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七絕圣手王昌齡
孤舟微月對楓林,
分付鳴箏與客心。
開元盛世,京都繁華。
文人們為了實現人生理想,紛紛赴京洛謀求機會,一時之間京師人才云集。據薛用弱的志怪小說《集異記》記載,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也在當年龐大的京漂隊伍中,他們志趣相投,經常結伴交游。如果事實成立,這一時間大概率是在734年王昌齡考取博學宏詞科前后。那個時候,47歲的王之渙受人誣陷憤而辭官,正四處游歷散心;30余歲的高適則在邊塞求職失敗后,轉而南下長安準備科舉考試。
文人即便落魄也不改風流本色。
某日天降微雪,這三位大哥無所事事相約到旗亭喝酒。酒酣耳熱之際,酒樓里進來十幾個伶人,大概是天氣寒冷無有生計,藝人們也來喝酒聊天放松放松。喝得高興,藝人們現場彈奏流行曲藝為自己助興。這下子原本還避在一邊低調觀望的詩人也嗨了起來,三個人居然還打起賭來,說“我們幾個雖然詩名在外,但難分高下。今天機會來了,等下我們就以伶人所唱詞曲定勝負,誰的詩入歌詞多,誰就是優勝者。”
果然,一會兒就有伶人唱起了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第二個伶人唱的則是高適新詩《哭單父梁九少府》。令人沒想到的是,第三個伶人唱的居然還是王昌齡的絕句。
三人當中王之渙最為年長,成名也最早,見此情況很不服氣,就自信滿滿地對兩人說“這些都是唱不出名堂的樂人,唱的內容都是下里巴人的歌,而不是陽春白雪的曲子。”還指著一干伶人中相貌最好的那個說:“等這位再唱,如果唱的不是我的詩,我就甘拜下風,如果是我的詩,那么你們就要奉我為師!”
那個伶人還真是給他面子,一開口就唱起了“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因此得意不已。
且不論這一則典故的真假,從中我們倒是可以看出王昌齡的絕句在他那個時代的流行程度。王昌齡的七言絕句也廣受后世學者的好評,并被冠以“七絕圣手”的稱號。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甚至有過“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類。”的至高評價。明人王世貞則認為單以七言絕句而言,王昌齡和李太白難分上下。他的弟弟王世懋同樣推崇王昌齡和李白,認為“絕句之源出于樂府,貴有風人之致,其聲可歌,其趣在有意無意之間,使人無處捉著。盛唐唯青蓮、龍標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
更為有趣的是,明清詩評家還熱衷于搞唐詩的排行榜。沈德潛在《說詩晬語》里就提到過歷代學者的唐七絕榜單之爭: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意思就是說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李白的《早發白帝城》,王昌齡的《長信秋詞》以及王之渙的《涼州詞》并列壓卷,終唐一世數千絕句,沒有一首能比這四首寫得好的。
一生郁郁的王昌齡定是怎么都想不到,無心插柳的辭賦小道,會讓他在身后享有如此多的褒譽。
王昌齡留存下來的詩作有181首,七言絕句就有74首。要知道整個初唐百年,也僅有七絕128首,詩人們的七絕數量多為個位數,且絕大多數是應制詩,不僅數量不多,質量也不高。
至于與王昌齡同時代的盛唐詩人,王翰有4首,孟浩然6首,儲光羲11首,高適14首,張謂5首,常建12首,李頎5首。王維的七絕造詣頗高,有19首。即便是盛唐時代以七絕邊塞詩負名的詩人岑參,他的七絕也僅有31首。粗粗一算,盛唐這9位大小名家,總共也僅得107首七絕。而王昌齡一人就有74首,幾乎與除岑參之外的8位詩人的總和相當。
當然,王昌齡得到七絕圣手的美名,可不僅僅是以量取勝的。
首先,王昌齡率先改變了初唐七絕的標格。
對偶是中國古代詩詞創作中極為重要的法則,尤其是在容量較大的長律創作上,對偶往往是詩人們控制詩歌節奏的不二法寶。七絕和七律都是應制詩發展的結果,也都經過裝飾性對偶的滋潤和培養。然而,對于尺幅狹小的絕句來說,對偶的過度使用往往適得其反。
當然,要寫好絕句絕不容易,因為它篇幅短小,要在短短的28個字內做到起落有致,跌宕回轉,這就需要詩人有極為出色的煉意和裁剪能力。講究工整穩致的對偶手法運用不當,則會破壞節奏的起伏和情感的律動,使得詩歌呆板無趣。
王昌齡率先改變了初唐七絕的標格。
魏耕原教授在其《盛唐名家詩論》一書中做過統計,在王昌齡之前的重要詩人的94首絕句中,不對偶者僅28首,占比不到1/3,而王昌齡的74首絕句中,居然有63首不對偶,超過此前所有詩人不對偶七絕總數的2倍還多。
我們就以他的《從軍行》其二為例,來看看破格的魅力:
《從軍行七首》其二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琵琶、歌舞、新曲,本應該是一派縱情歡樂的景象,然而一曲《關山情》,卻讓邊關將士們的思鄉之愁密密升騰。到了后半段,則是一副靜謐安寧的邊關秋景:一輪秋月高懸空中,冷冷地照在長城之上。熱鬧歌舞和冷月長城,一動一靜已然有了欲說還休的況味。整首詩歌沒有運用一處對偶,卻處處妥帖,所有的意象和情感自然而然地流淌,像極了一首優美的濃縮了的散文詩。
其次,王昌齡最早采用七絕組詩的形式,擴大了七絕表現的容量。
如果沒有王昌齡七絕組詩的經營,就不會有李白大批量七絕組詩的出現,也不會有杜甫七絕組詩的擴大與更新,至少可以說七絕組詩在盛唐50年間不會發展得如此迅速。
更為值得一提的是,王昌齡在七絕組詩的創作中,同樣講究詩法,謹守繩墨而絕不重復,更力避類同。比如他的《從軍行七首》,不僅各篇發端峭拔,而且結尾也極富變化。有以景作結,如上文的“高高秋月照長城”;或以志為結,如“不破樓蘭終不還”;或以事作結,如“辭君一夜取樓蘭”。
這些詩篇的立意、結構、句法、用詞均沒有重復,與此同時,每一篇的詞句也都毫無重復之處,可謂粒粒珠璣,具有獨特的藝術創造性,并且以“矩陣”的形式大大擴充了詩歌表現的容量。正如胡應麟所言:“江寧《長信詞》《西宮曲》《青樓曲》《閨怨》《從軍行》,皆優柔婉麗,意味無窮,風骨內含,精芒外隱,如清廟朱弦,一唱三嘆。”
再次,王昌齡開拓了七絕的表現空間,擴大了題材領域。
王昌齡的七絕題材涉及邊塞、宮怨、閨情、宮詞、行旅、懷古、送別、寄贈、題詠、宴會、觀獵、音樂等,甚至還描寫了江南女性和河上老人等各式人物。雖然比不上比他年歲稍晚的李白和杜甫,但與前代詩人相比,實績異常顯著。
世間的萬有精彩都能被他納入28字的尺幅之中,這其中既有“秦時明月漢時關”的邊關蒼涼,也有“憶君遙在瀟湘月”的離別惆悵,更有“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小女子的幽怨。甚至孤獨行旅中,無意間聽到箏鳴聲,也能被他賦予別樣的詩意:
《聽流人水調子》
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
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
大概是在晚年赴龍標上任的途中,孤舟夜泊,但見一輪微月清對楓林。起始一句,它就集齊了秋江晚來的三種景物,為我們構建出極其凄清的意境。江上有誰彈起了箏曲,“分付”一詞用得極有靈氣,既有彈撥之意,其中的意味又絕非演奏一類的實詞所能傳達于萬一。恰如鐘惺在《唐詩歸》中所說:“分付”字與“與”字說出鳴箏之情,卻解不出。
游子的愁心亦隨著箏曲起起伏伏,但他卻在“斷弦收與淚痕深”之間加了一景:岸邊的山嶺在萬重千重的雨霧中若隱若現。貌似是畫足之筆,實則蘊含豐富。彈到激越處,箏弦自斷。此時”收與“一詞便和”分付“一詞遙相呼應,使客愁遞進一層,從鳴箏始,以淚痕收。更為精妙的是,”淚“與”雨“亦搭成了譬喻關系,似乎在說聽箏者的淚乃是箏弦收集嶺上之雨化成。
以此一詩便可看出王昌齡七絕深婉含蓄、包孕豐厚的特征。他往往能運用詩歌語言的彈性和張力,使得層次豐富的意象間互相滲透和包容,從而達到尺幅千里的藝術效果,也給詩歌創造出無窮的意趣和想象空間。他能用七絕小詩刻畫“黃沙百戰穿金甲”的將士,在“戰罷沙場月色寒”中,像“城頭鐵鼓聲猶振”那樣地“驚耳駭目”,也能用小詩深入到女性細微變化的內心世界。
七絕尺幅狹小,王昌齡卻用它來開萬有大境。有如國畫的扇面,或如書法中的斗方,極盡變化之能事,為他在名家林立的盛唐詩壇,贏得了特別注目的重要地位。以小詩劈開通往“圣手”的通道,這本身就是一道罕見的風景線。
這便是王昌齡的價值所在,也是他七絕的藝術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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