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我看向路人的眼神時,我知道,自己依然是那個格格不入的殘疾人。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07個故事—
一
到了康復醫院四樓的理療科,我按了一下右手邊的白色按鈕。乳白色的大科室大門打開了。
深藍色的地板,一張張獨立的理療床獨立擺放在偌大的理療室內,一旁是我不認識的各種配件儀器。這里安靜、寬敞,最里面的墻下,貼著一整排低矮的鏡子。
理療床丨作者圖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腿,將目光回避似地瞥向一旁正在地墊上鍛煉的母子倆。
七八歲的兒童正在媽媽的幫助下一次次地將頭頂在深綠色的階梯上,翻著跟頭。
“晨晨,再來,好好翻,不要停下?!焙⒆语@然已經很疲憊,母親的呵斥讓他不得不再次爬起來繼續向前匍匐。晨晨白嫩的臉上沁出了汗水,紅色的毛衣襯得他更白了。
無力的雙腿磨蹭著地墊,發出了呲呲呲的聲音。
他爬行的動作始終是重復的,羸弱的雙腿跪在地墊上,用手肘撐地不停地爬行。
琴姐的呵斥聲不停地從孩子身后追過去:“張晨晨你給我把背挺直,雙腿夾緊嘍?!彼穆曇艉榱?,在偌大的理療室內,傳出去老遠。
35歲的琴姐,臉色蠟黃,雙眼微瞇著。上身穿一件姜黃色的厚實衛衣,下身搭一條黑色的緊身褲,一雙半舊的褐色運動鞋。
她習慣性地看向手機上的時間,嘴里還替兒子報著數。晨晨徹底翻不動,歪在了地墊上。
琴姐嚴厲的呵斥聲響起:“晨晨,注意挺直你的腰。不然我揍你。”女人的呵斥讓歪著肩膀的孩子馬上調整了高低不一的肩膀。
琴姐見狀,麻利地將放在一旁桌子上的大水杯拿了過來。她仔細地將水倒在杯蓋里,扶好他的肩膀。喂給癱軟在一旁的晨晨。等晨晨喝完之后,她又麻溜地從角落里拿出一個營養快線的空瓶子,讓他解決上廁所的問題。
她有些歉意地看著我,疲憊地解釋道:“孩子大了,我抱不動他了?!?/p>
我笑著表示不介意,稍稍將頭轉過去,配合地走遠些。晨晨八歲了,作為一個小男孩,琴姐已經抱不動他了,可他依舊無法獨立行走、上廁所。
像晨晨這樣的孩子,四肢都無法像正常人一樣保持平衡,他們習慣性地搖頭擺腦,在家長的幫助下每邁出一步路,雙手就會習慣性向前伸,以保持平衡。
因為腦癱造成的神經性損傷讓他的腿有嚴重的肌張力高的癥狀。嚴重時,整條腿和整個后背的肌肉都像山藥棍一樣僵硬。
在康復中心,晨晨的這種病在醫學上被稱為腦性癱瘓。主要的表現是中樞性運動障礙,肢體姿勢異常,嚴重的還會伴隨智力低下、癲癇、感知障礙等一系列不可逆轉的傷害。
琴姐告訴我,生晨晨的那天,晨晨的姥姥怕耽誤了家里的餃子,趕緊讓發動的琴姐去醫院剖宮產。琴姐這個人爽利,看肚子里的孩子到了預產期還不出來,也直接選擇了剖宮產。
可等著回家吃餃子的琴姐卻不知道,孩子出生后,直接被送進了保溫箱。
晨晨出生時,唇紅齒白,哭聲也嘹亮,大家都以為保溫箱的經歷只是虛驚一場。
琴姐看著我,眼里的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她說:“明明都是好好的,醫生都檢查過的,為什么會這樣?!?/p>
二
事情已經過去了 8 年,可對于琴姐來說,那天的回憶,就像是她人生里的一道天塹,將她的人生突兀地一分為二。
剛開始晨晨年歲小,沒什么大癥狀。琴姐以為是發育慢,跑去醫院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有一個年輕的醫生告訴他們,可能是孩子的營養不足。
琴姐以為是吃母乳沒營養,就添加了奶粉補充營養,想等過一段時間再看。
隨著時間推移,一歲的晨晨不會走路,不會說話,跟他交流時他的眼神也不能聚焦。
琴姐自己在網上對照了一下,嚇得雙手都在顫抖。難道孩子是自閉癥?帶著這個疑問,琴姐馬上帶著晨晨去醫院做檢查。查到最后,連核磁共振都做了,才發現晨晨是小兒腦癱。
往后的日子,對琴姐來說,每天都是昨天的重復,她無法相信自己可愛的晨晨會得這個病??墒聦嵶屗坏貌唤邮?,她跟我說,日子總是要向前的,她要是放棄了晨晨,晨晨這一輩子就完了。
“我知道,這樣的孩子被遺棄的很多?!鼻俳愕脑挼?,但她說的是事實。對于晨晨這種腦癱傷殘兒童來說,只要至親之人放手了,他就再也沒有活路。
“他自己獨立可以做些什么?”理療科里來來去去就這幾個人,時間長了,大家也愛聊幾句。
琴姐雙手環抱著肩膀,眼神絲毫沒有離開晨晨,嘴里無奈地說道:“能張嘴吃飯?!彼穆曇艉芷届o,轉身給兒子取來棉襖套上。
已經是五月的暖和天氣,晨晨身上卻依然套著棉衣。腦癱兒童發育慢,抵抗力差,雙手雙腳無法平行,屁股與肩膀突出,父母在他們身上花費的時間與精力可以說是成倍的。最致命的是假如不進行醫學干預,孩子會有性命之憂。
理療科偶爾會有組團來參觀的患者,他們看著孩子受的那些苦,也會嘴皮子一碰,輕飄飄地說道:“為什么不要個二胎。”
琴姐的答案是,假如有了小的,誰管大的。她的話很現實,所有人都會理所當然地將關注點交給健康的那一個。
琴姐給我算了一筆賬,孩子在理療醫院進行各種物理治療,每天運動四小時,費用是兩百塊。另外孩子在家的理療床也花了好幾千,鞋子也需要在北京中康定制,一雙一千八。每年一個腦癱兒童最少也要花費十幾萬。這筆錢對于一個普通之家根本就是個天文數字。
孩子七周歲前,殘聯一年補助一萬五,可這一萬五還不夠晨晨一個月的理療費。
琴姐生孩子前在某國企上班,一個月工資有七八千,待遇很不錯,工作也不重,每到節假日還給發補助。她閑了還能去各種喜歡的地方旅游。
自從晨晨確診了腦癱之后,琴姐收起了漂亮裙子,換下了高跟鞋,就連平日里最愛去的美容店都不再去了。
假如有了二胎,晨晨的生活是可以預見的,作為患兒家屬,琴姐見慣了被拋棄的殘疾孩子,所以她堅決不要二胎,只一心守著晨晨過日子。
丈夫高瑞看似疼愛晨晨,但言語中對琴姐的嫌棄幾乎沒有遮掩。那天我去廁所,聽見高瑞不耐煩的聲音:“你不是說有效果了嗎?為什么晨晨還是不會走路,爸媽都在催了,你為什么不肯再生一個?”
琴姐的眼睛不停地在張望,我趕緊躲進一旁廁所。高瑞言語諷刺道:“你放心,晨晨聽不見,你忘了,他只會爬。”
高瑞走后,琴姐盯著手機上的轉賬,嗚咽聲傾瀉而出。我靠在門內,不敢出來,不想讓她知道我目睹了這一切。
在旁人眼中琴姐和她的丈夫門當戶對,公婆順心,是再好不過的一家人,唯獨晨晨的出現,讓所有的圓滿都有了裂隙。他們這個家庭需要一個聰明健康的孩子,來延續這種完美,但晨晨顯然沒達到父親的預期。
琴姐每天陪著兒子理療,鍛煉。她給我看她日漸粗壯的大腿,光榮地跟我說:“你看,這都是我跑出來的。”
晨晨僵硬的肌肉隨著治療的深入慢慢地放松下來,她守著那點微小的希望,就算是天天跑醫院,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三
“姐姐,姐姐,你說李大夫他吃的是啥,為什么他的手力氣這么大,可疼了。 ”晨晨轉身跟我告狀,說著理療大夫的手重,他說完生怕我不信,還要撩起自己的衣衫給我看淤青的肌肉。
我轉頭看向大夫,晨晨說的這些,我哪里會不懂呢?我與他同天來的理療科。
從上了理療床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理療是一件極度痛苦的事情。我們機械一般地完成著醫生指定的動作。這些對于常人來說極為容易的動作對我們來說往往是難度加倍。
每一種病癥的理療治療都不一樣,晨晨是肌張力高,肌肉極度粘連,導致全身部分肌肉僵硬,而我因為長期不正常的走路姿勢,導致了右側肌肉萎縮。
理療看似跟按摩有點關系,但實際上卻不屬于同一個科目。理療是西醫療法。用與按摩相似的手法調整肌肉組織,人體結構。
我曾經笑著問大夫,為什么每次理療手法會這么疼,他推了推眼鏡,笑著說,你吃過牛腱子沒有?我不明所以,他頗為專業地打了一個比喻,牛腱子上會有一層白色的筋膜,同樣地,人的身上也會有一樣的組織。
我們因為常年的發育與不正確的走路姿勢,導致肌肉跟筋膜粘連在了一起。他要做的就是將筋膜與肌肉分開,恢復到原來的狀態。
肌肉要與筋膜分開,你自己想想疼不疼吧。大夫的話說完,我想起日常吃的牛肉,打了個寒戰。
我時常會問我媽,為什么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媽摸著我的頭,笑著說誰讓你自己在肚子里不老實。
我還未出生時,臍帶繞頸導致大腦缺氧,造成腦損傷。幸運的是我活了下來,除右下肢短了兩厘米之外,一切都算正常。
用琴姐的話來說:“你就是行動上不美觀而已,我們晨晨將來要像你這樣可以自理我就滿足了?!彼媲械难凵衽c憧憬讓我心頭一震,我知道作為病患家屬,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人生的苦難,唯有與你一樣受苦的人才有資格憐憫。
沒有人知道我為了右腿短去的這幾公分,受過了多少苦。琴姐帶著晨晨,能找到理療科是她的幸運。于我來說,這一切都太遲了。
康復理療科是集運動治療、作業治療、言語治療等等于一體的綜合治療室。它對中風,偏癱,小兒腦癱神經性損傷都有很好的臨床效果。
理療興起于近20年。我今年27歲,我像晨晨這么大的時候,只能通過骨頭延長手術來治療。
我八歲時做過一次腿部手術。19歲那年也做過一次手術。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已經好了,可以擁有完整的人生了。
可當我看向路人的眼神時,我知道,自己依然是那個格格不入的殘疾人。
我有個問題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街上出來走動的殘疾人那么少,好像全世界都是四肢健全的人,但我又馬上覺得心有不甘,既然這個世界上都是四肢健全的人,為何要我做那個不健全的人?
15歲的那年夏天,我去北京游玩。夏天的太陽很大,我站在街頭,汗水黏膩了頭發。一個拉黃包車的大叔騎著人力車要載我,我正要問價格,他的眼神朝下停在了我的右腿上,他說:“不要錢,你這樣的,我免費載你去。”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可我卻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在旁人的眼中我成了怪胎。但在我的眼里,車夫是一個健全的正常人,他的善意來自對我殘缺身體的單方面的憐憫,我的手里明明拿著錢,他卻一廂情愿地替我選擇,憑什么呢?我想,也許是他心中自以為是的善念。
晨晨很喜歡我,他每次做理療訓練疼得忍不住時,就會跟我說起,等他能走路了,他就可以上小學了,就能去跑步了。每次琴姐聽兒子說這些眼眶都會發紅。
“他還什么都不懂?!鼻俳隳剜N姨鹣掳?,看著努力改變現狀的晨晨,眼中發酸。
晨晨的遭遇就像是一面鏡子,照在了我曾走過的路上。
小學時,別人玩跳房子,玩跳皮筋,我就只能躲得遠遠的。愚人節,別人會收到愚人節的表白整蠱,我像個瘟疫,連個玩笑的對象都沒有。
高中時,因為教學樓修整,廁所的位置變得遙遠,我踩著鈴聲跑在走廊上,全班的同學都發出了哄堂大笑。
踩著鈴聲跑在走廊上的人那么多,唯獨我因為腿短了兩公分成了所有人的笑料。
看熱鬧的同學將視頻發到了班級群里,我看著視頻里跑得歪歪斜斜的自己,心死成灰,再也不敢多走一步路。
所有的傷害都會過去,但前提是你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
訓練手部神經的理療工具丨作者圖
晨晨的眼睛很亮,我蹲在他身旁,語氣不容置疑地勸誡:晨晨,你答應姐姐,一定要學會跑。小男孩懵懂的眼神像小鹿一般,他說:“姐姐放心,我不怕?!?/p>
傻孩子,他還不知道將來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學會跑,面對無形的暴力時,他可以選擇反抗,選擇拒絕。
凌然是我談了四年的男朋友,他是我的大學同學。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說:“諾諾,你漂亮得像個天使。”
這種贊美我從小聽到大,不同的是所有人看完我走路的樣子,都會惋惜地說一句,可惜了。但凌然沒有,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心疼。
我有時候覺得凌然是個純粹的人,他喜歡皮囊下的那個同旁人一樣完整的靈魂。
我們在一起時,也同別的情侶一樣,他帶我去爬山,帶我看星星,帶我去打卡網紅景點。
那時,我把旁人異樣的眼神當成祝福,當真以為我能和別的女孩一樣幸運。
都說做了太美好的夢會醒,當凌然的母親找到我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猜到她要說什么了。
我自以為勇敢,在他母親面前,我第一次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我想跑,但我不敢。
凜然的母親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她說的很多話我都已經不記得了,但唯獨一句話,至今我都不曾忘記。她說:“諾諾,我只想我兒子有一個健全的妻子,你不行,對不對?”
喉舌之上,軟刃化成三尺刀鋒。我無數次想象過這種場景,但我沒想到,自己的心會那么痛。是痛惜即將要逝去的愛情,還是心疼那個被人嫌棄的自己,我已經說不清楚了。
四
理療科的大門里,時常會有叫痛的聲音,但我們都知道,疼痛可以換來希望。
康復中心的走廊丨作者圖
第一次見閔阿公的時候,我正扶著理療扶手,艱難地抬著腿。他穿著深藍色的棉襖,頭上戴著同色的保暖帽。
推他來的保姆五十幾歲,一進來就忙著給老爺子摘帽子、脫外套。閔阿公半個月前,自己往洗衣機里倒了兩勺洗衣粉,之后就跌倒在了衛生間。
閔家老爺子被送來以后就確診了偏癱,在醫院住了小半年,痊愈之后,右邊的身子就不大能自理了。
老爺子回家之后,下不了棋,喂不了魚。他還笑著跟我們說,上個樓梯都要被自己那些老伙計笑話。他一向要強,哪里能受這個氣,于是自己跟醫院打聽,來了理療科,做康復訓練。
一次理療下來,他多半時間都躺在空氣壓力治療儀上,就連晨晨都覺得閔阿公愛偷懶。
有時候我覺得閔阿公來的到來,讓理療室那么冷清的一個地方,也變成了老年活動中心。
老爺子剛來那會坐著輪椅,根本走不了路。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療,他能走了,那天他借著理療步行器走了一段路,開心得像個孩子。
閔阿公每次做理療,都很淡定,害我和晨晨都覺得我們倆是不是對疼痛有什么誤會。
理療室里一般各自練各自的,以往晨晨占著地墊,我則是日常做輔助步行訓練,閔阿公則是日常走階梯。主治醫生只有一個,我們一般是誰先來,誰先上。
平日里阿公就常說,我們這些小娃娃嬌氣,一點苦都受不住,哪像他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什么苦都吃得了,這點痛算什么?
閔阿公上了理療床之后,琴姐抱著晨晨,我則是站在理療床旁邊看著。主任大夫的手,挨在了閔阿公的身上,他的眼睛抽了抽。我頓時就明白了,不是阿公不怕疼,是他平日里愛面子,不想在我們面前露了怯。
晨晨年紀小,閔阿公忍得辛苦,他還在那里搗亂:“阿公真的一點都不痛?!币痪渫嫘υ捑妥尠⒐苯悠品?,他對著主任說:“誰不痛了。我都痛死了,你下手輕點?!?/p>
主任笑呵呵:“輕點好不了,你放心,我下手有分寸。”阿公的偏癱是神經性損傷,所以他常常頂著一頭亮閃閃的銀針。
五
最先好起來的是閔阿公,他剛來的時候是保姆推著來的,現在他自己都能扶著理療扶手走上一會了。
他每次來了,理療室都很熱鬧,他站著鍛煉時總愛跟孫女孫子們炫耀,自己可以走了,現在好很多了,回了家還能和兒子殺上幾盤,最重要的是,這次他啊,一定要跟嘲笑他的老伙計比一比,看誰走得快。
那天理療室一如往常那般明亮,勉強能走動的阿公突然跟兒女們說起了自己的情況。
看得出來,他再理療一段時間,就能自理了。人一旦看到了希望,心就會變得貪婪。
閔阿公意氣風發地說:“我要去做手術,你們知道膝蓋置換手術嗎?咱們又不是沒錢,換一個我就能跑了,多好。”
他的聲音里帶著興奮,好像置換膝蓋不過是一場小手術??创蠹叶紱]有說話,他把目光睇向了我:“小諾,如果做手術,你的腿就能好,你去不去?!?/p>
別說一場手術,就算是再多幾次,能好起來,我也是愿意的。但是,真的能好起來,與常人無異嗎?
閔阿公今年七十四歲,早年間他的右腿因為意外,做過手術。閔阿公說,陰雨天氣,他的腿比天氣預報還準。
沒多久閔阿公的子女挨個過來給他講置換膝蓋的風險,閔阿公氣得直嚷嚷:“你們就是舍不得給我花錢,我自己有錢,用不著你們的?!彼臉幼託饧睌模牪贿M去任何人的勸告,對子女們更是從早到晚陰沉著臉,就連脾氣向來溫和的保姆都被他罵哭了好幾回。
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閔阿公天天躺在理療床上計算著他的退休金,每天的理療訓練都做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還差點跌倒了,要不是醫助趕快扶了他一把,恐怕后果不堪設想。
理療科的配件表丨作者圖
直到有一天閔阿公的孫子推著輪椅,帶來了另一個面生的阿公。據說那個阿公就是做了膝蓋的置換手術,剛開始還算是不錯,到最后才發現這個東西根本就不頂用,隔三差五會疼不說,人工膝蓋的磨損也很厲害,阿公之所以站不起來,就是因為拋棄了自己的膝蓋。
從此以后閔阿公就消停下來了,他不再多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反而給自己的膝蓋戴了一副護膝。伺候閔阿公的保姆說,現在閔阿公愛上了泡腳養生,還買了個全自動的泡腳桶,誰動都不行。
從前別人問我,你的腿怎么了,我習慣性地去撒謊,說自己爬山摔的,出車禍被撞的,或者從樓梯上滾下來的。
謊言比現實讓我更有安全感,就像是理療科的大夫一再告訴我,他可以幫我調整好走路的姿勢,但要想做到跟常人一樣,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把前半句話當成了信仰與佛音,自動忽略了后半句。我心里明白嗎?明白的。但我不接受,不接受這樣的自己,就像我還在妄想自己不可能的愛情。
凌然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把所有的希望押在了理療室,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但仍然心存妄念。
直到晨晨能在器械的幫助下,歪歪扭扭地走路了,我都還在理療室徘徊。
琴姐站在晨晨的身邊,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流淚。她哭得一點都不好看,蠟黃的臉比從前圓潤了些。眼淚掛在她的臉上,就像是掛在一棵老枯藤上,沒有半點美感。
但我知道,這些委屈她忍了很久。晨晨站不起來她不敢哭,晨晨的腿硬得像鐵棍山藥她不敢哭,老公一再地忽視她也不敢哭,可晨晨能夠站起來,她哭了。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順手接過擦了擦臉,似乎又嫌不夠,她擼起袖子,抹了一把臉。她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線,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這日子總算是熬過去了?!彼翘斓脑掚y得的溫柔,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琴姐,她也曾漂亮、張揚、愛打扮。
兩年過去,理療室里的閔阿公出院了,琴姐每天都會帶著已經上小學的晨晨趁著午休的兩個小時過來。
她說,等晨晨再大一些,就可以去北京上海做手術了,她這輩子的任務總算是有著落了,那時,琴姐已經離婚了,晨晨也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唯獨我,好像把理療室當成了家,我不想走,總覺得自己會好。
理療科的主任是個小伙子,他說:“小諾,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他這一句話就讓我紅了眼睛。
來做理療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的腿能夠好一些,但不可能好得分毫不差,可我總覺得我在這里就還有希望。
離開理療室之后,我的腿依舊還是會讓路人側目不已,但我知道,這些東西理療室幫不了我,能幫我走下去的,唯獨只有自己。
作者 | 嵐影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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