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視覺中國
在中文互聯網上,東北的傳統正宗美食,永遠是一個等不到的戈多。
不管東北的網友對“小時候的味道”描述得多么繪聲繪色,當真正來到這里覓食的時候,排名靠前的推薦餐廳,永遠都是川菜、重慶火鍋、北京烤鴨、麻辣燙、涮羊肉,甚至云南米線。而那些售賣鍋包肉、熟食、豬肉粉條的東北傳統餐廳,則多半會被本地朋友勸退:“不正宗了”“味道變了”。
東北美食,把自己活成了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無人見過真容的武林高手。
而這一切的起因,就是幾十年來東北地區持續的空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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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張表來看,近十年來的東北人口凈流出,比想象得更嚴重。
看起來增長率第一的長春,只是因為合并了人口超百萬的公主嶺市,沒有這個變量,依然是負增長。
而體量較小的城市,則更加慘不忍睹。
食材是人種養出來的,烹飪方式是人研發創造出來的,廚藝是人進行技術精進的,吃法也是人進行傳播和總結的。
無論書本記載得多么豐富、博物館保存得多么完整,都不可能取代人本身的作用。沒有人,缺少從業的人才,食物就不可能出現有序的傳承與精益求精的追求。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事實上,由大小興安嶺和長白山包圍的中國東北,是一片相對封閉的地理單元,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這里都擁有著和蒙古高原、中國內地都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態。從秦漢時期的東胡、肅慎,到唐宋時代的靺鞨、契丹、女真,再到明朝的滿族,一代代的東北邊民,在這片土地上創造了久遠的文明和發達的飲食傳統。絕非今天外界看來的那么不堪。
早在公元十世紀成書的《新唐書》里,就記載了渤海國名產“太白之鹿、盧城之稻、北海之鰭”——鹿肉為代表的山珍野味、黑土地上的優質大米、以及高寒環境下生長出來的肥美的魚,直到今天,這些食材,依然是東北地區引以為傲的物產。
這是同在東北亞高寒氣候條件下,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亞地處貧瘠,而中國的北大倉富饒沃土的根本原因。
喇蛄是小龍蝦的近親,一種生長在東北干凈水系里的,中國本土原產的鰲蝦。聰明的東北人將它清除內臟后剁碎加水,用紗布過濾后蒸熟。喇蛄體內的水溶性蛋白質遇熱變性凝固,成為豆花狀的食品,用勺子舀著吃,嫩滑適口,這是極其高明的以物化物的烹飪手法,東北人稱它為喇蛄豆腐。
這道菜,曾經廣泛流行于東三省。隨著滿清征服而南下的旗民,離開故鄉后找不到喇蛄,以東南沿海的小螃蟹“蟛蜞”替代,發明了享譽江浙文人階級的蟛蜞豆腐。
但今天,隨著野生喇蛄的銳減和手藝的退化,喇蛄豆腐已經成為上了年紀的東北人的記憶;而很多更年輕一些的東北人,則是“沒聽說過”“不知道”。
再比如狗寶咸菜,它源自朝鮮族用牛蒡腌制的泡菜“道拉基”。新鮮牛蒡味道苦,但有著脆嫩的肉質,用鹽腌發酵之后,乳酸菌大量繁殖,苦味降低,形成咸酸口味。但腌制過的牛蒡不可避免會出現輕微的腥臊味,遼寧人半開玩笑地稱這種食物為“狗寶”,就是由此而來。
為了消除腥臊味,遼寧人把牛蒡替換成質地口感接近,但沒有怪味的桔梗。這就是遼寧孩子記憶里不咸、不酸、不辣、又脆又筋道,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狗寶咸菜。
但就是這種經由一代代人積累制作經驗,進行工藝精進的食品,因為工業化的來臨,小農業手工業的退化而慢慢離開東北人的主流餐桌。今天,從來平民的狗寶咸菜變得稀罕,價格堪比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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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滿清開放柳條邊,以及緊隨而來的中東鐵路建設、日俄戰爭爆發、朝鮮移民大量涌入、偽滿洲國成立等一系列事件的發生,東北三省在短短幾十年中,從農耕漁獵社會,以幾乎是三級蛙跳的姿態大步邁入工業社會,包括哈爾濱、長春在內的東北城市,也一躍成為遠東最繁華的大都市之一。
快速的社會迭代,必然伴隨斷崖式的飲食形態的消亡,包括喇蛄豆腐、蒸羊眉罕、雞血糊涂、烤小油豬、沙林(調味肉醬)、西叉(調味肉糜)、蘇拉莫(烤肉條子)等等東北傳統食品,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封存在博物館中、記載在書本里的歷史。
金主聚眾將共食,則于炕上,加匕其上,列以薤韭、長瓜,皆鹽漬者。別以木碟盛豬、羊、雞、鹿、兔、狼、麂、獐、狐貍、牛、馬、鵝、雁、魚、鴨等肉,或燔或烹,或生臠以芥蒜汁清沃,陸續供列。各取佩刀,雜切薦飯。食罷,方以薄酒傳杯而飲。
這是《欽定滿洲源流考》里,記載的金女真皇帝阿骨打御宴的場面。
瓜燒里脊、口蘑發菜、奶汁角、掛爐山雞、生烤狍肉、山珍刺龍芽、松仁瓤山楂……
這是《清裨類鈔》里,記載的滿人貴族宴請蒙古王公的菜品。
但就是這些曾經在東北上得臺面的、曾經很流行的食物,對今天的東北人來說,已經變得無比陌生。
而今天東北流行的“名菜”,則多半是工業時代的產物。
在東北,再小的鎮子里都有一家熟食店,售賣包括豬頭肉、豬耳朵、醬骨頭、熏肉、松仁小肚、各色香腸、雞鴨翅等熟食。這些適合冷吃的食品,一部分是受俄國文化的影響,但更大程度上,則是工業文明的產物。
比如松仁小肚,小肚就是豬膀胱,個頭小,但清洗麻煩,很容易帶有尿騷味;里面的餡兒則與午餐肉接近,是以碎肉和淀粉調配的肉糜,點綴少量松子,以其油脂提香,并在食用過程中增加驚喜感。從誕生開始,這種食物就不屬于廚房,而是來自工廠:豬膀胱依賴大規模清洗才能壓低成本,小肚餡更是只有工業化的過程才有可能生產。
熟食店的產品,大多如此。
比如今天東北人引以為傲的鍋包肉、溜肉段,是預制菜企業復刻率最成功的菜品之一。它們的要求:整齊劃一的切形、均勻的掛漿、恰當溫度和時間的炸制,以及“正宗”的掛汁,事實上,都來自于偽滿時期和解放初期,東北工業騰飛背景下的工業化標準品。
再比如東北人人愛吃的亂燉、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等等燉菜,最早都來自工人階級有菜有飯、制作簡單、油水足、滿足工作一天后的疲憊身體和饑餓腸胃的需求。在前工業時代任何關于東北飲食的文獻中,都找不到它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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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有一地物產,一代有一代美味。
如果東北的工業化食品能持續發展,假以時日,或許可以誕生類似德國精釀啤酒配腌肘子這樣的,具有獨特工業風的精致飲食。
然而歷史從不按線性發展,它的跌宕,讓人猝不及防。
新中國成立之初,作為“共和國長子”的東北,肩負起了振興民族工業的重任。以之前幾十年的工業發展基礎,引領了那個時代的中國經濟。
1949年以來,中國共設置了12個直轄市,其中東北獨占四席。今天,很多人都忘記了,包括沈陽、撫順、本溪、鞍山在內的東北城市,是曾經與上海、重慶和天津平起平坐的直轄市。
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大幕徐徐拉開,第三產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占比逐漸升高,高度依賴重工業的東北,很快露出它的頹唐的一面。一如東北當年的直轄市們一樣,成了鏡花水月的歷史名詞。
三年脫困、下崗潮、漫長的季節、漠河舞廳……這些后來互聯網上的熱詞,都直指那個年代里荒誕、沮喪、喧囂且悲愴的東北。
原本蒸蒸日上的,工業時代誕生的美食,也在一片哀鴻聲里,喪失了繼續精進的機會。
今天,外地人談及東北的食物,往往會冠以粗獷、直白、邏輯簡單、缺乏技巧這些刻板印象。實際上,它的責任并不在東北人本身,而是時代、社會沒有給予東北美食本應該有的臺階。
這種體系化的社會下行和人才流失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無數東北人離開家鄉,來到南方生活、工作、扎根。
90年代末,趕上海南“拓荒潮”的大批東北人,甚至把這里變成后來的東北“編外”第四省。
而東北人對于食物的精研、創意,也隨著南下的人流,統統離開了東北的土地。
比如更粗的、更彈牙的、麻辣味兒的正宗東北云南米線;
比如加一大勺麻醬的東北重慶麻辣燙、不帶湯的味道更濃的撫順麻辣拌;
比如皮兒是軟的,里面夾入了各種火腿腸、雞柳的東北煎餅果子;
比如就著川渝風味蘸水的雞西刀削面;
比如蘸蒜醬吃的四川李莊白肉、蘸二八醬吃的廣西北海炸蝦餅……
這些被東北人魔改的全國各地的食物,是如此美味、流行、讓人無法拒絕,卻又與后來的東北文化一樣荒誕和無厘頭。
2008年,出生在新加坡、定居在香港的潮汕人蔡瀾,終于回到了家鄉潮州。
在香得樂酒家品嘗潮菜名師方樹光的手藝后,蔡瀾說:我們潮汕人很守舊的,把潮汕的口味、潮汕的手藝,都原原本本帶到了南洋。你看,現在的潮州菜,和我小時候在新加坡吃的,一模一樣。
實際上,并不是潮汕人守舊,而是下南洋討生活的百萬潮汕人知道,闊別了百年的家鄉依然還在那里,還是那個熟悉的潮汕。
而今天,生活在海南、生活在兩廣、生活在云南的百萬東北人眼里,東北,早已不是當初的東北,那是回不去的故鄉;所謂的東北味道,也早已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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