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我們教育局勤工股的股長,縣城里響當當的人物,只要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能拉扯關系、交杯碰盞。
他退休十來年后,我爸在公園遇到遛娃的老縣長,聊起大伯,仍舊舉著大拇哥:老X是你哥啊,真是個人物,能量大得很!
大伯原本是村小的代課老師,70年代村里建了小學,他和我爸,作為村里僅有的兩個高中生,洗腳上田做了老師。不同的是,我爸腦子靈活,趕著改革開放浪潮下海,最后被拍在了礁石上。大伯木一些,老實吃著公家飯,混了個退休金過萬。
總體而言,大伯的代課生活并不好過,用伯母的話來說:就夠他自己和狗吃的。但大伯并不介意,他始終覺得,吃公家飯的就是比泥腿子強。
轉機,來自于他的小舅子,那個吃不上飯、住不上房,天天在爺爺家蹭吃蹭住的窮小子,突然搖身一變,考上了大學,畢業后青云直上,三十出頭就干到了縣長。
在小舅子的親自謀劃下,大伯成了縣里第一批轉正的代課老師,又過兩年,離開村小,到縣城一小任教。大伯教學能力尚可,奈何一口普通話令人不敢恭維,在全面推行普通話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兀。好在小舅子給力,轉手提拔大伯到教辦做了教研員,只待時機成熟,就可學而優則仕,調入教育局當官去。
就在大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他的小舅子突發癌癥,治療不多日便故去了,留下1個幼子和2位老人。大伯的前程也就此放下,只求能把老人和孩子贍養妥當。縣城花費甚高,一份工資不夠一家人花,大伯舉家搬回村里,每日騎著二八大杠奔波往返,耕田種地、養豬養魚,日子過得還沒代課時寬裕。
如此下去,大伯最多便是苦苦維持、挨到退休,哪有什么能量可言。但人生精彩,就在于出人意表、難以想見。
能量,來自于他的學生。這個學生自幼家貧,隨祖母生活,大伯見他可憐,便關照過幾次,幫補過伙食,算不得什么大恩,但應該是給學生心里留下了些許溫暖。
這個學生小學沒畢業,祖母便去世了,隨后跟著父母遠走他鄉,杳無音信。再次見面,學生已是主管文教的副市長。此次下來考察,學生點名要見大伯,教育局找老人查了半天資料,才理清大伯去向,趕在晚飯前,把大伯請到了縣委。
師生見面,分外感傷,述盡離別之事,酒酣耳熱之際,情感迸發、眼眶濕潤。一時席間只聞二人言語,縣委一眾領導在旁靜坐,不敢插言。
翌日,學生離開,雖然沒有交代什么,但縣里歷來識做。沒兩個月,大伯便提任教辦主任。此后,學生的官越做越大,大伯的仕途也越來越順,很快便調入教育局擔任勤工股股長一職,縣里還多次嘗試給他提任縣局副職,奈何大伯高中學歷,連個函授大專都沒有,不符合提任要求,多次沖關均被駁回。
東方不亮西方亮,在縣里的運作之下,大伯走上了人民民主道路,歷任縣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最后,身為省人大代表的他,受到了省委常委、副省長的親切接見和熱情款待。副省長在組會上,指著大伯對大家說:這位代表也是我的啟蒙恩師,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大伯回來后跟家里人說:省政府就屁大點地方,還沒我們教育局寬敞。上大學后,我也到了省城,發現大伯說的真對。
擁有巨大能量的大伯,在勤工股股長的位子上實現了他的人生價值。大伯從沒和我說過勤工股的職責,我到現在也沒興趣去了解,但我清晰地知道,勤工股管全縣學生的校服和書本文具。
之所以這么清晰地了解,是因為自從大伯當上股長后,原本交不起校服費的我,突然擁有了穿不完的校服,做不完的手工,看不完的故事書,以及寫不完的作業本。只要他那輛捷達進到村里,我們幾兄妹便能收獲一個裝滿魔法的麻袋,給我們貧瘠的生活,增添一點虛榮。
于親戚朋友而言,他們的社交圈里出現了一個無所不能的人物,小到孩子換班調座、入學擇校,大到工作求職、提拔晉升,只要大伯答應試試,那么事情就已成了大半。初中時期,我寄住大伯家中,曾見一副縣長久坐不去、低聲懇切,直到大伯數度嘆氣、無奈點頭,方才一躍而起、歡喜離去。半年后,那位副縣長提拔臨縣主官,臨行之際,特意到大伯家中告別,我們小孩也一人分得一個大紅包。
后來,小說看多了,我終于清晰大伯的角色定位:掮客。
自大伯升官之后,他家里的日子又紅火了起來,很快便買了房,搬回縣城,緊接著又買車、買地、蓋樓,一年一個大件,接踵而至。00年初,兩個堂姐相繼畢業,大伯為她們安排了廣州的工作,一人買了一套房,羨煞眾人。
時至今日,我依然疑惑,一個如此貧瘠的縣城,到底是如何榨出如此之多的利益?也正因如此,堅定了我絕不回鄉的念頭。
也是有名無實的編外嘍啰
大伯膝下無子,在封建傳統的老家,他的人生是沒有未來的,加之我有點讀書的小聰明,能夠承載他學而優則仕的夢想。因此,大伯格外寵愛我,幾次動了把我過繼的想法,可惜我爸過于留戀長孫之父的名頭,堅決不從,后來大伯收養了妻弟的兒子,便不再提這一茬了。
就這點而言,我是怨恨我爸的,因為我足夠自私,又足夠虛榮,我渴望過家境優渥的日子,一畢業就有房有車,而不是天天跟在別人身后撿衣服穿。
但不管怎樣,大伯總體還是寵愛我的,初中之后,我爸媽外出務工,大部分時候,我就在大伯家賴著了。
大伯雖然是老師,但作為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高中生,他只是忙于勞作挑糞,并沒什么文化。特別是升任股長后,他的工作主要是一天兩頓酒,以及在兩頓酒間短暫的清明中,把事辦好,把錢收好。
初高中住在他家六年,他對我的教育,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讀個大學,將來做的官比大伯還大。
大伯的力量結束于10年初,他的學生,那位叱咤風云的政治人物,突然垮臺。京城下發的文件中,帶了幾個新奇的字眼:肅清流毒影響。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之后,某個籍貫的官員成批倒下、片甲不存。
大伯傳神之處在于,人人都知道他和學生的關系,他也知道人人都知道他和學生的關系,但學生倒臺,他卻未受什么影響,只是退居二線。考慮到他一年后就要退休,很難界定這算不算受了牽連。
后來我曾專門問及此事,大伯答復:那幫人發張表,叫我自己交代。我交代個屁,查到了我都不認,何況沒查到,誰說誰傻貨。
前兩年,我所在系統搞了場整風運動,新聞連篇累牘,大家都很了解。運動中有個自查自糾,要求人人必填,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大家抓耳撓腮,給自己羅列罪名。我正要落筆之際,突然想起大伯的話,于是填了全科室唯一一個“無”。領導找我談話,我表示確實沒問題,組織可以隨便查。后來,填了問題的同事,視問題不同,挨了大小處理,唯我我獨善其身。感慨,有無引路人,所行相差甚遠。
大伯風光之際,曾力勸我考公,被我果斷拒絕:像你官做這么大,天天就是喝,我不喜歡。
大伯喟嘆:我哪有什么官,連個副科都不是,那些研究生,一畢業官就比我大啦。
當時的我,既懵懂又震驚,研究生于我并不是什么難事,考公務員也感覺信手拈來,但大伯的能量卻是難以企及的,其間的反差與詭異,令我難以理解。后來機緣巧合,立志絕不考公的我,先是入伍,后又轉業,兜兜轉轉入了體制,理清了職級劃分,才明白大伯所言。
去年中秋,到姐姐家看望大伯,問及級別待遇,我如實告知。大伯欣喜之余,擠眉弄眼,右手搓指:那你現在可以搞不少吧。
我據實相告,大伯不信,反復盤問后,無語道:你們又不讓吃又不讓喝,就這么就拿點死工資,有啥意思?
我看著滿頭白發的老頭,心想屬于他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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