥卻挺直著腰板,深邃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會場。
中午,我上天臺晾洗的衣服。只見楊勝林緊靠著女兒墻,坐在地上,正默默的吸著煙,地上散落著煙蒂,看來他在這里已經坐了許久。我悄悄地走過去,小聲地問道:“楊哥,沒事吧?”
“沒事,沒事……”他抬頭看看我,擺擺手,連聲說道。
我告訴他,我們寢室的幾個人都很關心他。楊勝林笑了:“謝謝小伙子們!”接著他對我說,“你們要記住,以后成家了,兩口家一定要相互信任,信任比啥都著重要!”
事過不久,聽長影了解情況的人議論,那個年輕的男化妝師是華俄第三代混血兒,有俄羅斯血統的人思想都比較開放,他們師徒二人一見如故,必然有著很多共同語言。
(五)
60年代初,我和部分同志又第二次赴長影學習。這次說是去學習,實際上是兩廠人員共同組建一個攝制組,合拍《再生記》影片。當影片拍攝過半期間,突然從哈爾濱傳來信息,哈影廠發生了巨大變動,變為單一的新聞紀錄片廠,把故事片人員編制全部砍掉,人員也全部被分配了。聽說楊勝林夫婦二人被分配到一個省屬劇團里。但哈影廠沒維持多久,最終還是徹底“下馬”了 。主要是因為我國自己不能生產電影膠片,各省辦廠膠片供應不及時,幾乎要缺“糧”斷“炊”了。就這樣,我于1962年,被分配到了省電影公司。
一天,公司全員正在三樓放映廳觀看新到的影片,忽然聽到門口喊,外面有人找我,我趕忙來到門口,喊叫我的人附在耳邊小聲說:“有個‘老毛子’找你。”我出來一看,竟是許久沒見的楊勝林。
“楊哥!”我高興地跑向前去。
“早就聽說你調到這里了,今天正好路過,就想看看你。”楊勝林緊緊地拉住我的手不放。
“怎么樣,工作還滿意嗎?”他關切地問我。
楊勝林這一問,竟勾起了我憋在心里很久的一些話,一股腦地向他傾訴起來。我認為自己在制片廠是搞電影剪接的,那是藝術性很強的一項工作。分配到電影公司后,說是讓我搞本行,搞的是影片檢修,這種修修補補的活和電影剪接風馬牛不相及,沒有可比性,算白學了。
“怎么,大材小用了?”
聽楊勝林這句尖銳的問話,我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安慰我說,哈影百十號人,當前在電影工作崗位上有幾個,這還不是組織上的關照嗎?一個剛20出頭的小伙子,先不要對工作挑三揀四,要先安心工作,鍛煉自己,將來讓工作來選你。
“小伙子,你思想里的問題大大的喲!”楊勝林用日式協和語把我逗笑了。
我讓他進去看電影,他說自己看電影的機會很多,蘇聯在哈領事館經常組織電影晚會。我一聽他經常出入蘇聯領事館,心里不由得一驚。就在前不久,全國電影院剛剛撤銷停映一部,正在熱映的蘇聯影片《運虎記》,有史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據內部消息說,這部影片是針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著名論斷去的。中蘇兩黨兩國已發生嚴重的分歧,早早晚晚要分道揚鑣。這些話我又不能明說,我只好勸楊勝林以后不要去領事館看電影了,多不方便呀!歡迎他到公司來看,楊勝林告訴我,去領事館參加電影晚會,是閆桂娥和孩子們極為看重的一項社交活動,這番話讓我更加驚愕。
從這以后,再也沒見過楊勝林。我對新單位新工作也逐漸熟悉了,也安心了許多。我在科的王科長非常注重培養青年人,不久我被調到科辦公室里,協助王科長抓全省電影拷貝管理、統計分析工作,以及全省影片檢修技術的普及提高工作。這期間單位又批準我上業大學習,又讓我參加“社教”去接受鍛煉。這一切都離不開領導和組織上的培養,同時我也沒有忘記在關鍵時刻,楊勝林起到的積極引導作用。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后,不久,火也燒到了“小五界”(學術、教育、新聞、文藝、出版),不等“社教”結束,我們均提前撤回,回到單位參加運動。省文藝界也很快成為了重災區,我不由得擔心起楊勝林夫婦的處境,他們的俄羅斯血統,又經常出入蘇聯領事館,想起這些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又不敢貿然上門打探。可是一天,在街上恰巧遇到他們團里的一個熟人,我便迫不及待地問起楊勝林的近況,得知他們全家人,早在中蘇兩黨公開論戰前,就已移居蘇聯了。聽到這番話,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不過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大千世界世事難料,原本是國人同事,如今竟成為異國他鄉的陌路人。
(六)
潮起潮落,近30年的時間過去了,猛然聽到,封永迎在蘇聯與閆桂娥偶遇,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詢問著:“楊勝林咋樣了?”
“還老楊呢,連個閆桂娥還都沒弄明白呢……”封永迎不無沮喪地說,聽他這番話我一時茫然不解。
封永迎當年專業是學電影攝影,哈影“下馬”后,被八一電影制片廠錄用,成為駐哈攝影站的攝影師。珍寶島事件爆發后,他一直堅守在前線,搶拍了很多戰斗場面,受過重傷,也立了戰功,如今是駐哈站的負責人。
中蘇關系恢復后,受邀前往訪問,拍了不少蘇聯遠東現況。這次前來,他是找我安排放映,他剛洗印出來的電影樣片。
據封永迎講,他到達“哈巴”(哈巴羅夫斯克市)后,蘇方就為他配備了陪同兼翻譯。當他發現來人竟是當年的閆桂娥時,立時高興得熱誠地驚呼起來。沒料到對方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來冷冷的光。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不叫閆桂娥!”流利的漢語說出來也是冷冰冰的。
“那后來呢?”我緊追著又問了一句。
“沒有后來了,第二天她再也沒露面,又換了個別人。”
當年邊貿很活躍,兩岸過往人員與日俱增。不久,又有新的信息傳來:閆桂娥隨著職位的升遷,早已把楊勝林給甩了,對這些傳言,一時也尋找不到確切出處,但對楊哥當前的處境我心中很是擔憂。
恰好90年夏,我以省公司副總經理的身份,帶領我省電影代表團,應邀訪問哈巴羅夫邊疆區的電影業。在“哈巴”期間,我曾托人尋找楊哥,但遺憾的是,竟因提供不出他的蘇聯姓名,而不得不放棄。
當年,在偌大個哈埠的茫茫人海中,我們竟能結為同事;今天,在小小“哈巴”卻要錯失尋找的良機……想到這里,我的心境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在訪問期間,從蘇聯同行們,甚至大街遇到的陌生人那里,我們訪問團均能感受到,一種濃濃的熱情和友好情誼。盡管人民間,已近數十年互不往來,實踐驗證了,真正的朋友,純真的友誼,是山水阻擋不了的,時空切割不斷的。團內有人講得好:兩國的傳統友誼,在人民心中是相通的。這也釋然化解了我心中的低落情緒。
我想起中國民間有句俗語:“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
或許,楊哥我們再也不能相遇了,將成為我永遠的記憶。但是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們的情誼,必將會匯入到,兩國人民世代傳承的,友誼的海洋中……
本文作者:蕭作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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