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魏水華
圖 |canva
世界美食之都,一個人們耳熟能詳的頭銜。
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的四川成都、廣東順德、江蘇揚州和淮安、以及澳門特區這五座城市,既代表了中國在地飲食的最高水平,也為大家列出了一張尋味城市的心愿地圖。
然而,一個耐人尋味的現實是,中國四大菜系里的川菜有了成都作為代表,粵菜有了順德和澳門作為代表,淮揚菜有了淮安和揚州作為代表。而曾經名聲最大、排行最靠前的魯菜,在世界美食之都的平臺上,至今還是一片荒蕪。
山東方面當然不可能對這種尷尬視而不見,事實上,從2016年起,濟南就開始連續四年組織中國魯菜文化節,并由國內協會頒發了“中國魯菜美食之都”稱號,顯然,一系列的動作劍指世界美食之都。
在濟南折戟之后,煙臺又拿到了接力棒。2020年,山東省“兩會”上出現了“助力煙臺創建世界美食之都”的提案。2021年,煙臺市相關部門出臺了創建世界美食之都的工作報告。此后,關于世界美食之都的大小研討會在山東不斷召開,申報材料也沒有少準備。
但直到今天為止,依然沒有一座山東城市能獲評“世界美食之都”。
力氣用了很多,連一朵水花都沒能濺起。這就不僅僅是尷尬了,說是魯菜之恥,也不為過。
煙臺創建世界美食之都研討會,單看在座嘉賓的衣著與發型,就能想見討論的內容了。
NO.1
評不上世界美食之都的魯菜,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查閱維基百科關于“魯菜”的詞條,很容易發現一個邏輯上的漏洞:“魯菜是唯一自發型菜系”。
這句話的意思是,中國的四大菜系、八大菜系里,只有魯菜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別的菜系均是在其他菜系的影響下發展而來的。
這里的“其他菜系”,表達得直白一點,不就是魯菜嗎?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直接說,魯菜是淮揚菜、粵菜、川菜的祖宗呢?
恐怕哪位魯菜專家、魯菜廚子敢這么說,會立刻被其他省份的同胞們噴成篩子。
擰巴的是,魯菜從業者們又特別執著于這個歷史悠久、文化源流的概念,百般妥協之下,才出現了“唯一自發型菜系”這個拗口的,欺負別人看不懂的,頗有自娛自樂色彩的“自我介紹”。
事實上,在傳統的中華文明核心區里,齊魯大地也確實曾是物產最豐富、烹飪藝術最發達的地方。相比氣候干旱、冬季高寒,且一直飽受黃淮泛濫之苦的中原腹地,氣候相對溫暖濕潤、土地平曠肥沃的膠東半島,既適合種植各色瓜果蔬菜、也能捕獲豐富的海產品。
上古時代,在同一種面食變著花樣吃三頓的中原百姓眼里,山東這樣的地方,當然應當有繁榮的經濟、昌明的文化和多元的飲食。這是齊桓公任用管仲,稱霸中原的地理基礎,也是后來魯菜稱雄中國的文化源頭。
但是,“中國”這個概念,一直在進步。
隨著魏晉六朝以來的南方大開發、宋元時代對西南地區的征服、以及嶺南地區一直以來的對外貿易、移民,淮河、長江以南的中國南方廣大地區逐漸被納入“中國”的概念里,并以黑馬的姿態,逐漸成為帝國更發達的經濟支柱。
而這些地方,也是后來誕生川菜、粵菜、淮揚菜的土地。
很顯然,魯菜確實是最早的能代表中國飲食水平的地區,但卻不是后來包羅萬象的中華味道的唯一源頭。
廣府菜里一道簡單的酥皮,也許融匯了阿拉伯酥的烘焙技藝和法式酥點的起酥手法;潮汕牛肉火鍋的沙茶蘸醬,來自南洋地區滋味豐沛的燒烤沙嗲;川菜膾炙人口的冷盤夫妻肺片里,加入了原產美洲的辣椒、原產地中海的茴香、原產爪哇的丁香、原產越南的八角;淮揚菜里的大煮干絲、文思豆腐,則來自明清之后,江浙文人們因為富庶的生活環境,對切配技巧精益求精的追求……
取法世界,而孕育于本地。你說魯菜是這些菜系的祖宗?怕是會被人打死。
很遺憾,直到今天,很大一部分魯菜的從業者和擁躉,還沒有意識到,時代變了。
NO.2
不合時宜和崇古尚尊,直接導致了魯菜體系對如今這個時代的誤判。
“世界美食之都”的評選標準很有趣,一共有六項,分別是:
在城市中心地區有高度發達的美食行業;
充滿活力的美食社區中有數量眾多的餐廳和廚師;
擁有在工業時代科技進步情況下依然留存的當地烹飪訣竅、方式和方法;
舉辦過美食節、烹飪比賽、相關獎項等活動;
尊重當地傳統產品的生產氛圍;
注重促進其可持續發展;
仔細拆分,并沒有一項標準與“好吃”有關。
事實上,好不好吃是每個人主觀的認知,而一個城市的飲食業態夠不夠發達,餐飲從業人員數量和質量是否足夠多,獨特的烹飪方式是否足夠豐富,本地百姓和政府對飲食是否足夠重視,才是更有現實意義的標準。
這是“世界美食之都”比某珍珠、某其林等榜單,對大眾旅行者們更具參考的價值所在:餐廳榜單更多指向的是評委們個人口味的偏好,或是商業操作下的既得利益者;而美食之都,則反映了一座城市的整體飲食水平,和食物豐富程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覺舒適區,在一個內蒙孩子眼里,琳瑯滿目的潮汕生腌海鮮一定沒有一大碗羊湯、一張焙子好吃滿足;在一個重慶娃兒眼里,精工細作的揚州獅子頭、蘇州三蝦面,也不如一碗加了藤藤菜的小面更巴適。追求“媽媽的味道”應該回到老家,而出門旅行的目的,則是為了拓展自己的味覺寬度,嘗試更多的可能性——世界美食之都的評選,很精準地切中了這一點。
簡言之,餐廳榜單是給人們的味覺舒適區提供保護傘,而世界美食之都,則給予人們在一定范圍內逛吃的自由和尋覓的樂趣。
但山東的魯菜從業者們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點。在眾多關于煙臺參評世界美食之都的政府文件和官方活動中,最多見的用詞是“提升高端餐飲水平”“啟動魯菜文化場館設計”“推動魯菜非遺傳承人評選”……
顯然,這種政治運動式的“造神”,確實有可能在短期內創造出一批高級飯店、幾位“傳奇”大廚、甚至是魯菜之旅網紅打卡點。但對于社會餐飲的整體水平、街頭小吃種類的豐富程度和獨特程度,以及食材的質量,沒有任何作用。
很遺憾,在迄今為止所有關于打造魯菜世界美食之都的官方文件里,找不到任何關于食材溯源、種植養殖獨特性、增加年輕餐飲從業者創造力和鼓勵社會餐飲多元化的相關內容。
照此趨勢發展下去,山東的某其林餐廳和某珍珠餐廳,這幾年應該會新增不少,而世界美食之都的稱號——我看懸。
某其林、某珍珠雙料上榜魯菜餐廳,出品和烹飪大量借鑒了法餐、日餐和粵菜,甚至臺州菜風格。
傳統宮廷菜,無論排盤審美還是烹飪技法,都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
NO.3
不僅世界美食之都的評選舉步維艱,更廣泛意義上,魯菜的沒落,也與山東地區緊緊跟抓“中華主流文化”的招牌有莫大關系。
眾所周知,元明清三代,隨著少數民族與赤貧階級輪番登上中國政治的最高舞臺,唐宋以來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民主制度萌芽的歷史進程被打斷。宋以前的“臣以為”變成了清朝的“奴才在”。
從更廣泛意義上理解,這實際上是社會多元化被扼殺,越來越追求“唯一標準答案”的趨勢。
相比天高皇帝遠的川中、嶺南和江南,山東在地理上更臨近元明清三代的帝國中樞,經歷的拉鋸戰亂、文化沖擊更多,當然,也受這種落后觀念更深的影響。
今天,有口皆碑的山東“官本位”,很多山東人掛在嘴邊的“朝中有人好辦事“,山東大學生對公務員考試的無比熱情,都是這種“唯上命”價值觀的具象呈現。
這種價值觀也反映在吃喝上,很多高級魯菜餐館需要“托關系打招呼”才能吃到好味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面對普通游客,“好客山東”拿出的卻是幾十元一只的天價大蝦和上百元一杯的扎啤。
哪怕是火爆一時的淄博,“進淄趕烤”的游客們也心知肚明,被廉價食材和工業制造的小餅加持之下的“燒烤之都”,更大程度上只是關于性價比的無奈選擇——在預算充裕、假期充足的前提下,誰不知道廣東的粵菜更精美、新疆的燒烤更奔放。淄博燒烤越火,越是從側面證明了山東味道的貧瘠。
如果不信,可以問問那些魯菜“大師”們,淄博在魯菜里的地位,看對方會不會露出輕蔑的嗤笑和白眼。
看不上市井平民的內容,也做不好與時俱進的精致料理,沉迷于“魯菜就是地道官府菜”里不可自拔,叫囂“皇上吃的才是最好的”“貢品的味道你們不懂”的那些守舊者,活該被時代淘汰。
香酥綿糯的把子肉,極少沒登上高級魯菜的廳堂
說到底,魯菜里那些秘而不宣的“吊湯”技法;那些繁復的干炸、酥炸、軟炸技法;那些獨特的爆炒、清炒、滑炒技法,在文盲率90%以上的清末民國,確實能獨步一方。但在今天這個互聯網發達、短視頻滿天飛的時代,還會是不得了的獨家秘笈么?哪位訓練有素、科班出身的川菜、淮揚菜、粵菜大廚不會吊湯、不會炸炒?
而除了這些“吃老本”的過去的榮光,今天的魯菜,還剩下什么呢?
大人,大清早就亡了。
根據不完全統計,2023年世界美食之都的評選,國內至少有江蘇徐州、福建福州、廣東潮州、廣東汕頭、山西大同、浙江臺州、河南信陽等城市與山東煙臺同臺競技,這還不算國外的,也有意向于此項殊榮的城市。
在這些耳熟能詳的城市面前,山東有沒有希望拿下一個世界美食之都?如果這項評選能繼續保持公允客觀,其實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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