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肖女士及其眾神，我輸得一敗涂地

作者/慧超

（一）

我媽向我宣布，說自己活不過今年了。

那天陽光很好，病房里暖氣很足，如果不是32床老太太那個壯碩的兒子正打著震天的鼾聲，這個房間溫暖明媚地幾乎堪稱舒適。

被迫做了肖女士三十幾年的兒子，我已經過于熟悉這個小老太太身上的荒誕性。

如果是在五年前，我爸還在世的時候，或許我會以憤怒的姿態展開一場注定徒勞的辯論。

但我現在認輸了，至于原因，實在是因為已經“徒勞”太多次了。

所以我甚至笑出來，輕松地回了一句：

“那還在醫院治什么病？辦出院回家就好了。”

對，我無意去追問為什么，更無力就此話題展開討論或安慰。生活讓我漸漸領悟了，面對一個人真正的固執，你到最后能做的唯有沉默。

說起來，這事與神有關。在北方荒僻貧窮的鄉村中，散落著形形色色的“神”，我曾經生活的那個村子，也不例外。

面對如何選“神”這個問題，我媽骨子里發揚著北大精神，兼容并包，來者不拒。她不僅是本村眾神家中的常客，還常常跋山涉水，朝拜外村諸神。

我懷疑眾神門口是不是有免費蓋章的地方，否則這事兒怎么能有這么大吸引力呢？

各路神仙都有自己在人間的代理人，而且這種事往往有著極其荒誕的開頭，譬如有的人前一天還在小賣店里狼狽地賒賬，第二天早晨就宣稱自己成為了某位“仙人”的人間代言。

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連夜簽的合同，有微信嗎？我真想咨詢下這玩意一年代理費得多少錢？

比這種“一夜得道”更荒誕的是，大家竟然選擇默許和肯定。

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一個人某一天突然宣布自己可以和神對話，前途命運、姻緣財運、吉兇禍福，皆可決斷，然后大家在極度震驚之后，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多少錢一次啊？

（二）

我父親尚在世時，肖女士就為其下達過多次“死亡通知書”。

印象中，我爸重病最后的那幾年，每一年我媽都會悄咪咪地跟我說：

“我找人看了，（仙兒）說你爸沒幾天了，也就到今年的壽數。”

表情認真地像閻王的信使。

第一次言之鑿鑿地斷言我爸“活不過今年”，還是在老頭66歲那年，然后這個數字逐漸變成67,68,69，直到70歲這一年終于“應驗”。

如此靈驗的法力，只能是更堅固了肖女士內心的虔誠。

前來安慰的親友，免不了要說一些“怎么這么突然？”的話，我媽總是嚴肅地給出病情和醫學之外的解釋：

“開春就找人算了，人家說他就今年的壽數。”

我沒少因為類似的事情和肖女士爭辯，很多時候都吵的很激烈。但坦白講，最開始我也沒有改變其信仰的雄心壯志，只是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種非常消極的心理暗示。

無論是對于重病的父親，還是對于照顧病患的母親，都很消極。

那些年，我爸的病情總是在冬天就加重，我媽總是會跟我一遍遍強調：

“人家說了，今年冬天是個坎兒，能挺過去就沒事，過不了這個坎就完了。”

我無數次聽過類似的預言，內心一直好奇，怎么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一點沒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嗎？

想來仙界的官僚主義也很嚴重，這種正確的廢話和那句“我發誓活到100歲，如果活不到就讓我去死”，有什么區別？

眾神對我爸壽命的預言一次次失敗，我曾天真地以為，基于確鑿事實的反駁將是對諸神有力的質疑。你那大仙兒不是斷定我爸活不過去年嗎？結果怎樣，老頭活得好著呢！

肖女士和她侍奉的大仙們，給出的解釋實在是沒什么想象力。

理由大抵有著相似的內核：“正因為你信，你老伴才能挺過這個坎”。然后以“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的敘事邏輯，玄學展開。

面對我的質問，我媽會一臉滿足地正告我：

“算命的說了，人（這里的人，指的應該是某仙）是看我老實本分，一輩子沒做什么惡事，平日里心又誠，所以保佑你爸過了這個坎”。

如果做好事就能延年益壽，那近代中國的長壽紀錄應該由雷鋒來創造，可小伙子只活了22歲就猝然離世了。

或許是因為雷鋒不信鬼神，沒能得到這無邊法力的庇佑吧。

后來看胡錫進的微博，我就一度懷疑胡主編可能之前學過算命。否則胡編怎么能有這般功力，無論什么事，甭管什么角度，人家都能把自己的話給說圓弧了。

這確實是人間之外的力量和智慧呀。

現在想起來，我爸70那年沒挨過那道所謂的“坎”，我真應該問問我媽：

“你今年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怎么眾仙今年撂挑子，沒保佑我爸過這個坎呢”？

（三）

肖女士洞悉這世間的一切秘密。

我上大學是因為保家仙“提摟了一把，要不你上不去。”

等到大學畢業找工作的時候，她告訴我，別往北走，人家說你的發展在南面。

當時我就覺得，這那位仙啊？活干得也太糙了吧？我一承德人，還怎么往北走？但凡聽過兩晚上《新聞聯播》都知道得往南找，東三省還有啥工作機會？

后來我職場上加薪升職，我媽提起諸神，簡直是一副趾高氣揚的面孔，意思就是：

媽天上有人，早托關系給你安排好了，升職加薪有啥意外的？

有那么幾年，我媽總得意洋洋地跟我宣布：仙家說了，你35歲之后還有大發展呢，大財還在后面呢！

結果我這個不爭氣的，沒到35連工作都整沒了，成了法制節目里的“社會閑散人員”，肖女士也好久不再提這些話了。

有一年，我有位姨夫突發腦梗，病情兇險，差一點沒能搶救過來。病人在醫院搶救期間，肖女士去仙界找了關系，然后果然人救回來了。

此后，這件事成了我媽念茲在茲的大功德，我已經聽過她面對不同人等，幾十次繪聲繪色地講述這人命關天之事，一句話總結就是：

“哼，要不是我當時去求，他可挺不過來！”

醫學的進步，醫生們的努力，都不如她對著西北方向燒的那兩沓黃紙，你瞧，現代醫學一文不值。

（四）

所以，我根本不用深問，就知道我媽口中所謂的“活不過今年”，定是某位“大仙”所為。

不去問，還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我早已身心俱疲，懶得去和她理論了。

確實是生不起這個氣。我甚至可以想象，肖女士在得知自己死期將至時，如何惶惶，如何不知所措，如何緊張又急迫地詢問：

“該如何破解呢？”

而那位某仙的代理人，又如何運籌帷幄，在仙界一番上下打點，終于在閻王那里劃掉了肖女士的名字。

可能也就千把塊人民幣，大仙就能讓閻王把這事兒辦了。

真是讓人祖宗八輩都深感服膺，瞧人家跟閻王爺這關系處得，比當年孫大圣還硬。

試問哪個得救之人不想立刻跪下咚咚咚磕三個響頭？然后心甘情愿地奉上重金酬謝？

我真覺得仙界有必要搞一場“反腐敗·反貪污”大戰100天的攻堅戰了，這幫人間代理收錢到處泄露天機這種事兒，貴界紀委到底管不管，還有沒有人做事了，就這么放任是吧？

想起來真是too young，too simple，我這種凡夫俗子，竟然曾經試圖去質疑肖女士的眾神，竟曾試圖讓她意識其信仰的荒誕。

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在肖女士及其諸神永恒的自洽面前，任何理性思考和邏輯分析都是無力的，我注定一敗涂地。

某種意義上，我甚至要慶幸庇佑肖女士的諸神，法力有限，至少沒有承諾她“生病不必求醫，神自會庇佑和治愈你。”

畢竟，這更荒誕的故事，我其實并不陌生。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