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皮(四川達州人)
撰文:碼字的小胖
1999年的東莞,工廠如繁花盛開,不管白日,或者夜晚,車間永遠燈光明亮,機器轟鳴不止,一切都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那一年,我才十八歲。來到被稱為“世界工廠”的東莞,心里充滿新鮮與好奇。與我同行的,是同村的兩位阿姐。
一個叫容子,一個叫阿玲。兩個阿姐只大我一歲,都已經在東莞打工三年。容子在大朗鎮,一家毛織廠。毛織廠時間長,工作累,又不掙錢。
阿玲則在厚街鎮,一家鞋廠上班。阿玲工資比容子高,但勞動強度同樣不少。厚街有很多電子廠,以偉易達最為知名。
聽別人講,偉易達車間裝有空調,既干凈又整潔,廠里還發工作服。住宿條件也很好,還配有衣柜儲物間。廠里圖書室、文體設施一應俱全。對一個農村孩子而言,這樣的條件,相當于有吸引力。
此番,我們仨,去的正是厚街鎮。阿玲有個表親,在厚街開小飯館。白天,飯館招待賓客,到晚上,把桌椅一挪,鋪張席子,便成了一張床。
我一個男生,她倆是女子,同住一室,其實有些許不便。我起先不免有些羞澀,倒是兩個阿姐大方,她們來過東莞,反復勸我放寬心懷,勿要多想。
既來之,則安心。我也沒別的法子,只好踏實下來。有了食居之地,我們不用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轉。一開始,我們的目標就很明確,要找上規模的大型電子廠。
頭半個月里,我們以飯館為中心,徒步行遍了沙塘村、珊美村、橋頭村和環岡村。三人結伴同行,一起面試應聘,倒也沒覺得時間難熬。
有一回,在新圍工業區找到一家電子廠,看廠房,規模還不小,但招聘啟事上只招女孩,不招男生。阿玲找保安套近乎,我則遞上香煙,保安瞧了一眼,大約覺得阿玲長得漂亮,給我們出了一個計謀。
所謂計謀,就是花錢。容子和阿玲進廠,問題不大,而我要一同進去,得花錢。阿玲問多少,保安伸出五根手指頭。我問,五百?保安點頭。我啊了一聲。保安繼續介紹,我們廠女孩子可多了,是男生的天堂。男孩子進廠,只要不是殘疾人,找個老婆容易得很。
可我進廠,不是為了找老婆的,再說,五百塊,相當于一個月工資,我手上余錢不多,阿玲和容子同意把身上的錢借給我,但我想了想,仍然拒絕了。我那時還有些高傲,花錢進廠,有些不屑。
后來,找了許久,工作仍無著落時,我再次來到新圍工業區,問電子廠保安,卻被告知,車間滿員了,花錢也進不了。次日,在沙塘村,阿玲和容子相繼找到了著落。
我的工作懸而未決,一人住在小飯館,同鄉老板雖未有微辭,但我總覺得不好意思。總找機會,幫飯館干活,無非是端盤子洗碗一類。
又熬了一周,我遇到個機會,常來飯館吃飯的老鄉,在一家玩具廠當主管,但她老婆在電子廠,負責招聘。得知我的事情,他答應幫忙介紹。飯館老板把我拉到角落里,悄悄在我耳邊教我如此如此。我心神領會,跑到對面士多店,買了一條煙,送給主管老鄉。
起先,他拒絕不接,經飯館老板從中說和,才終于接了。這是我走出校園,在社會上學到的第一課。接了香煙,這事便成了一半。第二日,主管又來了,給我一張紙條。
按著紙條上的地址,我打了個摩的,到工廠,問保安,找到了主管老婆,遞上紙條,果然一切順利。這家工廠不大,只有三百來號人,但對我而言,有了落腳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我被分在裝配車間,裝配車間有四五條拉,放眼一看,幾乎全是年輕女孩。大約因為我是介紹來的,組長和同事對我很客氣。
組長是江西人,圓臉,微胖,張嘴說話,露出一顆齙牙。原來,還有些姿容,這顆牙讓她減了好幾分。進廠第三天,晚上下班,組長悄悄對我說,晚上去吃宵夜。
下了班,我在廠門口等,十來分鐘后,她出現。她換了件藍色裙子,辯子披散開來,更顯有些柔媚之氣。到夜市,組長問我吃什么。夜市里有各式小炒,陜西涼皮,河南燴面,炒田螺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
看到五湖四海的美食,我挑花了眼。組長笑,要不,嘗嘗炒牛河吧,很不錯的。我說好,進小炒店坐下。點了炒牛河,等街的空隙,組長開始問起我的情況,興趣愛好等等。當她聽到我有心電腦,更是積極鼓勵。
牛河炒好了,端上桌,滑嫩可口,香氣撲鼻。果然味道超正,吃一口,便停不下來。吃了幾口,我想起在小飯館,老板讓我買煙送給主管的事來。這是人情世故,于是,先行掏出錢包,把單埋了。組長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好像為了補償什么,吃完牛河,途經一家書攤,組長挑了兩本書,一本是倉庫實務管理,一本是佛山文藝。這兩本都是送給我的,佛山文藝我倒讀進去了,里面的虛構小說,很符合我們當時的打工情境。倉庫管理那本,翻了一眼,實在讀不下去。
我所在的這家電子廠,規模不大,人數不多,人與人之間,許多熟悉面孔。這次我倆宵夜敘談,以及她贈我書的事情,很快傳了出去。傳著傳著,就成了組長在追我。
聽聞傳言,我臉都紅了。在我的世界觀里,一般都是男人追女人。況且,我對組長并無情愛之意。于是,刻意保持距離。組長反倒很享受,對我愈發關照。
如此一來,把她的心思,擺在了臺面上。大家便經常開我玩笑,甚至有更露骨的,唱起了“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戲段,以此調侃我和組長。
廠里有個叫阿珠的女孩,是個品管員,負責我們那個組的品質檢測。阿珠是湖南妹子,行事果敢潑辣。這天晚上,她悄悄塞給我一張紙條。我趁無人之際打開,只有幾個字,我喜歡你。我沒當真,只以為她在開玩笑。
進電子廠之前,阿玲對我講過以前,她們工廠的趣事,其中就有位姐姐,當面對男生表態。待男孩信以為真,回函表達情意時,信函很快爆光,在廠里到處流傳,弄得人盡皆知。
阿珠沒得到回應,直接跑到我的宿舍,假裝問事。隔天,她又來了,帶了一件蚊賬,說東莞蚊子多,不用蚊賬,被蚊子咬。我自然推辭,她扔下就跑。舍友們笑,兩個女人主動投懷送抱,你多幸福啊。我不置可否,一臉無奈。
兩個月后,組長突然離職了。去了東莞常平,換一家工廠,據說工資加了三百。那個年代,相熟的人,離開了同一家工廠,就相當于走失,再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新來的組長,姓趙,原來是另一個組的助拉。趙組長更年輕,也更美艷。有人說,她和主管關系匪淺,因了這緣故,她行事很有些霸道。
簡而言之,她對誰都看不順眼,好像我們欠了她幾萬塊一樣。每天對我們呼來喚去,大家不厭其煩。
周末,容子和阿玲結伴來看我。無意中,我講了趙組長的事。容子說,我叫你一個辦法,幫你治服她。我問什么法子。容子低語,在我耳邊講了一番話。
容子的法子,無非是送東西。她是女子,自然懂女人心思。我遵照執行,買了條絲巾,請店主用禮盒裝好。找到個機會,送給趙組長。此后,她看我的臉色,果然好了許多。
但真正改善我倆關系的,并非這道絲巾。而是一手工整的字。組長每個月要交工作報告,她管工作有手段,但對撰寫報告有些難以勝任。
她得知我愛看書,又讀過高中,于是認定我有些水平,于是像前任組長一樣,請我吃了一次宵夜,也不隱藏什么,直言讓我幫忙。我想起關于她與主管的傳言,吞吞吐吐。
趙組長明白我的意思,說,如果我和主管真有關系,還用得著擔心報告的事么?細想一下,的確如此。我承擔了撰寫報告的任務,用三個晚會,起草成文,又抄寫一篇,送呈趙組長。
趙組長讀罷,伸出大拇指,連連點贊。很快,報告送到主管那里,也獲得了首肯。自此,趙組長對我刮目相看,也不再難為我。
九月初,阿珠獲得晉升,調任品管組長。我倆工作接觸少了,但她去我宿舍的頻率更高了。每次去,都會帶些零嘴。到了宿舍,便喚舍友們一起吃。吃人家的嘴軟,舍友們都幫阿珠說話。國慶節快到了,阿珠得知我沒見過海,非要帶我去大梅沙。
我感動于她的盛情,又覺得她是女生,如此主動,我再忸怩作態,實在不好。國慶那日,陽光燦爛,天公作美,一路順利,到了海邊。第一次見到浩闊大海,我很歡喜,打著赤腳,走在海灘。阿珠穿件黃裙子,上面綴有流蘇,跟在我身邊。
海水打濕了她的裙子,她也不在乎。在海邊,我們請照相師拍了張照片。拍照時,阿珠突然改變姿態,做了個鬼臉。照片我一直保存著在老家,直至2027年秋,老家舊屋裝修,爸媽搬了一次家。結果,我的照片在這次搬家中散佚無存。
從大海沙回廠之后,我倆的關系更近了。阿珠那時報了電腦培訓班。培訓班在鎮上,離廠里有些距離。每次去學習,阿珠都讓我陪她。陪了兩次,阿珠說,要不,你一起學得了。我笑說好,卻沒什么行動。
誰知,過幾天,阿珠竟然幫我報了名,費用也替我交了。無奈,我只得跟著她一起學。現在,我特別感謝她,感謝她當時的強勢。正因為學會了電腦,我后來才有了去辦公室上班的機會。從此,開啟了另一種人生。
我當時手頭緊張,發了工資,才給阿珠還學費,但她再三拒絕。說她知道我手頭緊張,還說她是組長,工資比我高,又算我姐(她比我大一個月),照顧我是應該的。我強行還錢,她朝我發了火,怒發沖冠。我只好作罷。
年底,回家過年之前,我們相約初五返回東莞,帶上家鄉特產,回東莞交換。年很快過完了,我卻一直沒買到返程的車票。直至初七,我才返達東莞。然而,阿珠還沒來。
我去廠外士多店買日用品,老板告訴我,阿珠打來電話,讓我明日中午再來接聽。次日,我如愿前往士多店等電話。期間,電話響了幾次,都不是阿珠。直至十二點四十五,阿珠的電話終于來了。
原來,她回老家,被父母強制安排了相親對象。說是相親,其實父母已經同意,只差阿珠見一面。那男子模樣周正,各方條件都不錯,阿珠又是孝子,這門親事,便算定了下來。定了親,阿珠來不了東莞,要跟未婚夫去蘇州。
我放下電話,發了許久的呆。以前,與阿珠在一起,沒覺得有什么。此刻,感覺到失去了,才明白她的可貴。阿珠到蘇州三個月后,給我寄來一封信。
信中細細陳述她的近況,從其言語來看,她似乎已經適應蘇州工廠生活,也習慣了她作為別人未婚妻的新身份。我展開信紙,爬在宿舍床上給她回信。
寫了幾次,每次寫到幾行,又撕掉,重頭再來。信寫滿了五頁紙,寄出去,音信全無。我猜她過上了好生活,也不便再打擾她。
一晃,又過去大半年。中秋節不久,容子來找我,給我帶來一個好消息,她所在的工廠,招一名職員,要求高中生,會電腦。那時,會電腦的普通打工者并不算多。
容子認識人事部的同事,跟招聘的同事講了我的情況,讓我速去面談。我當即請了半天假,坐摩的前往三屯,容子工廠所在地。面試比我想象中還要順利。回廠后,我辭了快工,一周后,結算工錢,和容子會師。
容子已經談了男朋友,湖南衡陽人。我想起阿珠,也是衡陽人,不免對容子男友,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容子男友是技術員,不加班的時候,我倆經常一起宵夜,喝酒,談天。我們興趣相似,性情相通,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
那年春節,容子帶男友回家。四川和湖南相隔遙遠,容子媽媽不同意她找四川男友。堵在門口,連家門都不讓進。容子無奈,只好讓男友暫時到我家住下。
次日,我去容子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容子的情況,一一講明。在鄰居們眼里,我為人實誠,受人信任,我講的話,她聽清去了。在我的勸說下,容子男友在她家過了年。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
兩年后,容子出嫁,在湖南辦酒。我收到邀請,原本要去衡陽,參加他們的婚禮。因工廠臨時有事,我被委以新職,一時無法離開。
又三年,彼時,我已升任人事主管,負責行政招聘事務。容子生下一個女兒,辦滿月酒那天,容子老公,也是我的摯友,打電話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上次未能出席婚禮,我便覺得有所虧欠,請假前往。
到了衡陽,容子和先生陪我游玩了兩天,在村里擺酒那天,來了很多客人。周圍鄰居,也跑來送禮。三四十桌的場面,讓人我見識了湖南人的熱情好客。
那天,我高興,喝了許多酒。恍惚中,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面孔。但一閃,又不見了。好一番尋找,才終于看到的阿珠,坐在我離四五桌遠的地方。她邊吃飯,邊喂孩子吃飯。她胖了,但風采依舊。
我很想上前打個招呼,又忍住了。一來,怕自己認錯人。更重要的是,她已經嫁作他人婦,我倆的故事,早成了過去式了。再見面,難免觸景傷情。對彼此都不好。
我指著阿珠問,問容子老公,她是誰。他告訴我,她叫阿珠,前年嫁到他們村,是人人稱贊的好媳婦。說罷,他大聲喊著,來,喝酒。
我端起杯子,高高舉起,對著阿珠的方向說,來,干杯。離開衡陽回東莞后,我沒再尋找阿珠,也沒再打擾她。只偶爾從容子老公口中,聽聞到她的好消息。
而我,在那年底,開始了戀愛。戀人來自成都,是一名小學教師。我倆結婚后,把家安在了東莞。時光一晃而過,回想當初的打工往事,不免感慨萬千。
過往的歲月,風一吹就散了。唯有經歷,永存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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