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家推薦趙樹凱先生的個人學術研究平臺“九號院時刻”。趙樹凱先生是我國最杰出三農問題專家之一,先后在中共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九號院)、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工作,歷任紀登奎聯絡秘書、研究員、中國發展基金會副秘書長、信息中心主任,2006年擔任中央政治局第36次集體學習主講人。著有《鄉鎮治理與政府現代化》、《農民的政治》、《農民的新命》、《農民的鼎革》等。 趙樹凱先生幾乎完整經 歷了農村改革4 5 年歷程,筆者每次請教趙先生農村改革史問題,他都能如數家珍詳細講明 各 項政策 來龍去脈,對 三農主要 問題的癥結、 癥因和出路也有深刻洞察力,他的文章和著作都值得找來一讀。
不論是官方,還是在民間,杜潤生的改革貢獻都有共識,但是,理解杜潤生并不容易。
八十年代農村改革是一場艱難曲折的政策革命,在根本上糾正了長期以來的政策失敗,堪稱近代中國的十年輝煌。這十年輝煌,不僅前所未有,隨后三十余年也未再現。但是,鑄就這種輝煌的歷史進程是復雜的。從杜潤生個人來說,在這個過程中也充滿了糾結和艱難。這些糾結和艱難,有的出自體制運行,有的出自政見紛爭,也有的是出自權力糾葛。
一
1979年春天,政策斗爭第一次公開爆發,也是杜潤生遭遇的第一場麻煩。3月1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一封署名張浩的讀者來信,并配發了五百字編者按:“已經出現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應當正確貫徹執行黨的政策,堅決糾正錯誤做法。”編者按起因于分管農業的中央領導批示,國家農委起草了“編者按”文稿,杜潤生作為主管政研室的農委副主任參與其中。此事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堪稱為改革早春時節的一股政策寒流,但遭到了安徽、四川等省抵制。五年后,中央機關整黨,杜潤生在“整黨對照檢查報告”中曾有專門說明。
“張浩來信”事件之后恰好一年,1980年3月,國家農委主管刊物發表杜潤生文章:“包產到戶不應作為方向去提倡。”“我們要把希望放在充分發揮集體經濟的優越性上去,改變生產條件,實現機械化。如果擴大包產到戶,就是背道而馳,搞不好還可能破壞公共財產。人心一散,各奔前程,集體經營沒有了,基本建設也不搞了,科學種田也搞不起來了,農村的社會主義陣地就被破壞了。”[1]此文再次構成政策事件。這個刊物發表了系列否定包產到戶的文章,還拒絕刊發安徽方面的文章。萬里上調中央主管農業之初,曾幾次表示要撤銷這家刊物。杜潤生晚年說:“我的講話修改稿,未經校正,被一位同志拿走,發表在《農村工作通訊》上,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我應該負責”。[2]
1981年3月,中央辦公廳向全黨轉發杜潤生的政策報告:“全國約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社隊屬于‘三靠隊’,允許包產到戶。”“還有百分之五六十的社隊處于中間狀態,辦的不算好。包產到戶的出現,使這些社隊面臨新的挑戰。任其自流自發的大批搞包產到戶,可能引起生產關系動蕩,是不利的。為樹立與鞏固社會主義經濟成分的優勢,如何改善這部分生產隊的勞動組織和報酬制度,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3]這個中辦文件成為一段時期內政策依據。從1981年春天到1982年1號文件發出,圍繞著是否允許一般地區搞包產到戶,中央領導之間、地方領導之間都有激烈的意見沖突。在這個過程中,杜潤生一直處在紛爭漩渦之中。
與包產到戶比較起來,是否允許私人雇工的政策制定更加曲折復雜。包產到戶的政策爭論主要發生在三年時間,而雇工政策的爭論和起伏則是長達十年。1989年8月,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加強黨的建設的決定》[4],規定共產黨員不準雇工。時至今日,這個文件沒有得到執行,也沒有廢止。
在杜潤生主持起草1982到1986年連續五個1號文件和1987年5號文件期間,雇工政策始終屬矛盾焦點,開過若干次專題會,寫了諸多報告。這些不同形式的會議,從西安開到承德,從九號院開到中南海,從中紀委開到中顧委,意見紛爭集中到中央書記處辦公會。但是,這些討論在文件稿中都無從體現。1985年末,鄧小平與薄一波談話時表示,對雇工現象該管一管了,應該從雇傭人數、銀行貸款、雇主收入等方面加以限制,并說:“請你轉告潤生同志,認真起草個文件和必要的法律”。怎樣把這次談話精神貫徹到文件起草中去,文件起草組內部爭論激烈,最后杜潤生說:“文件避開雇工,因為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在這個過程中,杜潤成受到各種壓力,有的領導人直接批評杜潤生對雇工“不想限制”。雖然高層領導的旨意需要執行,但杜潤生的處理風格明顯不同于包產到戶問題,一直對制定限制雇工的政策條文持消極態度,似乎已經無意于左右逢迎。
1985年1號文件的主要政策突破,是取消了糧食統購統銷。統購統銷實行三十年,是計劃經濟體制堡壘。與此同時,基于糧食連年增產和調整農村產業結構的考慮,國家也調低了糧食收購價格,減少了鼓勵農民種糧食的化肥油料等補助。沒曾料到,當年糧食大減產。在此背景之下,政策意見紛爭驟起。當初反對取消統購統銷者認為,農村改革在方向道路上出了問題;即便支持取消統購統銷者,也有若干人認為,這是農村形勢的判斷失誤,是政策措施出現重大失誤。面對出乎意料的形勢,政策研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難,改革不再意氣風發。入秋以來,杜潤生連續召集會議討論形勢和對策。11月26日,杜潤生主持討論文件思路,眾人談政策局勢突然變難,廣東省委常委兼農委主任杜瑞芝說:“該說的說完了,該做的做不到”。關于新文件稿(即1986年1號文件)如何起草,杜潤生說:“要畫一條紅線,不能什么都說。好話說盡,好事不多,中央威信受影響。要少說,說了要辦到。”針對有人借糧食減產否定家庭承包制等改革政策,杜潤生強調:“要堅持改革,不改革不行,如果不改革,農村的出路在哪里?存在的問題要用改革來解決,要走新路,不是走老路、邪路。”
1985年之后,糧食連續徘徊,杜潤生面臨批評質疑,不僅有所謂方向路線問題,還有具體政策問題。有意見認為,他過于重視生產關系,只在生產關系上做文章,而不重視生產力,不重視農業的投資和基礎建設。糧食減產等問題的嚴峻性,引起了鄧小平重視。1986年6月10日,鄧小平將胡耀邦、趙紫陽、萬里、姚依林等人召至住處討論。根據鄧小平指示,杜潤生組織起草了“農業發展的若干建議”。這個建議,集中而言就是兩件事情:深入改革和增加投入。杜潤生說:“順竿爬,要點錢,但是不能用老辦法花錢,縣包干把錢吃掉。要錢,要同改革相結合,經濟搞活,水利、技術改造、土地使用費,金融搞活,勞動積累,寫清楚錢要怎么用。聯系改革,開辟財源,提高效益。”報告送交當年8月中央北戴河會議討論,獲原則同意。
二
1987年2月,杜潤生請示起草“全國農村遠景發展文件”,時任總理在請示報告上批示:“我認為思路對頭是可行的”。3月,杜潤生開始組織力量研究“農業發展綱要”。他在主持辦公會時說:“‘綱要’已經批準要搞,要認真地進行,不是指標和賬單,而是著重選擇發展路線、戰略,要有幾種方案比較”。隨后,成立起草領導小組,工作班子設立了文件組、資料組、辦事組、咨詢組,作為機關工作中心任務。經過連續兩年的緊張研究,形成系列報告,但是,由于宏觀經濟政治形勢驟然變化和高層意見分歧,并沒有成為真正的政策成果。
1987年7月和1988年1月,杜潤生兩次召各省農村工作部門負責人進京。在熱議形勢和反思政策之余,地方官員對機構建設也有所非議,認為從中央到地方未能建立起強大統一的農村工作機構,全局性農村工作體制被削弱。后來人們更認為,地方農村工作部門名目繁多,缺乏統一,也是中央農研室被輕易地撤銷原因之一。如果全國的農村工作機構從上到下是統一的,則中央農研室很難被撤銷。
1988年11月,杜潤生主持召開了當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這是他操辦的最后一次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會后,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奪取明年農業豐收的決定》[5],這是他主持起草的最后一個中央文件。
1989年7月末,杜潤生擔任主任的中央農研室突然撤銷,隨后,工作組進入清查。在前后長達十來天的部級干部生活會上,杜潤生多次檢查。清查后期,所有黨員要重新登記以確認黨籍,但是,接替杜潤生主持機關工作的王郁昭突然接到通知:停止杜潤生黨員登記。這意味著,這個1930年代中期入黨、1950年代初期擔任正部級職務、1980年代后期熱議將出任副國級領導人的中顧委委員,面臨被清除出黨的困境。半年之后,終于允準登記。“杜老當時的處境是不順的。正在對他實施幾個不準:不準發表文章,不準離開北京,不準出席會議(當然批判會議不算)。”[7]
三
杜潤生具備大學者的學識和氣度,但是,不應該在學者形象上做過多解讀,因為他是高級官員。也許可以說,1990年之后,也就是77歲之后,杜潤生的研究和寫作,基本上是學者式的。在八十年代,杜潤生曾經試圖從馬列理論來論證家庭承包制,以彌合不同觀點,達成政策共識。進入九十年代,他的思想觀點明顯轉變升華,不再從傳統馬列理論來論證中國改革。他更多思考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大勢,思考西方政治經濟演變,關注國外學術發展。隨后十幾年,他在更加宏大視角下審視中國改革。
1983年,“當代中國叢書農業合作化卷”編委會成立,杜潤生擔任主編,這項工作持續二十余年。世紀之交,編委會內部存在已久的意見分歧終于激化。副主編李友九撰文訴諸高層,批評杜潤生“否定1956年合作化的偉大勝利”,是“唯生產力論”者、“機會主義”者。2000年1月28日,杜潤生寫信給當代中國叢書編委會主任鄧力群,信中說:“我無意和李進行文字爭論。事實已經說明,真正否定1956年合作化高潮的,是廣大農民和黨中央80年代的決策。但對李提出的挑戰,不能置之不顧。”與此同時,杜潤生提出辭職:“李寫的批判書,可視同他以副主編身份公開宣告對我主編一職的不信任。為了勝利完成合作化卷最后定稿和出版工作,我決意提出辭去主編職務,以免我的錯誤認識有礙于他人工作,望給以理解和支持”。因為內部斡旋,辭職事件沒有公開化,但編委會工作陷入名存實亡。
李友九曾是農業部常務副部長,他和杜潤生是老戰友,抗日戰爭時期,在太行山根據地,兩人分別擔縣長和縣委書記,經常在農民家里睡在一條炕上。在杜潤生擔任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期間,李友九是合作化局局長。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李友九是農業部常務副部長,隨后二十余年間主要精力在農業合作化史編委會。兩人之間,個人友情源遠流長,政策觀點漸行漸遠。李友九寫批評文章時,曾到杜潤生辦公室,政見不同而赤誠相見。
編委會內部的這場爭論意義深遠。實際上,早在八十代初期,在這個問題上,在中央書記處辦公會的多次討論中,杜潤生與總書記、總理和主管農業的常務副總理之間已有深度共識。那就是,以家庭承包經營為核心的農村改革,不僅從根本上否定了人民公社,也從根本上否定了1956年完成的、以普遍建立高級農業合作社為內容的合作化高潮,而且,也是對1953年起步的初級農業合作社的否定。就是說,農村改革實質上否定了通常所說“農業合作化的偉大勝利”,否定了“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如此說法,聽起來驚世駭俗,其實道理淺顯如紙。初級社已經否定了家庭經營,作為改革成果的家庭承包經營制自然也是否定初級社。這種否定,使得被奉為中國農村金光大道的“集體化道路”無地自容。如杜潤生所說,做出這種否定的,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中國農民,是黨中央的決策。
在給鄧力群的辭職信中,杜潤生并不掩飾對于農業合作化的否定態度,不在意被指控為“唯生產力論”者,也不在意被指責為馬克思主義的叛逆——第二國際伯恩斯坦“機會主義”。關于中國改革,杜潤生的思考不斷深化。2006年2月,杜潤生對哈佛大學傅高義說:“孫中山為聯合前蘇聯進行革命,搬用前蘇聯一黨體制,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長期延續,加上斯大林的解釋,無產階級專政實際上是黨的專政,這種定義未能與法西斯主義劃清界限,導致蘇共作為執政黨的三壟斷:壟斷權力、壟斷資源、壟斷意識形態。使自己陷于孤立脫離群眾,蘇聯解體于此不無關系”。他認為,現代各國實踐證明:自由的風險遠小于專制主義的風險。[8]改革就是要解決“三個壟斷”問題,而出路在于民主。他認為,中國發展民主的路徑是:“先辦村民自治,進而實行鄉政權直接選舉,直至縣政權的民主重建。要給農民完全的國民待遇”。[9]
四
杜潤生有一句著名的話:“不會妥協就不會工作”,也常以此告誡年輕人。這受到一些人批評,杜瑞芝曾經回應:“有人說他是風派。什么風派?他是個識時務派,‘識時務者為俊杰’。”“真理,離不開時間、地點、條件。他能夠在一定時間、一定條件下講什么就講什么,該怎么講就怎么講,既有針對性,又做到恰如其分在。”杜瑞芝又說:“在‘左’的傳統根深蒂固,‘三中全會’后一些掌權者還在不斷攻擊農民及其‘后臺’是‘掛羊頭賣狗肉’、‘說社會主義,實際干資本主義’情況下,不到講那種話的時候是不能講的,講了還不被打死啊!”[10]通觀杜潤生改革作為,前期注重妥協調和,后期則彰顯堅守執著。
文集三卷是杜潤生晚年親自選編,收入文章從1980年9月到2008年。1980年9月之前,有若干講話和文章沒有收入。研究杜潤生,要看已經出版的文集,也要看當年講話文章,還要看高層政策討論與文件起草過程中的談話。
2018年12月,杜潤生去世三年后,中共中央召開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隆重表彰100名“改革先鋒”稱號獲得者[11],杜潤生名列其中,是“改革先鋒”中唯一的部長級官員。
杜潤生并沒有遠去,對當年九號院中人來講,他可感、可親、可敬。但是,評價杜潤生,不能只有徒子徒孫式的仰望和謳歌。作為當代人,作為學術研究,應該刻意保持歷史距離感,努力站到歷史制高點,從歷史的長時段來冷峻審視改革年代。理解杜潤生,其難以哉。孤陋如我,不敢妄言理解,但努力理解。理解杜潤生,是理解1949年以來中國共產黨的農村治理,也是理解異乎尋常、異彩大放的八十年代中國政治。
[注釋]:
[1]杜潤生:《改革經營管理工作急需解決的幾個問題》,載《農村工作通訊》1980年第3期。
[2]杜潤生:《杜潤生自述》,人民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108頁。
[3]國家農業委員會辦公廳:《農業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第1081-1082頁。
[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41頁。
[5]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時期農業和農村工作重要文獻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525頁。
[6]余展、高文斌主編:《我認識的杜潤生》,山西出版傳媒集團2012年7月第1版,第334頁。
[7]劉堪:《和杜老相處幾十年》,見余展、高文斌主編:《我認識的杜潤生》,山西出版傳媒集團2012年7月第1版,第57頁。
[8]杜潤生:《杜潤生文集》下冊,山西經濟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9頁。
[9]杜潤生:《杜潤生文集》下冊,山西經濟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3-1175頁。
[10]杜瑞芝:《對杜老我是既關心又操心》,見余展、高文斌主編《我認識的杜潤生》,山西出版傳媒集團2012年7月第1版,第16頁。
[11]人民日報2018年12月19日 ,第3版。
2023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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