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張佳
5月21日,《燃冬》在戛納首映。這是陳哲藝第四次參加戛納電影節。這位成長于戛納的導演,曾以短片《阿嬤》獲得短片特別榮譽獎,長片首作《爸媽不在家》奪得當年的金攝影機獎。2021年,他也參與到由Neon發起,阿彼察邦、帕納西等六位導演制作的疫情題材影片《永恒風暴之年》,拍攝了由周冬雨、章宇主演的短片《隔愛》。這一次,他再次來到德彪西廳,進行《燃冬》的首映。就在十年前的同一天,這里放映了《爸媽不在家》,那時他們遇到了放映事故,希望這次不會了。“祝我好運”,陳哲藝說。
陳哲藝的影片往往關注熱帶的生活和景象:過曝的街道,郁郁蔥蔥的植物,汗水,大雨,所有穿白色襯衫的人們。但這一次,導演選擇了東北小城延吉,跟隨人物的腳步觀看這里的城市景觀:簡陋的房屋,朝鮮族習俗,一日游的文化風貌,以及冰雪、公園和夜店。
另一處不同在于,導演在這里改變了自己的制作方式。陳哲藝以往的作品以極強的“精準”感著稱。無論是剪輯、對白,還是場面調度,都被嚴格把控在計劃之下,鏡頭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整部影片都被導演牢牢掌握,不容許絲毫的外溢和偶然。用陳哲藝自己的話說,他像是一個“喜歡拍中年人”的“很老成的中年導演”。
但這一次,導演選擇了散漫的制作方式。他在完全沒有故事雛型的情況下,找到了三位主演,大致設想了三人的曖昧關系,延吉城市景觀和冬天的氣候風貌,直到開機前才寫出劇本。這種無目的性也造成影片拍攝的即興,和故事情節的弱化。
《燃冬》和《漂流人生》是在同一時期拍攝的。《漂流人生》的女主角辛西婭·艾莉佛去給網飛拍大片的檔期間隙里,陳哲藝突發奇想,利用很短的時間拍攝了《燃冬》。這一次隨機的遭遇提供給導演松弛下來的契機。和拍攝行為的本身一樣,影片文本也呈現出一種漫無目的的自由感,這在導演的作品譜系里前所未有。
陳哲藝擁有高級的視聽手段,隨人物動作在風雨中輕微搖晃的手持攝影,細節真實、豐富的音效鋪排,以及配樂的運用,都讓人在影廳的包裹里能獲得真正的電影享受。在今天的院線市場,大部分電影不具備視聽語言,所有的技術手段無非是輔助故事立意、人物形象、意識形態的二級手段,用以渲染氛圍或增強氣勢,感慨一下電影工業的偉岸。但這是一種對電影居高臨下的抽象解讀。對于一切藝術形式來說,觀者只能看到最表層的技術方法,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句式的長短,色彩的變換,故事在哪里被打斷了,鏡頭在這里又拍了些什么,這是我們所能看到的唯一事物,事實上也理應如此。至于故事的象征意味,人物行動的深層動機,它們代表了什么復雜的主旨,關乎時代的宏大命運,這些都是我們自己二次加工出來的,或是某種藝術觀念下,作品“宣傳”的結果。這種判斷讓我們不再是觀看電影,而是閱讀電影。
與此相比,《燃冬》提出了一種拒絕閱讀的可能。我們很難找到影片的深層所指,當我們設想出一個主題時,就會馬上為文本沒有提供更多暗示感到失望:這是一部膚淺乏味、空洞無物的影片。但在另一層面,導演花了大量的心思打造自己的視聽語言。人物的行為、動機不再是經過嚴格規劃、設計的結果,而是在關系糾葛中,延展出許多微妙的情緒和可能性,這一切在鏡頭的漂浮中被敏銳捕捉,它保留了人物之間全部的曖昧和神秘感,沒有分析、解讀或試探,以一種令人享受的詩意形式緩慢流淌。
《燃冬》中三個角色的關系讓人想起特呂弗的《祖與占》(書店里偷書逃跑的戲也明顯在向戈達爾《法外之徒》致敬),或易智言的《藍色大門》、三宅唱的《你的鳥兒會唱歌》,這一看似狗血的三角關系被導演做了十分生動的處理,三人并不是處于明確的追求/拋棄關系當中,而是被一重難以言明的曖昧包裹。例如浩豐與娜娜發生關系后,明顯暗戀娜娜的大蕭選擇回應微笑,繼續陪同浩豐游玩。例如娜娜與浩豐建立親密關系之后,在進入夜店前,不自覺地拉住大蕭的胳膊,而把浩豐留在后面。影片中出現大量這些精確的細節,其發生邏輯難以用三人戀情的膩歪或磨嘰敷衍總結,而是源自人物關系親疏遠近的細膩變化和真實把握。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浩豐和大蕭之間沒有出現某種可能,但在三人那場有些矯情、做作的傳遞冰塊的鏡頭里,導演完整的表現了這種情感糾葛。他們在路上奔跑,他們在河面踩冰,他們行走在“禁止跨越”的警示牌前,向著對岸的另一個國家呼喊張望。此外,電視播報搶劫犯和浩豐手機失竊的鏡頭剪在一起;書店戲中對森林、老虎、天池圖片的拍攝。這些處理生動表現了角色情緒的流動,它不遵循故事線形發展的理性邏輯,而是作為從未間斷的不可歸納的永恒“情動”,被出色的視聽語言傳達,不加任何闡釋和介入。
與之類似,影片中的東北小城風貌、特色文化奇觀、中朝邊境和通緝令,也都是作為“客觀”事物存在于文本中,它們本身就在延吉,不是作品的隱喻,而是生活的現實,被完整保存在了影像的記錄里,含有豐富而曖昧的可能性,作者卻不做任何解讀。
于是,情緒本身,而非故事或立意,成為了我們觀看的對象。它和音效、房屋、冰雪和邊境交融在一起,構成影片文本的復雜層次。這些元素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明確的方向,它們僅僅存在于那里,一些蕪雜、豐富的可能性,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有些東西出現過又消失掉,你永遠無法用一個意義來窮盡整個生活。
然而,陳哲藝并沒有把這一點做得決絕,像《塔樓上》之前的洪尚秀,或《漫長的告白》之后的張律,一種丟棄結構和隱喻,關注實在、瑣碎、無意義生活的影片。《燃冬》在人物身上做了許多設計安排。
影片中,娜娜和大蕭都在延吉生活了很久,只有浩豐是來參加同學的婚禮。這個出生于河南、戴著一塊“看起來就不便宜”的手表、在上海工作的金融男,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他作為一個異質者出現在延吉的城市空間,以丟手機和誤機兩個關鍵情節,被迫丟入這座城市,與之融為一體。
通過人物對白,我們可以看出,浩豐對上海生活的厭倦和不滿,以及對自己讀書、攀爬的過往人生的遲疑和無奈。影片中,他出現過兩次自殺沖動,一次是在婚禮后接電話的露臺上,一次在長白山的森林里,甚至曾把這種想法與兩位伙伴分享。
在這種厭倦情緒的驅動下,他沒有購買一個新的手機或機票,而是甘愿融入這座陌生的邊境小城,過一段不屬于自己的生活。故事被壓縮在四天內展開,和魏書鈞的《延邊少年》一樣,他們騎著摩托車穿越樓宇和街巷。他們在雪地奔跑,在夜店蹦迪。片中用大量鏡頭展現他們漫無目的的游歷,表現小城的城市景觀,仿佛這里沒有忙碌,沒有功利,作為浦東的反面被接受和觀察,提供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一處值得注意的細節是,影片通過售賣大蔥的大爺之口,告訴我們,故事發生在疫情之后;而通過娜娜和朋友的對白,我們知道,這時冬奧會尚未來臨。據此可以推斷,《燃冬》的故事時間大致在2020年冬至2022年1月之間。但吊詭的是,片中除了那位賣蔥的大爺,幾乎沒有一個人戴口罩(甚至大爺的口罩也掛在耳朵上,露出嘴巴),大巴上的游客都沒有。
在這里,《燃冬》對現實進行了大膽改寫,或者說,是提供了我們生活過的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性,這不僅是浦東的反面,也是我們共同內卷的生活的反面。通過長白山上,三人躺在雪地里那個過于直白,甚至有些做作的隱喻,導演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們,浩豐進入這個小城就是躺平。
但這并沒有讓影片把延吉塑造成一個烏托邦。就像片中對雪景的拍攝一樣,這一容易被抒情、浪漫化的景觀,在陳哲藝的攝影機里做了寫實性的把握。同樣,關于延吉的一切也都被導演進行十分寫實的處理:這里的文化旅游,城市破敗,或東北土炕。浩豐進入的并非一個美麗新世界,而是一個真實的地理空間,你需要做出選擇,一個經典的薩特式命題,接受這里的乏味或困窘,最后不得不告別,就像我們每個人都無法真正逃離生活的一地雞毛。
此外,不僅是浩豐,三個角色都在不同程度上進行了形象設計。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過往,或稱前史,它們作為故事的懸念一點點披露:浩豐是從河南考大學,到上海做金融;娜娜放棄從小滑冰的夢想,離開親友來延吉做導游;大蕭則是離開四川,跟著出嫁的小姨到延吉的飯館打工。
盡管如此,這些故事的詳細經過和細節卻沒有展露:浩豐在上海經歷了什么以至于出現精神問題;娜娜和媽媽、朋友到底是什么關系,又發生過什么。和人物情緒的完整性一樣,人物的前史也被包裹在了某種神秘、不可知的氛圍里。它們只是作為已然發生的事情被“看似不經意”地提及,我們無法知曉背后的真相和來源過往。
而通過前史的鋪墊,三個角色也被設計出了兩種共性。
一方面是都想改變現狀。浩豐不想在上海做金融了,搞不清自己從河南出來為了什么;娜娜對自己放棄滑冰的選擇出現游移,她會被浩豐這個“夠特別”(反延吉)的人吸引,會看著滑冰的女孩幻想;而大蕭也會看著通緝令上那個與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孔,想象自己獲得二十萬的生活。
另一方面,三人都出現某種死亡驅力。浩豐出現過兩次自殺沖動;娜娜會沒有來由地主動接近熊;大蕭也會在摩托車上迎著卡車奔馳。
與弗洛伊德的“死本能”不同,三人的自毀沖動并沒有向外界轉化,也未曾與“性本能”依存,只是作為各自經歷、前史所造成的共同生命狀態,表達對現狀、庸碌、沒有希望的生活的突破沖動。
而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陳哲藝方法的悖論。在追求寫實、松弛、生活化影片風格的同時,卻在人物身上加入了過于鮮明的意圖和設計感。這同樣也表現為文本中演員飾演自身,與角色設計的矛盾。周冬雨的角色叫娜娜、屈楚蕭騎摩托車、角色各自的方言,這些細節都來自演員自身,但他們卻被加上了精雕細琢、有些刻意的人物安排,導致影片所追求的真實和松弛感破滅了。無論是浩豐的“金融”,還是娜娜的“滑冰”,我們看不到這些內容的實在所指,它們僅僅停留在符號層面,灌注到角色身上,使人物的故事帶有很強的臆想色彩。
這種角色設計、狀態的刻意安排,也造成影片細節的用力、不失做作的表達。例如各自走到盡頭的迷宮,莫名其妙想要自毀的沖動,過于泛濫的吸煙鏡頭。但這與其說是《燃冬》的細膩所導致的弊病,無寧說是陳哲藝電影一直以來的特征,被強沖擊力的性愛鏡頭、色調濃郁的人倫情感所掩蓋的文藝腔,在這部平淡寡味、自由松弛的片子里暴露無遺。
但無論如何,《燃冬》拍攝了一個與以往青春片完全不同的故事,在熱鬧的院線市場里,提供給我們真正值得感受的視聽體驗。更重要的是,它做出了一種嘗試,用無意義的方法拍攝無意義的生活,它沒有強迫我們去認同某些概念或價值,只是講述一種我們每個生活在當下的人都深有體會的荒謬感,并將我們丟向一個真實的結果:生活就是如此,你只能過下去。
關于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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