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尹幸芷 付曉玲
編輯 | 曹賓玲
數據支持 | 洞見數據研究院
“13萬學費,以后一年工資都沒那么多,值得嗎?”
看著帖子下網友的質疑,甜甜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得失盡在人心。
她承認,花13萬報4家公考培訓機構,確實有些夸張,但考公是場百里挑一的極限挑戰,學習能力不夠,就得鈔能力來湊,“只要能上岸,一切都物有所值。”
在考公的狹路里,不止甜甜,許多人都選擇了報班這條捷徑。
數據顯示,3年前公務員考生參培率就已經達到30%,按此推算,僅2024年國考,就有近百萬考生走進機構大門。
更遑論國考之外,還有各地的省考、事業編、部隊文職等大大小小的考試,公考培訓的蛋糕之大,可能超乎大眾想象。
在一家頭部機構里摸爬滾打了8年的馬競告訴我們:光西南某省一個地級市的考公機構,他就能數出來30多家。
機構里的老師們,日薪2k、3k都是平常數字,更有些老師已經摩拳擦掌,準備下海創業了。
畢竟,哪怕當下機構學費高不可攀,哪怕中公等公司暴雷的傳聞令人心驚,但只要考公熱一日不熄,“上岸經濟學”就不會失效。
考生的上岸焦慮,被機構“理財產品”收割
劉鑫一度自詡“100%自學上岸”,直到她得知身邊考公的朋友全都報了班。
“說好的‘不報班也可以上岸’,難道是說反話誑我的?”她瞬間警鈴大作。
對劉鑫這種迷茫的新手考公人來說,最大的煩惱就是缺人點撥。雖說現在真題、面經網上一搜一大把,粉筆公開課等白嫖課程也不勝枚舉。
但薅來的資源,跟真金白金買來的考試大綱、題庫等干貨比,含金量孰高孰低不言而喻,且自己瞎折騰也遠不如跟著老師一步一個腳印學習來得踏實。
更關鍵的是,行測、申論尚可以自學,面試卻是需要現場模擬訓練的,一個從來沒有參加過考公培訓的人,無異于“輸在了起跑線上”。
厘清楚利害關系,劉鑫當即掏了2萬元補上了報名。她慶幸自己早早迷途知返:“大家都報班了,你就算是考公天才,也有被擠下來的危險。”
而拿捏住了劉鑫們的上岸焦慮,公考培訓機構也開始一路高歌猛進。
古麗曾在兩家頭部培訓機構任職,在她的經驗里,考生之間的口碑傳播,一直是機構招生的重點。
據她介紹,大多數機構都是按規矩辦事的,但也有一些機構為了搶生源會劍走偏鋒,比如讓員工假扮考生制造焦慮,以刺激更多人報名。
不過,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手段,若論公考培訓行業里的“創舉”,非“協議班”莫屬——考生若在考試中不能通過,可以差額甚至全額退款,相當于一份對賭協議。
這種“不過包退/全退”的承諾,很大程度刺激了市場需求,哪怕機構幾千元的學費飆漲至幾萬元,門檻依然被踏破。
“鈴鈴鈴……鈴鈴鈴……”后臺的電話響個不停,然而古麗正在前臺接待著排隊報名的考生和家長,根本分身無術。
其實,不用接起電話,她也知道電話那頭的來意,應該也是咨詢報班的事宜。
“那會兒根本就不用去打廣告,也不需要去招生,坐著在那,別人就會上門來找你。”古麗回憶協議班爆火時的場景。
當時,她所在的機構在省會城市的市中心擁有6層高的樓,小到60人的教室、大到200人的大廳,密密麻麻全部塞滿了考生,最后不得不去隔壁酒店再租些會議室來上課。
老師的數量也直線上升,一層辦公區容納不下,機構干脆要求沒課的老師不要去坐班,把位置騰挪給有課要上的老師。
烈火烹油之下,越來越多機構的分校開始拔地而起,據古麗介紹,“隨隨便便一個分校,收入都能達到千萬級。”
而嘗到甜頭的機構們,野心開始迅速膨脹,為了吸引更多考生,一種更高超的發明——學員貸也逐漸流行起來。
學員貸也叫理享學、0元學、無憂學等,考生與平臺簽訂貸款協議,預定名額后以0元入學,上岸后自己再把這筆錢還上,未考上則不用還。
這樣“無本萬利”的交易,讓那些手頭不寬裕的考生,也有了下場競爭的資格。
而機構為了撥動考生們的心,往往還會附帶饑餓營銷,比如需要邀請才能有機會加入、漲價、限時限量等等。
協議班、學員貸并駕齊驅下,一筆巨額的資金就落入了機構的口袋。小機構通常會用這筆錢擴大規模,撬動更大的杠桿。
比如,以兩三倍的高薪挖大機構的名師。馬競對此深有體會:“研究院里有300多個老師,每年有三五十個被挖走。”
而連鎖大機構則玩起了“明修教育,暗搞金融”的游戲,以中公教育為例,其投資支出長期高于經營收入,2020年前者甚至達到后者3倍以上。
如此一來,機構掙得盤滿缽滿,考生甚至笑稱:“考公機構好不好,看門前停的車是什么級別就知道,豪車越多,說明機構越好。”
但在機構越來越膨脹的時候,摩擦與裂痕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
大幾萬的學費,換來抽盲盒式的上課體驗
“我們班同學跟機構鬧起來了!打得警察都上門了。”
臨考還有短短幾天,室友下課回來大倒苦水,聽得張珊目瞪口呆。
但她非常理解同學們的激烈反應,畢竟交著大幾萬的學費,待著廉租房一般的教室,忍受著堪稱折磨的上課體驗,換誰都不高興。
據張珊介紹,室友上課的教室設備老舊,放課件的屏幕糊出光斑,網絡卡頓得人心浮氣躁。
更離譜的是,廣告里承諾“小班教學”,其實教室里足足擠進了160多人,五排以后都要伸長了脖子、從人頭縫隙里看課件。
考生多次投訴未果后,與機構矛盾升級,直接爆發了肢體沖突。
張珊比較幸運,所在班級依然維持著30多人的規模,但她遇到的糟心事兒也不少。
“哎,這里好像不對,我再想一想。”看到講臺上,講到一半突然發現自己講錯的邏輯推理老師,張珊心里郁悶極了。
暴漲的考公培訓需求,讓老師也不夠用了,機構開始降低門檻招攬人手,業內人馬競直言,“只要有二本學歷,想從事這個行業就能來。”
畢竟考公輔導更講究做題速度和準確率,知識積累不是硬性要求,“老師只要稍微有點經驗,提前拿到答案,就能上講臺了。”
因此不少考生發現,跟自己同時落榜的考生搖身一變成課堂上的講師,拿著答案在講臺上侃侃而談。
某頭部考公機構公告的數據顯示,2016-2020的5年間,其教師人數暴漲5倍。
這導致機構師資愈發良莠不齊,學生想好得到好的上課體驗,需要一點“抽盲盒”式的手氣。
對于花錢“被實驗”的考生來說,日均支出逼近四位數,遇見差勁的老師,可稱不上美妙的經歷。張珊的那位邏輯推理老師很快被全班投訴換掉了。
但填平了這個坑,也依然可能會有下個坑等待著她。
張珊買了兩個半月的線下課,卻在最后的沖刺階段變成了網課——全班同學集合在教室里,聽總會場的老師在大屏幕里開直播,“像是在開會一樣”。
教室里連了一根話筒,名義上可以和屏幕里的老師互動,但網線后面不知道連了多少學員,互動的機會還要靠搶。
她感到莫名其妙:“大家是為了線下老師上課才來的,怎么到最后變成了網課?”
除了師資、上網課等問題,分宿舍靠拼手速、機構講義寄到付等大大小小等暗雷,張珊也踩了不少。
如果考生拿到的是“苦海無涯、上岸功成”的爽文劇本,上述種種也能被看作“苦其心志”的磨礪,但現實是,協議班并沒有“保證上岸”的魔力。
以國考為例,報考人數增速遠遠超過錄取增速,落榜者有增無減。這在機構的退費率里也有鮮明體現——中公、粉筆等龍頭的退費率一度超過7成。
而退費率一旦走高,意味著大機構滾雪球的金錢游戲,很難再轉動。
古麗走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感覺到了機構降本增效的力度——走廊里的燈,被摳走了一半。
這只是龍頭機構斷尾求生的一個小細節,在員工身上的體現,則是大刀闊斧地裁員以及留下的人工作量翻倍。
“原來一個督學老師帶2個小班,現在讓你帶4個班,且大班小班一起帶。”古麗說,在超負荷的工作下,考生的體驗更難保證了。
但即便大機構問題頻出,依然有許多考生前赴后繼,畢竟他們已經買到了最重要的情緒價值。
五萬的學費,四萬是情緒價值
半夜,張珊被突如其來的腿抽筋疼醒。她迅速把臉悶在被子里,防止痛呼出聲打擾到別人,然后摸索到小腿,慢慢揉搓起來。
這種情況,出現在她接到面試通知后。二戰的壓力,對面試預期的患得患失等,讓她的焦慮與日俱增,并反映在生理上: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半夜腿抽筋。
她知道再這么下去,肯定完了。于是,晚上9點鐘發消息給了面試老師,老師立刻找了一間空教室,喊她過去,一個字一個字的給她分析,直講到了12點半。
之后,老師要求每天提交一個面試練習視頻,然后做針對性的分析,并把每一天進步的地方著重指出來,增加她的自信心。
還有一位老師甚至親手寫了蒙古語“逢考必過”送給她,鼓勵她堅持下去。
機構的貼心,讓張珊十分感動,要知道,之前她也曾向家人、朋友傾訴,雖然獲得了安慰,卻仿佛隔了一層紗,始終無法撫平心頭的燥氣。
來到機構后,她明顯感覺到,這里確實更懂考公人需要什么,很多無法消化的壓力和情緒,在機構里可以得到排解。
正是如此,哪怕她知道機構有很多坑人的地方,價格也遠遠高于價值——她筆試加面試的費用總共是五萬二,上岸鄉鎮公務員一年工資10w,相當于“預支”了半年工資,但她并不后悔報班的決定,畢竟“沒有報班,可能熬不過那段時間。”
當然,上岸成功了怎么都好說,但對于沒上岸的人而言,報班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脫產考公一年,最終沒能上岸,讓希希無比失落。不過,想起協議班承諾的全額退款,他覺得還算安慰,畢竟2萬多,可以支撐自己過渡幾個月。
然而他沒想到,這段退款路卻是“長征”。客服的態度很好,“現在是總部統一安排打款,我們會準時提交,估計快的話,滿了45個工作日打款。”
但之后就沒有動靜了,等了一個多月,按捺不住的希希,再次找客服詢問,結果是讓他繼續等,一等又沒動靜了。
沒辦法,最后他直接找到了校長,要求及時安排退款,結果對方建議他該起訴就起訴,“跟考生耍賴成這樣,真是離了大譜了。”希希說道。
希希的情況不是個例,而是大有人在。隨著退費率走高,賬上現金被占用的機構們,開始把壓力“分攤”給考生們。
馬競今年4月離職的時候,他任職的機構就已經拿不出錢了。他親歷了機構從開始一筆退完,到分期退,再到一分錢都拿不出。
而那時,還有1000多號考生等著退費,求告無門的他們,將矛頭指向了作為分部負責人的馬競,“考生們覺得我是這里的校長,有退款的權力,至少10個里,有解決2個的權限。”
但其實,無論收款還是退款,走的都是總部賬戶。且總部的錢,在安撫各地此起彼伏抗議的過程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考生們不管這些,就認準了馬競。一開始是跑到機構罵街、潑墨水、砸東西,一天到晚跟著他,不讓他回家,逼得機構難以運營。之后通過關系,找到馬競老家的政府領導舉報他,甚至懟到他家里,跟他父母要錢。
工作和生活都寸步難行,馬競不得不離職避禍。
雖然被折騰得很狼狽,但馬競也沒辦法怪考生,畢竟問題的根源不在他們,大家都不過是這場雪崩里,一片無辜的雪花罷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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