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巨響。
一
上海戲劇學院北鄰靜安寺,張大大畢業于此,是該校播音主持專業招生以來最矮一位。
他身高勉強一米七,開門能說成開蒙,入學藝考倒數第一,老師給他定位是當配音演員。
所有家人都不理解他從藝的決定。高三時,他說要藝考,他爸認為他有病,找來了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讓他坐在沙發上,想象面前有一座大山,“說出你的恐懼吧,其實你根本不想上那個學校”。
張大大想上。他從小便喜歡別人關注,媽媽朋友來家,他在屋里大聲背乘法表,“別的父母是把孩子拎出來,張大大父母是把張大大塞回去”。
他最向往職業就是理發師和主持人,一個可以令人不得擅動,一個可以在舞臺上號令明星。
只是那個夢實在太遠了,大學四年,同班女生都已戛納走紅毯,他還在羨慕河北同學口齒清晰,“說話像快板一樣,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郭德綱的兒子”。
2009年,云南衛視、湖南衛視、湖南金鷹卡通,來上戲挑選主持人。
同學們如臨大考,紛紛押題,在走廊練快嘴,練唱歌,張大大諾諾綴在隊尾。
然而,考試現場,考官沒考這些,反而一人發一個枕頭,要求即興說三分鐘話。
張大大扮演電視購物專家,揮舞枕頭瘋了般上躥下跳,徹底放飛自我。
夸張的舞步暗合荒誕的鼓點,張大大如愿加入湖南衛視。
他朝圣般來到湖南廣電大樓前。樓前立著何炅、謝娜、汪涵的巨幅海報。海報對著喧鬧人間,如同新增的神龕。
張大大在海報前小心擺拍,向往著未來的話筒與舞臺。
他在湖南臺主持第一檔節目叫《單身廚房》。首期節目,他穿著粉色短褲,黑色馬甲,唱著歌,扭著登臺。
首期播出后,他去天涯和貼吧潛伏,看大家評論。別人說他矮,他就穿增高墊,說他娘,他就低八度主持。
《單身廚房》他主持了四年半,四年半滄海桑田,他憧憬的話筒和舞臺,漸漸都不一樣了。
四年間,吳亦凡回國,李易峰大火,鹿晗粉絲用兩個小時在貼吧蓋了百萬高樓。圈里流行起“PPT神獸”梗,只要有流量明星,什么方案都能通過。
鹿晗蓋樓新聞刷屏時,幾個老牌歌星經紀人正在西單涮火鍋,她們傳閱手機面面相覷,“怎么突然就看不懂了?”
2013年,張大大轉型,自薦上《我是歌手》。他寫他為什么喜歡這節目,寫他能怎么發展,寫他來了怎么做,寫了一筆記本。
筆記本打動了導演洪濤,張大大加入節目組,成為當季歌手譚維維的經紀人。
他接飛機,帶衣服,送水果,榨果汁,拿行李,改歌詞,然而這些都沒播,播的都是他瞠目結舌的怪相。
最終,譚維維登臺唱歌,張大大淚灑后臺,眉毛鼻子眼睛擠在一起,哭到滿臉通紅,被譚維維攙扶回候演室。
隔日,截圖傳遍全網,配文稱“經紀人譚維維扶著將自己感動淚奔的歌手張大大走出現場”。
張大大在嘲諷聲中走紅,娛記們寫的標題都類似,比如《張大大滾出我是歌手,譚維維為啥攤上這貨》。
登上微博熱搜那天,張大大剛搬進北京出租房,正在拆紙箱。
他不服氣,發文回應,我做錯什么了?我的原罪就是又矮又丑,如果我變好看,你還會罵我嗎?
罵聲更大。
最后罵到張大大自閉。全家人都不敢提這事,不敢提微博,最后連諧音的微波爐都不能提。
張大大說,他就像從十米跳臺跳下,但沒跳好,濺起來都是惡意的水花。
那段日子,他閉門畫畫,找人喝酒,或者坐在窗臺上看五環車來車往。
他曾發過一個很長的朋友圈,訴說活得辛苦。楊冪看見了,在評論區,打個“?”。
他問楊冪,你不安慰我么?
楊冪說,你從窗口往下看,每個人都很辛苦,你憑什么讓別人了解你的辛苦?
二
2015年,大年初一,張大大按節目組要求,發了和譚維維一起拜年的照片。
他留言稱,會不斷自省,不斷進步。評論來了三萬五千條,全是罵聲。
節目組希望他降低負面影響,他便在微博自黑,配合段子,發“只怪我不帥,哭的不好看”,評論兩萬條,還是罵聲。
故事至此,最常見的走向是張大大動心忍性,逆境逆襲,終獲成功,比如黃渤,比如岳云鵬。
然而,他選擇了屈從與同流。不是每個少年都會屠龍,更多人充當了惡龍的奴仆。
他登上綜藝《偶滴歌神啊》擔任毒舌引戰,他登上《周一見》負責夸張耍賤。他登上《火箭少女告別典禮》,主要任務就是哭,獲封熱淚盈眶表演藝術家。
他參加《飯局的誘惑》時,一本正經解釋往事:我在譚維維旁邊大哭,就是為了紅。
他不再怕聽微博二字,相反回長沙請朋友吃飯時,會拷問朋友:我最近的三個熱搜是什么?穿了什么衣服?說了什么梗?
朋友答不上,他就會拿出手機,當場播放。
同流回報豐厚。2017年,他成為芒果娛樂年度收入最高的藝人。
他總結,他的資源就是搞笑和丑。他很清楚氣候的變化,這是個流量至上的年代,什么都不重要,流量最重要。
蔡徐坤最火的作品是打籃球,但有粉絲愿為他充70年微博會員;《偶像練習生》開播一小時點擊就破億,即便許多選手此后再未出現。
唾面自干是基礎,光怪陸離是常態,張大大早就不覺委屈,記者再問罵聲,他有標準回答:即便是接受謾罵,我也覺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只有在參加《星空演講》時,他才小心翼翼透露些心事。
他說,懷念沒有熱搜的時代,懷念信息不碎片,不垂直的時代,但懷念沒有用,我們不得不接受,學會在網友打左臉的時候趕緊湊上右臉:
有沒有被網絡暴力,有沒有被罵上熱搜,反而成為衡量一個藝人有沒有流量的一個標準。很多人不去同情,反而竟然有些暗自羨慕。而我在這個環境里也不知不覺地被同化了。
2020年,張大大參加吐槽大會,內容統籌吳凡對他印象深刻,“什么槽點他都可以接受”。
播出時,張大大登場,白色大字占滿屏幕:姓張,很討厭,很矯情,想打他,男主持人。
張大大登場自黑:人不犯我,我就犯賤。他偏頭尬笑,臉上擠作一團。
那場吐槽嘉賓中有許知遠。
頭發蓬亂的許知遠,如誤入片場,他似笑非笑地說:
我不喜歡談論個人,但是張大大不是個人,他是一種現象,我們這個時代會有人因為被黑而走紅。
三
2020年,30歲生日臨近,他發微博,請大家用一句話來形容為什么討厭他?
他已有3200萬粉絲,9萬條評論涌入:矯情、愛跟風、情商低、面相不討喜、業務能力差……
扮演小丑太久了,油墨已浸入肌骨,最后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戲里戲外。
他也想洗掉油墨。2021年,參加《吐槽大會》后,他發長文,總結人生,希望未來能少說多做,過不一樣的三十歲之后人生。
他參加《演員的誕生》,獲評如攪屎棍,他參加《拳力以赴的我們》,兩個月瘦了30斤,但沒人點贊他的陽剛。
他參加《奇兵神犬》,網友說:你還不如身邊那條狗好看。
他早已被定義成娛樂時代一個專屬符號,掙扎不得。更荒唐的是,他自己也是定義者之一。
洪水已沖過名為直播的碼頭,張大大開門營業,這次扮演的是傾聽者,開場白為您好,我是小張,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過億的流量呼嘯涌入。此前十幾年,別人審視他,現在,輪到他審視這個時代。
最開始直播間還充斥娛樂八卦,粉絲爭論《狂飆》中誰的演技更好,張譯為何不參加慶功宴?
很快,話題集中于爆料和吵架,有粉絲直接怒罵“劉愷威一家在狗叫什么?”
最后,連娛樂圈也被拋棄,網友偏愛更直接的娛樂方式。
有人在線學狗叫,用狗叫唱生日歌;有人直播連線喊張大大媽媽;有人要求全直播間一起罵他,不然他一星期睡不著。
張大大主打人設“你娛樂圈唯一人脈”,但最后被網友玩成了“許愿池里的王八”。
他不以為意,還主動穿上龜殼逢迎。鏡頭中,有工作人員向他扔硬幣,說:誒,王八。
直播間混沌不知歲月。他說一句,網友說一句,他崩潰尖叫,網友崩潰尖叫。
更多時間,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千奇八怪的表演,如同掉隊的孩子。
那是他艷羨追逐的潮流,那是他借勢翻騰的潮流,那是他追趕不上的潮流。潮流沖刷而過,最終搶走了他的話筒。
媒體說,直播間許多段子都是劇本。他回應,生活如同直播,每一刻都來不及彩排。
其實無論真假,那都是娛樂時代的底色。沒有作品的偶像,用123充數的臺詞,批量炮制迎合流量的綜藝,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盤踞的熱搜。
無數泡沫飄飛而起,又快速破碎。沒人惋惜破碎,因為實在太多了。
直播間爆火之后,張大大在爭議聲中短暫停播。
他說詆毀他沒意義,“畢竟本人早已是一片廢墟?!?/p>
然而,廢墟是怎么建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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