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依菲??
電影看完后,我很震驚。帶病在身的張桂梅校長,明明還在用盡自己的生命教書、救人,卻已經有了一部明目張膽顛倒和扭曲她的“傳記”電影。
我知道,這是一個傾向于不負責任地解構、批判、質疑的扁平化和娛樂化世界,要說一個人是偉大的,或值得尊敬的,仿佛都是用濫了的口號;然而張桂梅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幫助了一代女性。無論我們相不相信,這個時代確實有高山一樣的女性存在著,無可置疑地事實性存在著。
是高山,就并不依賴我們的期望與評價而活。
在這部電影里,我看到創作團隊是以草芥的視角,對高山進行了太多惡意想象。我只能盡量理性地寫明,這部電影存在哪些價值觀上的局限與硬傷。
大概挑出了三條。首先,他們理解不了在父權制社會下,一個有愛且有力量的、能夠改變社會的中年女性領導者;其次,他們理解不了這位女性領導者身上的慈悲與力量的真正源頭;最后,他們擺出居高臨下的架子(大概只有草芥才這么執著于要居高吧),理解不了這些“邊緣山區”“小人物”的彼此照顧與幫助,把那里的人們之間愛出愛返的關系,硬生生刻畫成了一個試圖填補空虛生活的女控制狂,非要去拯救大山里的落后愚昧眾生。老套的啟蒙視角。
先說第一條。我們都知道,在這個父權制社會里,大部分領導者、開創者、改革者……都由中年男性充當。我們把一些詞賦予他們:獨立的,強大的,不怒自威的,高瞻遠矚的,受人尊敬的。那如果站在領導者位置上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呢?糟糕了。他們很吝嗇,不愿意把這些特質賦予那些開創了一番事業的女性。不僅如此,他們還要把貶義詞加在她身上:無力的,脆弱的,情緒化的,討人嫌的,過度控制狂的……
減去好品質,加上壞品質,影片中的張桂梅校長,就成形了。作為一名教學有方的老師,一名受人敬仰的校長,卻毫無威嚴,幾乎可笑。她聲嘶力竭地拿著喇叭叫學生們起床,不分場合地大吼大叫,卻沒有人聽她的。學生們講她的壞話,老師們吐槽她是老巫婆。這一切仿佛都在呼應人們對女領導的常見的惡意想象:“她真討人嫌”。
假設,有一部關于男性的事業傳記片,卻不拍他如何周旋于社會上的不同力量,去克服困境,解決具體問題,而只拍他面對壓力時精神狀態極差,工作時打盹,下班后酗酒,在酒精幻覺里沉迷去世的妻子……光是想想就知道,沒有人會這樣拍,除非是在抹黑。而一個做出了實事的女性,她到底如何籌款,如何教學,如何溝通,如何腳踏實地經營出一所學校?電影故意忽略了那么多值得深究的具體細節。
這就要說到第二條。創作團隊理解不了,一個脫離了男人的女性,如何能夠去愛那些不是自己丈夫,不是自己孩子的人?如何能夠去愛這個不夠完美的社會?想象一個有力量的女性領導,已經難如登天了;還要想象一個被如此多前后輩上下級都熱愛著的女性領導,這簡直不可能!
當我們談張桂梅的事跡,根本沒有人要把她與一個早已去世的丈夫緊綁在一起。我們看見的是她,是充滿熱情,滿眼笑意的她;而不是一個幽靈般的亡夫。現實中,張桂梅從不受困于過去,而電影非要走人鬼情未了的路線,給胡歌扮演的亡夫加了過多的柔光濾鏡,于是我們看到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女人,撫摸一個過度英俊的男人筆挺的山根。這些片段根本不像是平等的夫妻,而是大型“偶像寵粉現場”。總之,最有力量的,永遠是男人;給女人力量的,也得是男人。
大概這些人要理解一名女性,是永遠不能失去男人的在場的:那些哭泣的苦難女孩子們,是受了男人的苦;完全獨立生活的張校長,沒有男人在身邊,怎么解釋呢?哦,主創們靈機一動:那她一定很懷念男人,她做事業的動機找到了!那些大山的女孩們,是被壞男人害了,被家里的爸爸哥哥給勒索了;而張校長這樣有力量的女性呢,也是可憐的,因為她失去一個愛她的好男人。
看吧,所有女性的喜怒哀樂,都與背后的男人息息相關。他們塑造不來只與自己的夢想有關的,高山般的女性。因為既為高山,就不可能依賴任何一片云。
真實的張桂梅在采訪中說過,為了讓學生們生活得更好,自己“把命搭上都是應該的”。她不僅關愛學生,也同樣關愛老師,甚至關愛福利院里的孤兒。她自己睡在學校宿舍里,為了離學生們更近,為了在晚自習時與單科老師們交流,為了記住每一個學生的喜好,誰在食堂少吃了菜,她都能記住,都能叮囑。這樣一個中年女性,不沉浸在私人小家庭,而是身體力行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到底何來力量,去愛這些人呢?
因為理解不了,所以主創團隊潦草交卷了一份零分答案:她不愛;她裝的。她唯一愛著的,只有自己死去的丈夫。她之所以為那些女孩子的命運奔走繁忙,只是因為她沒有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可以去愛!
——為了表達這一點,在電影的尾聲,導演讓張桂梅的扮演者海清,對一位自己經常PUA的女老師(而這位女老師曾經在劇情里質問張桂梅:你以為你真的很無私嗎?你不過就是在逃避自己沒有家庭罷了)承認:是的,我只是在逃避。電影讓“張校長”親口承認,自己培養了這么多優秀的女孩子,她們還都這么愛她感恩她,都是因為張校長想要逃避失去老公的痛苦,一心撲在工作上,向學生們抓取。
主創們好像連付出和索取的基本定義,都沒有搞清楚。他們大概是在以“四處大小爹”時的心理,以己度人,硬生生拍成了張桂梅在自欺欺人地“四處大小媽”。然而,當媽和當爹的難度,可是不一樣呢。
愛就是來自愛,不是來自仇恨和對立。這就是第三條了,對張桂梅教育事業的動機的扭曲,還在于丑化了她身邊的大多數人,包括老師們和學生們。所有的人際關系都是對立的。班上的女學生們,會因為一個比另一個成績好,彼此嫉妒就打了起來。還有大量以性別為軸心的事實顛倒,比如把酗酒的父親改成母親等,已有太多人談及,就不再贅述。
電影對張桂梅的行為動機,也做了巧妙的顛倒。電影說,先是丈夫給了張桂梅力量,再是張桂梅用這份思念,拯救貧困的人們。但實際情況是,丈夫死后,自己查出腫瘤,無錢治療。在生與死的抉擇之間,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先給了張桂梅治病的錢與無條件的支持,“我們無論如何都會救活你”,她才出于感恩,開辦學校,用實際行為來回饋這座大山里的父老鄉親——她并不出生或成長于這里,卻被這里的人們如此地接納著。
“我活著要干什么?我要回報。”人與人之間,本來是一個善意流通的圓。當張桂梅的女高開辦后,這里的爺爺奶奶們,是這樣感恩張桂梅的:“我孫女讀高中了,我可以放心地死了。”
電影的改編里保留了捐錢的情節,卻是在她操辦學校以后。看在她快把自己累死了的份上,大家才去幫了幫這個可憐的、沒有老公的事業狂。
電影里的張桂梅,是一個扮演拯救者的索取者。片里的人們都操持云南口音,而張校長的標準普通話太過突兀(在實際的紀錄片影像中,遼寧出生的張桂梅講話也總是有活潑的語氣詞的),繼續強化她作為一個格格不入又思想僵化的女領導形象。她的內心孤獨而苦悶,與女學生們的相處溫暖不了她的心,所以總要回到她的小家,去思念亡夫。由于白天與晚上、表面與內在的張桂梅太過割裂,電影別有用心地引導我們思考:為毫無血緣的女學生們的命運而不顧自己死活的張校長,和渴望與丈夫在客廳里跳華爾茲的小女人,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電影暗示,后者才是真的。她為了“逃避”自己沒有家庭的事實,才成為了一個工作狂,名為奉獻,實則向她們索要家庭的溫情。
我建議大家,還是去看看張桂梅本人的采訪吧!看看她發光的眼睛,她無時無刻的笑容,她的皺紋,她的氣場,她散發的能量,她身處學生之中時有多么親切又活潑地叫她們“姑娘們,起床了”。她是一個對所有哭泣的人,都會立刻張開懷抱,給與安慰的人。去看看她在自己的事業里多么容光煥發,看看她多么愛身邊的人,身邊的人又多么愛她。沒有愛出,何來愛返。
實際上,女高的老師們這么評價張桂梅:“她什么都沒有,但又什么都有。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富有。”這部電影,把一個精神富有的人,拍成了一個苦大仇深的貧瘠之人。而一個只知道逃避和索取的人格,真的能做得出任何事業,并幫助和鼓舞到任何人嗎?
在那么多個層次上,他們都理解不了張桂梅。
還好,本是高山,就并不依賴我們的期望與評價而活。扭曲與抹黑,都改變不了張桂梅。她作為事實存在著,這就夠了。
關于作者:依菲是一名有文學與社會學背景的自由寫作者,關注領域包括且不限于文學評論、文化研究、教育平等、性別權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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