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套房

住在鄭阿姆斯特丹市管城區南四環的駱駝祥子夫婦總是矜持地說，他們是非常規矩的人家：

拜托，拜托了。俺們從來跟神秘古怪的事不沾邊，因為俺們根本不相信那些邪門歪道。

但我們所要介紹的祥子夫婦，顯然不是老舍筆下的“駱駝”與“虎妞”，而是恰巧買到爛尾樓的亮亮與麗君夫婦。

亮亮與祥子的關系，恰如祥子與駱駝的關系一樣——看似全無關系，但又通過神秘的宿命之環聯系起來。

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那點關系說過去。

來自荷蘭農村的亮亮和麗君，家境一般、智商一般、運氣一般，甚至還有點單純的犟。沒有懸念地，在考生眾多、高校奇缺的荷蘭省，他們沒有潤向北上廣985大學的能力，只能相會在南陽某專科學校。但他們硬是完成了專升本，然后在鄭州打工、租房、成家。

和我們一樣，他們不屬于內卷中的成功者，但依然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例如亮亮下班后兼職送外賣，為了完成規定的10單（當時某平臺規定，跑滿10單有補貼），有一次送到凌晨一點多，在回來的路上發生了意外，摔了個血肉模糊。

當時，亮亮的手哆哆嗦嗦的。他扶起了電動車，幾乎哭了出來。

亮亮不是為自己哭泣，而是把車推到路邊霓虹燈下，透過五顏六色的光，從龍頭到車胎細細檢查。終于，他覺得這次運氣非常好，車況很棒，甚至在漆板上照出了自己的臉。

多好的車啊！他想，啟動快、動靜小，還是自己生日前湊齊了錢才買的呢。

（一時沒找到視頻截圖，用這個梗圖意思意思得了…）

至于其他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著在這座城市大展拳腳，憧憬著只要自己認真拉車，時間到了，他必能達成某一個愿景。

他踅摸著，手里多出來的三五十元應當一個都不動，連一個不動還離買房的首付差得遠呢！

回家以后，趴在飯桌上打盹的麗君帶著哭腔給他搽了藥水，又把自己做的晚飯熱了熱，心疼地陪他嘮嘮叨叨了好半天。

亮亮傻呵呵地笑著，覺得天色都亮了幾分，他把所有的不開心全都忘了，盤算了一下今天能拿到多少補貼。

他覺得自己又象個人了。

麗君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說這個鉆到錢眼里的勁兒好像哪兒見過，像不像中學課本上《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駱駝祥子啊？

玩笑歸玩笑，兩口子還是一致通過，達成了一個嚴肅的共識：

只要努力，窮是可以改變的。

他們是如此的普通、平凡，且樂觀，完全不知道他們的行為與認知，早就被社會學家米歇爾·拉蒙特在《工作者尊嚴》一書中冷酷而精準地概括為：

工薪階層相信，他們的道德感是高階層的人所沒有的，他們勤奮、勤懇，賺取自己的勞動所得，保持著始終如一的正直（integrity），并由此認為自己的價值很重要。

這種樸質而真摯的情愫，在太平洋東岸被稱為“美國夢”，在太平洋西岸叫做“中國夢”。

（2020年春晚，黃渤獻唱了《我的要求不算高》，詮釋了最樸素的中國夢）

現在，有必要說說祥子的夢想了。

一直以來，房子是亮亮麗君夫婦心里永遠的疼。在后來的某個視頻中，他們說到租房的麻煩：為了省錢，他們每年都搬家，不是一次，而是兩次，甚至更多。

有一次，兩口子看中了一個房子，掏錢付了定金，商量著周末與房東簽合同。結果不到一周，房東要賣房子，單方面違約了。

亮亮麗君很配合地搬家了，結果房東還要扣他們的錢。在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扯皮后，他們終于把錢退回來了，并在視頻里驕傲地宣布：

俺們也沒有多要，沒有要違約金，就要了俺倆付的錢，就應該給俺倆的錢。

亮亮表示，（購房）這個決定源于“證明自己”的想法，想證明麗君沒嫁錯人，有一個愛她的人。

而麗君說，他們的婚禮定在（購房前的）兩個月后，亮亮心疼她，想給她一個安穩的家，一個屬于夫婦倆的房子，這個家是不會有人攆我走的。

在比現在年輕兩歲的時候，亮亮帶著麗君來到了鄭州市南三環紫辰路交會處500米以南、距離十八里河僅百來米處的融創城售樓處，砸開了代表祝福與“優惠”的金蛋。

在總共33層的融創城6期中，他們面積98平、總價147萬的房子位于22層，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的兆頭。這讓花光了所有積蓄支付了45萬首付、為了30年房貸背上124萬利息的小兩口留下了激動的淚水。

你很難說這個決定是否理性，是否理由充分。畢竟，打工人的命也是命，也有追求幸福與安穩的基本權利。

2021年11月6日，亮亮麗君委托工作人員把購房時“砸金蛋”的一幕拍攝下來，上傳到某短視頻平臺，并起名為：

《從此萬家燈火，終有一盞只為我而亮》。

（有7185位觀眾為這對年輕人的視頻點贊）

視頻里，現場掌聲四起，銷售人員打開了代表喜慶與希冀的禮炮；彩帶散落，如彈丸一般飛也似地拋射急轉。

沒有人注意到，一顆名為“宿運”的子彈脫膛而出，將于兩年后撕裂這對年輕人的命運螺線，精準命中他們的眉心。

他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未來。

?那一座城

亮亮夫婦購買的融創城項目，是融創中國在國內建造的第14座“融創城”，這個占地1086畝、規劃戶數超過8000戶的大型項目，除了第一期（融璟園）外，其他樓盤先后成為鄭州房地產維權的“高發地”。

2022年7月，融創城6期正式停工。

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記者采訪時，兩人的表述頗為微妙。

麗君說，樓盤爛尾發生后，我后悔，他比我更后悔，壓力比我大，我經常半夜醒過來，發現他還沒睡，還在看手機。我們沒有吵架，也沒有互相埋怨。生活已經夠難啦，哪里能再吵架。

亮亮說，我老婆降薪2000，對我們的影響非常大。房子首付投入了我們全部積蓄，我們本來兩個人收入加起來將近一萬，減去房貸和房租，還剩2000，這是我們的生活費。一降薪，恰好把我們的生活費降沒了。

但最終，這對保持著樸素價值觀、相信中國夢的年輕人，克服了降薪的關坎，表現出了驚人的忍耐與頑強——他們租著房子，還要承擔起每個月6300元的房貸。

具體而言，他們在紫辰路附近租了房子，每日的通勤時間超過100分鐘（需要先騎電動車十幾分鐘到地鐵站，再坐四十多分鐘地鐵）。兩口子在視頻中解釋了這個租房決定：

一來呢，這兒是安置房，有的房東比較好說話，因此就便宜點。 二來呢，租房旁邊就是我們買的房子。每天站在這里（注：指窗臺）看看…說是明年（2024年）9月交房。俺們還想著，要是這樣，我們過年就能搬進去，就不用再租房子啦，搬家還方便。

但在孩子誕生后，小兩口的日子更加艱難。不得已，從2023年起，兩口子曾經停貸了幾個月。

但熱心網友提醒他們，即使是爛尾樓，斷供后引發的諸多風險也是很大的。

首先是斷供后，銀行可以主張“本金+利息+罰息+滯納金”四重奏，要求業主一次性償還本息。購房者在辦理貸款的時候，其實是和銀行簽訂的借款合同，合同中有一條：

如果業主連續若干月逾期，銀行有權要求業主提前收回貸款，一次性還請本金和利息。

這個利息中，還包括了逾期的罰息（通常是正常利息的150%），以及不履行判決的滯納金。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破罐子破摔的業主將被法院強制執行。

其次是斷供后銀行倒逼開發商，讓爛尾樓最后的復工希望徹底破滅。這是因為，收不到月供的銀行可以起訴開發商，要求開發商對按揭貸款承擔連帶責任，并要求開發商繳納足額保證金給銀行。這將導致開發商資金鏈進一步斷裂，交房承諾的兌現遙遙無期。

最后，即使斷供要求退房，房屋拍賣所得的款項也輪不到爛尾樓業主。斷供之后的業主在償債順位上后延，且拍賣房子之后所得款項如果低于貸款數額，銀行依然會對業主主張差額部分。

總之，大家建議小兩口抓住利率下調的窗口期，先把這幾個月欠下的放貸還上，再申請優惠利率的置換：

算下來，兩口子每月還貸金額可以從6300元降到5100元，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亮亮和麗君覺得這個意見很中肯，但存在一個現實的小問題：

銀行要求補交欠貸后再減免，但問題是小兩口實在沒這筆錢。

然后，他們想起了開發商曾經承諾的一筆錢，也就是當初融創為了吸引客戶，而推出的“全民經紀人”傭金。

2021年購房時，二人當時還沒結婚，亮亮可以作為介紹人，介紹麗君到該樓盤買房子，從而爭取一筆傭金。亮亮為此在融創內部的“幸福通”上注冊過，經手的銷售劉先生也為他們提交過相應資料。

目前已經從融創辭職的銷售劉先生說，融創為了不給這筆傭金，曾好幾次打電話給他，詢問亮亮這筆傭金是否合規。他如實相告：

主要是當時他們還沒有結婚，房產證上寫的只有麗君一個人的名字。各方面都符合條件，所有資料都提交過，合法合規。

亮亮說，按照當時的規定，這筆錢在購房后兩周就應該給的。現在他們就指望著拿到這2萬元，湊齊拖欠的還貸，后面才能把月供降下來，讓家庭支出更合理。

（這是融創重慶區域的“全民經紀人”計劃，該計劃席卷全國各地，為開發商“不開口子”埋下了伏筆）

但兩年過去了，開發商還是不愿意給這筆錢。尤其是亮亮麗君多次前往售樓部問詢時，融創根本沒人愿意對接。而當小兩口開啟直播時，開發商態度變得更加強硬，他們的邏輯是：

如果在直播中認慫付傭金，全國范圍內成百上千被拖欠傭金的“全民經紀人”有樣學樣，閣下該如何應對？

所以，就有了不可描述的“封神之戰”。

（以下省略137字）

總之，眼看亮亮被數位彪形大漢擊倒，麗君狀若瘋虎般沖過去護著丈夫，哭喊著與全世界對抗。

這一刻，那個溫婉愛笑、眼里有光的女孩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像潑婦一樣的虎妞——《駱駝祥子》的文學著作，終于照進了現實。

村上春樹說：

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看著這對購房者短短兩年內的變化，我只想說，村上春樹你說得對，會說你就多說點。

離奇的是，打人事件發生后，打人者率先住進了醫院，鐵下心來要往“互毆”發展；而出警的有關部門在面對記者采訪時反復表示“事件還在處理中”，卻反手把亮亮麗君的視頻下架、直播間封停。

兩天后，亮亮用小號發布了新的視頻，表明“事情圓滿地解決好了”，視頻背景是眉心皺成了“川”字的麗君。

有大聰明網友說，麗君皺眉瞇眼是為了避免陽光直射。但是，您就不會仔細看看，太陽是在他們身后嗎？

又過了兩天，亮亮又發布了一個視頻，說涉事方給了他們一個交代。

在這個堪稱“當代行為藝術展”的視頻中，麗君用一卷膠帶詮釋了“交代”的內涵。

（注，此視頻已下架，但其藝術價值永存）

2023年11月22日，亮亮麗君夫婦稱，要離開鄭州回老家。

而一天之后爆出的一則社交媒體信息，似乎間接印證了事件發生后，小兩口被神秘力量介入，疑似被離職的傳聞。

當初有網友玩梗，開玩笑地說“如果你被威脅，就換某個特定頭像”，然后，這個神奇的玩笑順利地兌現了。

這一刻，全世界都安靜下來；這沉默，偏又震耳欲聾。

?那一個島

不管怎么樣，生活還要繼續。

麗君覺得，希望曾使她快活，但恐懼使她驚惶。她想睡，但睡不著，四肢像散了似的在逼仄的床上癱放著。半夜醒來時，周圍什么響動也沒有，只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

麗君又說，偶爾，亮亮在夢中哀叫了兩聲，離她不遠。這讓她感覺到生命的真實，似乎有些安慰。

而亮亮則在最孤獨的午夜夢到了駱駝。在夢中，他終于理解老舍先生滄桑的描述：

”駱駝“擺在”祥子“之上，就更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過，三條牲口才換了那么幾塊錢，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

醒來后的亮亮涕泗橫流，他完全不理解潛意識里的負能量，咋就和黃渤的中國夢差別那么大呢？

朦朧中，他又想起了小學時候的一篇課文，契科夫創作的《凡卡》。

9歲的孤兒伊凡·茹科夫（小名凡卡）在莫斯科的鞋匠鋪做學徒，圣誕節那晚，他給至親的爺爺寫信，前言不搭后語地敘述了自己在打工生涯的悲慘遭遇，并回憶了小時候和爺爺在勞動中的種種快樂，希望爺爺將他接回鄉下，重新過上安心的生活。 最后，凡卡把完的信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鄭重地寫下地址：鄉下，爺爺收。

亮亮還記得，在分析這篇課文時，班上的語文課代表站起來，侃侃而談地說到，這是一個悲劇，因為爺爺永遠也收不到這封信。

當時，自卑的亮亮覺得課代表真的很聰明啊，不愧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

但現在，亮亮終于意識到，這個悲劇真正動人的一刻是，如果鄉下的爺爺能夠順利地收到信，凡卡回家的愿望能實現嗎？如果鄉下能過上安心的生活，爺爺又為什么要送凡卡來打工呢？

（所有人都預見了悲劇的后果，但所有人還是要這么選擇，這才叫悲劇）

一個很多城鎮居民難以想象的事實是，在人均水澆地只有幾分（注：1畝地=10分地）的荷蘭農村，由于2013-2022年間小麥收購價一如既往地穩定（在115元/百斤上下浮動），種植一畝地的小麥，可以給農民帶來“純”收入：

840元。

注意了，這里的純收入特指除去種子、化肥、澆水、農耕機具的硬投入，根本不包括農民勞動力的軟投入（參見《》）。

對于農村孩子來說，返鄉工作的后路，最大的意義在于“不至于餓死”。

而另外一個令人破防的事實，盡管鄭姆斯特丹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其雷霆手段甚至被網友們調侃為：

馬縣長高，黃老爺硬。

但在俺們荷蘭，它已經是經濟最有活力、制度配套最完善的地區了…

所以，亮亮麗君們“隱入煙塵”的選擇，真的就是最優解嗎？

1974年，賽博朋克流派文學大師巴拉德出版了力作《混凝土島》。文中主角梅特蘭墜落立交橋，落入倫敦三條高速公路交匯處形成的三角地帶，他爬不上高高的路堤，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偏僻的“混凝土島”，甚至老板認為他離職、妻子認為他與情人私奔…

他就這樣，被社會遺棄了。

倘若你翻看亮亮麗君購買的融創城，你會發現，這個神奇的樓盤位于“中州大道—鄭新公路”分界處，西面是十八里河，恰好呈三角形形狀。來來往往的車流，似乎把這個沉默的爛尾樓區域當成了城市的背景板。

而在更大的空間內鳥瞰全景，融創城孤獨地矗立在鄭州東南部，寂寥程度甚至超出了另一個“睡城”——南龍湖。

對于很多鄭州人而言，融創城爛尾樓的信息，聽上去那么遙遠：

它們存在，但似乎與汝無關，甚至與返鄉了的亮亮麗君無關。

只有在每個月“滴~”的催款還貸聲中，爛尾樓業主的心跳才會快起來。才會意識到他們的人生，早已被這個爛尾的混泥土怪物牢牢綁定。

這一切，就像巴拉德在小說結尾處的預言一樣：

他主宰了全島，但也失去了離它而去的欲望；他宣告，他就是這個島。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亮亮麗君事件我本打算沉默一段時間。但是昨天，曾經和俺打過嘴架的馬超都已經沖了，我覺得還是應該寫一寫——情況就是這么簡單。

2，亮亮與麗君俱是凡人，但他們做到了絕大多數人不想做、不愿做的事情。他們已經把爛尾樓的上海、期房制度的不合理之處昭告天下，盡到了歷史上小人物的意義。

3，我希望他們返鄉后能過得安穩一些。沒必要苛求兩個軟肋重重的年輕人死磕到底，沒有人覺得這是怯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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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Nov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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