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圖源:百度百科
本文表面上是在寫羅振宇,實際上是在寫這個時代,以及在時代沖擊下,內心深處靈魂交戰的你我。
我希望以羅振宇為一個標本,來探討一下,人,至少是某一類特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有著怎樣的糾結?
我們應該以一種怎樣的姿態生存,才能獲得內心的自洽?
在“謀食”與“謀道”之間,能不能有一種平衡?
以及最后,一個人活在世俗之中,能不能真正獲得自由,如果能,又該怎樣做?
1
先講兩個故事。
故事一:晉朝有個人,名叫王徽之,他有個朋友叫戴逵,兩家相聚幾十里遠。
有天晚上,天降大雪,王徽之喝酒吟詩,突然很想念戴逵,于是就命令仆人備船,連夜去看朋友。
冒著大雪行了一晚上船,好不容易到戴逵家門口,天都已經亮了,王徽之說:回家吧。
于是連門都沒敲,就又坐著船回去了。
有人問,為啥不進去?
王徽之說:我本乘興而來,現在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故事二:晉朝有另一個人,名叫張翰,他本是蘇州人,在洛陽做官。
有一天,秋風微起,黃葉飄落,張翰不禁懷念起家鄉的美食:莼菜羹,鱸魚膾。
他嘆道:人活著,重要的是順應自己的心意,怎么能跑到幾千里外追求名聲與爵祿,被官職所羈絆呢?
于是當即辭官,回老家去了。
這兩個故事,一個叫“雪夜訪戴”,一個叫“莼鱸之思”,它們發生的年代,大約距今一千七百年;記錄這兩個故事的書,名叫《世說新語》,大約成書于一千六百年前。
除了專業人士或者特別感興趣的人士,我們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王徽之和張翰是誰,他們一生中有什么事跡,創下過什么豐功偉業。
但歷史流傳下了他倆的這兩則小故事,不僅在中國古代被無數文人傳頌,而且在今天,我們讀到,依然會感受到心靈的觸動。我相信你剛才讀到的時候,心里一定也有某個柔軟的地方,似乎被輕輕碰觸了一下。
為什么我們會被這樣的故事感動呢?為什么它們能夠千古流傳呢?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故事,代表著人類久遠以來的夢想,那就是擁有心靈的自由與行動的自由,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過一生。
也因此,這兩個故事就具有了穿透時間的美感。我相信,即便是再過一千年,它們依然會在人類世界中流傳,依然會打動那些苦惱于“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青年與中年。
故事講完了,現在我們回到現實。我想問一個問題:現代社會,還有沒有類似這樣的古人之風?如果你看到一個人有“雪夜訪戴”“莼鱸之思”這樣的行為,你會對他產生一種怎樣的感覺?
我喜歡這樣的人,因為我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他們所做的,其實是我所向往的事。
現在講回羅振宇。
羅振宇小時候成長在安徽蕪湖,十六歲上大學才離開,后來在北京工作。
有一次,他突然非常想念家鄉的小籠湯包,這種思念是如此不可遏止。于是,他從北京開車,一腳油門,跨越一千一百公里,回到鏡湖邊,找了一家小籠湯包店,吃完后一抹嘴,又一腳油門干回北京。
坦白講,我對羅振宇的印象,深受這件事的影響,因為在我的心目中,這就是“魏晉之風”。
此后我還知道,羅振宇大學時暑假不回家,而是每天在宿舍抄《史記》。后來在中央電視臺工作時,有時困了,他就會大聲朗讀《古文觀止》來提神。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會有這樣的情趣。或許有很多,但是我沒有緣分見到。而在羅振宇身上,我見到了。
這件事影響了我對羅振宇的整個判斷。因為喜歡這樣的行為,我自動給羅振宇蒙上了一層光環。可能很不客觀,但卻真實。
今天的整篇文章,其實都和這種影響有關。
2
羅振宇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人,也是一個曾經無比糾結的人。
他的全部爭議和他內心曾經的全部掙扎,最終其實歸結到一個問題:我究竟是一個讀書人,還是一個商人?
這個問題更深的含義其實在于:我對社會的價值,以及我自己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這不僅是羅振宇一個人的問題,也是我們每個人都面臨的問題。因此,了解羅振宇的糾結及其結果,或許會對我們有些啟發。
對古代人來說,這個問題很少成其為問題,因為古代社會,個人的價值和意義,是由上帝、天理、天命等超自然力量賦予的。
但是,自從在西方“上帝死了”,在東方“打倒孔家店”之后,尋找個體價值與意義的責任,就落到了我們每個人自己的肩上。
而遺憾的是,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價值。因此,我們感受不到生活的意義,似乎人生就是一場無奈的旅行,人們為幾兩碎銀而忙忙碌碌。好不容易閑下來時,感受到的,卻不是放松、幸福,而是焦慮、無聊、空虛、痛苦。
另外少部分人,試圖給自己所做的事情賦予價值,讓自己感受到人生的意義。但內心深處,他們又不敢肯定這事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價值,從而處在極度的擰巴之中。
當對自己的身份和價值認同還沒有獲得內心的自洽之前,這些人會比沒找到價值的人更痛苦。
羅振宇就有好幾年的時間,就處于這種痛苦之中。
此前他以為自己是一位讀書人,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獲取知識,傳播知識。他最大的快樂就是別人認為他是有知識,有智慧。
直到有一天,他開始創業。
從此,他就開始面臨讀書人與商人之間的自我認同問題。
當商人本來沒什么,商人只不過是與讀書人創造價值的方式和評價的標準不一樣而已。但在中國長久以來的傳統中,讀書人卻不這么看。
讀書人認為讀書比經商更高貴。說一個讀書人是商人,對讀書人來說是一種侮辱。你可以認為這不對,但每一個讀書人,骨子里都是這么認為的。
這種傳統能追溯到孔孟的時代。孔孟儒學的關鍵議題之一就是“義利之辨”。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讀書人追求的是成為君子,而君子追求的義而不是利。如果去逐利,那就是自居于“小人”之列了。古代四民“士農工商”的社會層級,士在最高一層,而商在最低一層,士是看不起商的。
即便我們已經生活在新時代,搞市場經濟已經三十多年,很多商人如宗慶后、任正非等也在中國社會獲得了很高的社會地位,但是當一個讀書人要成為商人時,他依然會感覺很別扭,并產生身份認同的危機。
因為這意味著他追求的東西將不再是知識與智慧,而是金錢;他產生價值的方式也不再是傳播知識與啟迪智慧,而是做生意賺錢;社會對他的評價標準也不再是他有沒有知識,夠不夠智慧,而是他有多少錢。
當一個讀書人成為商人,他要去適應新的評價體系,而在這個新的評價體系里,他所看重的知識與智慧似乎一文不值時,他就會感到痛苦不堪。
為了適應新的評價體系,原來的這位讀書人,就要放低身段,從高高在上的“老師”,變成把顧客當上帝的商家,變成卑躬屈膝的乙方,甚至要采取很多原來瞧不起的、不那么體面的方式去賺錢。
羅振宇做了羅輯思維后,尤其是成立“思維造物”公司,開始自己當老板后,就面臨著這樣的心理困境。
為了擺脫這種心理困境,羅振宇不斷地尋找理論依據,并強行去說服自己是個商人。同時他還在對外表達的場合中,一再強調自己的商人身份。
他的創業搭檔脫不花的一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心理支撐。脫不花說:掙錢光榮。
這對羅振宇來說是一個顛覆性的觀點,從他自己的心里是絕對長不出來的。這是羅振宇人生中一個代表性的時刻,幫助他完成了從讀書人到商人的蛻變。
后來,他一直用這句話來激勵自己。
在“掙錢光榮”旗幟下,羅振宇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原來,把臉面放下,就能賺那么多錢。羅振宇沿著“掙錢光榮”的口號,發展了一套新理論:
做生意掙錢,不管他人,是最有尊嚴的生活;自己養活自己,對身邊人負責,是最高的榮譽。我們中國的生意人其實是缺乏這種道德自信的,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羅振宇對這個社會最大的價值,不是掙多少錢,而是幫一代生意人確立道德自信。
今天來看羅振宇曾經的這些話,會覺得很可笑。毫無疑問,羅振宇太看重這個事,也太高估自己了。
商人的道德自信,從來都不需要讀書人來幫著樹立,自從中國進入市場經濟以來,這個社會對金錢的崇拜,早就已經建立了。哪怕是那些賣大力丸的、搞傳銷的、收智商稅的商人,都不會覺得自己沒有道德自信。所謂的商人沒有道德自信,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
只有極少數像羅振宇一樣,骨子里認為自己是個讀書人,但是在時代與命運的推動下,不小心成為了商人但又感覺不自洽的人,才會有這種道德疑慮。
而且羅振宇那一套話語,任何一個資本家,都能比他講得更好,更透徹,因為人家是出自骨子里的信,而羅振宇只不過是從理性上去說服自己信。即便從讀書人的角色來講,馬克斯·韋伯,安·蘭德這些人,豈不是比羅振宇講得更好?
不管怎樣,羅振宇用“掙錢光榮”“商人要有道德自信”來給自己鼓勁,但這種想法走過了頭,又變成了一種極端,那就是,為了掙錢,做了很多原來的羅振宇絕對做不出來的、不那么體面的事情。例如接一些有問題的廣告,把網民當傻子玩,策劃一些過分的營銷等等。
這讓羅振宇在網絡上的形象迅速異化,成為了中國互聯網上最有爭議的人。有多少人支持他,就有多少人罵他。
漸漸地,羅振宇和這個世界,形成了一種強烈對抗的敵意,他的內心越來越對世界充滿著不滿與防備。他認為自己是叢林里的猛獸,而罵他的人,只不過是叮咬猛獸的蚊蟲。他瞧不起這些蚊蟲,但是又不勝其煩。
這種心態,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許知遠采訪羅振宇的第一期十三邀節目里。那里面,羅振宇目露兇光,面目猙獰,語氣充滿著傲慢、牢騷和嘲笑。他仿佛是一個堂吉柯德,而廣大批評他的網友,則像那架風車一樣,成為羅振宇試圖打倒的對象。
他把情懷和理想主義踩在腳下,把唯利是圖的商人捧上神壇。他甚至把自己自污為奸商,聲稱,奸商的面貌我已經自我夸大了,已經呈現給市場看了,就這樣了。
這一期節目的影響力之大,影響流傳之久,是羅振宇始料未及的。后來的羅振宇,很大程度上,就被定型在這次訪談展現出來的形象上——羅振宇,一個賺錢不要臉的奸商。
但這種刻意營造的形象,恐怕也并非真實的羅振宇。或者說,可能只是那個時候已經異化而不自知的羅振宇。
日后來看,羅振宇的這種表現,與其說是一種暴露,不如說是一種宣泄和自我壯膽。他從讀書人轉型為商人,但是又承受不了這種身份轉變在受眾眼里毫不掩飾的鄙夷,以及由此帶來的失望和辱罵。他感到委屈和憤怒,所以需要宣泄;同時又感到惶恐和不安,所以需要壯膽。
他要讓自己當一個合格的商人,要以商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要為自己鼓勁。但是面對外界的疑惑、嘲諷甚至敵意,他要去防備。他為了捍衛自己新的商人的姿態,拼命說出一些故作的狠話。
同時,羅振宇拼命給自己做這樣的內心建設,拼命向外界傳達這樣的信號,也有從功利角度的算計:其一,卸下自己的心理負擔,心安理得地去做某些純粹只為賺錢,而沒有任何其他社會價值的事;其二,通過切換成相對低道德標準的人設,降低外界對自己的道德預期與要求,以便于更好地控制“人設崩塌”“輿論翻車”的風險。
從后來得到的發展來看,功利的算計這一點,他們成功了。但是沒想到的是,羅振宇將付出那么大的代價。此后很多年,他的內心都在為這段經歷而還債,他的個人形象也因為這段經歷的影響太深而一直深陷泥濘。
事實上,從2016年下半年起,羅振宇和得到,就悄悄開始了一系列的改變,羅振宇逐漸在退出商人的角色,回歸讀書人的定位。
也就是說,他不再以營收、利潤、市值這些東西來定義自己的價值,而是致力于做一些真正對社會有益的事。
那一年,羅振宇的雙胞胎女兒思思和維維出生。
當一個人成為父親時,他考慮問題的方式,必然會發生改變。例如,以前可能會覺得,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但是有了兒女,他就會想到,不行,我的孩子還要在這個世界活很多年呢。
當羅振宇跳出只想賺錢的商人身份,開始思考自己能為世界做一點什么時,他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我們處在一個劇烈的文明級別的大變革之中,而他的“得到”公司,也許有機會在這個大變革的洪流中,承擔一部分的歷史責任,并在文明史上留下自己的腳印。
這才是能讓羅振宇夜不能寐,心跳加速,渾身顫抖,生死以之的東西。
3
人類文明出現之后,知識的傳播方式,發生過幾次變化。
太初時期,人類還沒發明文字,知識只能通過口耳相傳。但這種方式效率很低,信息丟失率太高。部落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智者,獲得了某些有用的知識,但是他只能說給本部落的人聽,聽的人還不一定能記住,記住也會忘記、會曲解,或者突然經歷什么災難而死掉,知識就很難準確、完整、持續地傳下去。
后來,人類發明了故事,例如神話和傳說。人們喜歡聽故事,而且更容易記住。很多知識就通過故事流傳下來。
再后來,人們把故事編成詩歌。韻律化的方式,更方便人們的記憶與傳播。于是有了《羅摩衍那》《周南》《召南》《荷馬史詩》。
但總體而言,上面這些依然還屬于口耳相傳。信息密度小,還容易丟失。我們不知道有多少曾經流傳一時的故事、民歌、史詩沒有流傳下來,而他們中所蘊含的豐富的知識與智慧——其中可能有無數真知灼見,都隨風而逝了。
后來有了文字,局面就為之一變。文字能穿透時間的侵蝕,讓知識與智慧代代相傳。中國古代說:蒼頡造字,百鬼夜哭。因為原本屬于上天和諸神的力量,被人掌握了。
由于有了文字,文明開始加速發展。后世評價某一個歷史時期特定國家或地區文明的開化程度,文字是一個重要的評價標準——如果一個文明連文字都還沒有出現,我們便會認為還處于蒙昧之中。
但用文字來傳播知識與智慧,也有重大的問題:它的獲取門檻太高了。
在古代,文字只能刻在骨頭、龜甲、石碑、泥版上,只能用于記錄當時人們認為最重要的信息。后來有了絹、莎草紙、羊皮卷、竹簡,到最后終于出現了紙,能記錄的東西就多了起來。
但依然存在問題——解讀這些文字,需要長期的專門訓練,只有極少數人才有空閑、有機會掌握這門技術,例如貴族、儒士、宗教里面的祭司和僧侶。掌握識字能力的人,就掌握了知識的傳播和信息的流動,從而牢牢掌握著從世俗到宗教的權力。
孔子之所以如此偉大,原因之一就是他把原本只屬于貴族和儒士才有機會接觸的“神的奧秘”,向平民階層開放了,他把知識的火種從天國盜下來,傳給三千弟子,再通過三千弟子灑向廣闊的人間。
印刷術的出現讓知識的傳播進一步加速。先是雕版印刷,后來是活字印刷,終于到最后發明了專門的活字印刷機。
在中國,這位英雄是畢升。他讓中華文化的傳播從北宋開始有了一個大的飛躍。我們今天能看到那么完整、豐富的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人的文章和詩詞,就是因為活字印刷在那時候興起,使得保存知識的成本急劇下降了。
在西方,這位英雄是古騰堡。他發明的古騰堡印刷術,給西方文明插上了翅膀,讓在極少數人那里流傳了上千年之久的知識與智慧——從古希臘、古羅馬的哲學、戲劇與自然科學,到基督教的經書,開始大范圍向社會傳播。
當更多的人開始閱讀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理性就開始熠熠發光;當更多的人不再通過神父去了解上帝的教誨,而是可以自己直接去看《圣經》,與上帝直接對話的通道就向普通人敞開。
于是,文藝復興開始了,宗教改革開始了,再后來,工業革命開始了。
梳理完這個脈絡,我們便會理解到,古騰堡印刷術的發明對人類文明有多大的意義。
再后來,人類文明在知識傳播領域又有過幾次“古騰堡時刻”:電報的發明,留聲機的發明,電影與電視的發明,到最后,互聯網的發明。
現在,人類終于全面進入到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時代。手機成為我們獲取信息的主要工具,在經歷了主要靠文字來傳播信息的低網速時期后,隨著4G、5G和wifi技術的進步,音頻和視頻逐漸取代文字,成為人們獲取信息的主流方式。
當眼睛可以解放的時候,我們看視頻;當眼睛要干別的事情的時候,我們聽音頻;大多數人只有網絡不好或者不方便看視頻聽音頻的極少數時候,才會通過文字去獲取信息。
不僅閑暇時獲取信息的方式變了,連主動學習時獲取信息的方式也變了。盡管由于習慣與傳統,學校里的知識還大量通過文字來傳授,但人們在學校之外的學習,越來越多地變成了通過音頻和視頻進行。
當我們要學一個什么東西的時候,我們會在B站、在慕課、在視頻號、在抖音、在小紅書、在Youtube等網站去搜索,而不是去買書——如果你覺得“沒有啊,我還是主要通過看書學習啊”,那只能說明你是人類中極其少有的堅守傳統的讀書人,但要知道,你并不是主流,看視頻的群眾才是。
在知識的傳播上,這其實就是又一個“古騰堡時刻”。
如同古騰堡印刷機出來之后,當時的人們認為重要的知識都會以古騰堡的方式重新印刷一遍一樣,今天的人們認為重要的知識,也都會以音頻和視頻的方式再重新錄制一遍。
羅振宇就是這樣認識時代的變遷,以及這樣給他們的公司和事業賦予意義感的。在內部講話以及外部采訪中,羅振宇一次又一次談到“古騰堡時刻”,以及得到公司在這樣的重大歷史時刻能夠抓住的機遇及創造的價值。
有了這個認識后,他對自己以及公司的評價標準又不同了。以前是一切以錢來評價,以數據來評價。2017年起,他的態度是:“去他媽的數據,去他媽的市場,我根本就看都不看。”
不看數據,不看市場反饋,那看什么呢?
他更看重的東西,變成了想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一點什么。
例如,得到做的付費課程,選課的標準不再是一份課程預計能賣多少錢,而是這門課程是否有存在的價值。得到上線了大量的倫理學通識、天文學通識、化學通識、中世紀史綱這樣的課程。
顯而易見,這些肯定不會有幾十萬人去訂閱學習。如果從賺錢的角度來考慮,花費同樣的時間精力,還不如多做幾門類似《薛兆豐的經濟學課》《通往財富自由之路》這樣的熱門課。
但它們體現了“知識的完備性”,是構建一個能夠流傳的完整的知識大廈必不可少的部分。
又如,2017年,得到推出了“得到聽書”,就是把一些經典的書籍,提煉簡化,錄成音頻。選書的標準也不是哪本書更熱門,做出來的聽書產品更好賣,而是對人類來說更重要。
羅振宇希望能把人類在印刷時代所生產出來的最重要的書,都用音頻的方式重新制作一遍。假設按照這些書的數量是3萬本來計算,得到一年能錄制3千本的話,那就是要用十年的時間來做完這件事。
按照羅振宇的邏輯,知識在過去幾千年,通過印刷文化走了彎路。人類為了識字,能讀懂文章,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做痛苦的訓練。“得到”要做的事情,是要把知識“打回原形”,恢復口耳相傳的古老教育傳統。
他認為,現在人類已經進入到新的“古騰堡時刻”,整個人類文明學習的方式,正在從文字形態轉向口語形態。現在是人類文明從文字文明到口語文明的緩沖期,這是一個巨大的時代落差,將形成無比強大的勢能,這就是“得到”可以借的勢。
如果“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夠把人類最重要的書都音頻化一遍,那么未來有可能會在歷史上留下痕跡,因為很有可能這些音頻將成為未來人們快速學習知識的重要可選項——即使不是完全替代書本,起碼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替代方案。
這個事能不能做成,是另一個問題。畢竟,一個知識內容是否能流傳下去,影響的因素有很多,或許大家就是不愛聽“得到”的書,而是愛聽ChatGPT生產的書呢。
但無論如何,羅振宇的雄心是值得肯定的,做這件事的邏輯也沒有問題,只是有效性還要等待歷史的檢驗而已。
我不知道羅振宇是怎樣去說服投資人的,畢竟,對投資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原來的投資盡量能產生更多的利潤,而不是在歷史上留下一點什么——這是羅振宇的夢想,不是投資人的。
但羅振宇能公開這樣去宣稱,而且一直在這樣做,就說明他應該已經說服了這些人——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本事。
做這樣的事情,以這樣的方式去做,很顯然,羅振宇又回復到一個知識分子的角色,這不是一個逐利的商人能干出來的事。
通過價值體系的重建,羅振宇在內心完成了從商人向讀書人的回歸,他脫去商人的外衣,重新穿上老師、知識分子的衣服,并試圖通過各種場合,向外界傳達這一點。
可惜的是,無人認可,甚至無人聽見。
網絡上傳播的,還是他向世界大聲宣布“我就是一個商人”“有錢不掙,傻嗎”的視頻,網民對他的定義,依然是那個“一門心思只想賺錢的奸商”。他為這種表達而懊悔的、反思的、更正的視頻,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看,更沒有幾個人在乎。
他一次又一次的解釋,無人在意。羅振宇高看了他現在的影響力。他自以為真誠的懺悔,在互聯網的空間里,再也沒有激起一朵浪花。
這種悲涼,就好比你曾經在人生的某一階段,帶上過一個小丑面具。這個面具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人們想起你時,只記得你是那個小丑。
后來你摘下了面具,想以自己更喜歡的面目來面對世人。你站在舞臺上手舞足蹈,可是臺下喧囂,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舞臺上的你。
你跑到每一個人面前,向他揮手,讓他看你。可是根本就無人在意你。偶爾有人提到你,他才會突然想起說,“哦,那個小丑啊,我很討厭他。”
或許,這可以稱之為“羅振宇的陷阱”吧。
但我愿意為能看到本文的觀眾,提供一個小細節,讓網絡的漩渦里斑駁灰暗的羅振宇的身影,能夠在某個角度看起來,更清晰一點,更明亮一點。
2017年10月,正在羅振宇自認為內心早已完成從商人到讀書人的回歸,也在做著一個讀書人認為最應該做的事情的時候,網上出現一篇傳播很廣的文章,標題就叫《羅振宇的騙局》,大概意思是說:知識付費是大忽悠,羅振宇在販賣焦慮。
對于一家以知識付費為主要業務,以羅振宇為核心IP的公司來說,這篇文章的殺傷力不可謂不大。
按照很多企業的公關邏輯,這樣的文章,是要去想辦法刪稿,刪不了就投訴甚至去法院起訴,然后要做很多投放,用正面稿去對沖負面影響的。
但羅振宇的做法是,在公司例會上點評了那篇文章,并以《羅振宇點評 <羅振宇的騙局> 》的長文公開發出來。
大概意思是說:文章寫得挺對,推薦大家都去看一看。我們也正好在反思,在轉型,以后公司的重點要從注重營銷轉變為注重價值創造。
從這個應對可以看出,羅振宇還是有一定的格局和胸懷的。他保持了一個讀書人的體面。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也不足以讓我在這里特別記錄一筆。
幾年后,得到公司越做越大,搬進了更大的辦公樓。裝修的時候,在公共休息區域留出了一堵墻,記錄了公司發展大事記。
其中,2017年最主要的大事,記錄的是:自媒體負面稿《羅振宇的騙局》。
當鳳凰衛視記者田川問“公司的這些大事里,您覺得哪一件最重要”時,羅振宇說“可能是2017年的自媒體負面稿《羅振宇的騙局》,這件事對我們很重要。”
——不知你能否想象,在羅振宇的心里,創業以來那么多重大時刻,包括羅輯思維上線、得到APP創立、開啟跨年演講等等,這些事情,居然都不如一篇負面稿子的發布,對公司更重要。
我的理解是,并不是這篇稿子這么重要,而是,它是一個代表性的事件,它代表著羅振宇和團隊,對自己存在的意義,從迷茫、墮落,到重建、升華的過程。
這就好比當年脫不花的一句“掙錢光榮”,是埋葬羅振宇讀書人身份的一塊墓碑一樣,這篇稿子,是埋葬羅振宇商人身份的一塊墓碑。
在羅振宇心里,遠比公司其他一切大事都更重要的,是這種價值觀的重塑,和羅振宇讀書人身份的回歸。
從2017年起,得到終于成為了一家使命驅動而不是金錢驅動的公司,羅振宇也終于完成了他內心真正的自洽。
這不僅僅得到這家公司的重生,更是羅振宇作為一個人的重生。
4
這個世界的運轉,是存在一些奧秘的。但這些奧秘與絕大多數普通人無緣。
有些人運氣好,做的事情恰好符合了這些奧秘,于是就發展很順利。如果他的運氣后來沒有了,他做的事情不再符合奧秘,就會很快走向不順。
也有些人有足夠的智慧,領悟到了這些奧秘,并依照奧秘行事,從而獲得了常人不可企及的成功。
喬布斯、馬斯克、巴菲特+芒格、任正非、段永平,一定是領悟到某些奧秘的人。
我認為,羅振宇也掌握了部分奧秘,但并不完整。
他掌握的那部分奧秘,叫做“時間算法”。
從“60秒語音”到“跨年演講”到“文明之旅”,為什么羅振宇一再發布超長時間的超級計劃?因為羅振宇發現了,人心會被時間的威力所震撼。
人在面對一些超越自己想象的實體時,會產生一種崇高感或者說神圣感。例如大山、大河、大海、深邃的星空、巨大的懸崖或山洞、水庫的大壩、跨越山海的橋梁、超級郵輪或航空母艦、莊嚴的佛寺與教堂、肅穆的神像等。因為這些都隱喻著超越性的宏偉與永恒。
超長時間的規劃,也是這樣的一種能讓人產生崇高感的事物。當我們看到一個人能夠以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重復性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心靈就會受到震撼——哪怕這個人只是在守護一座墳墓,在沙漠里種樹,甚至只是在磨一根鐵棍。
而羅振宇,正是利用時間算法的高手。
連續10年的六十秒語音,是第一次用。連續二十年的跨年演講,是第二次用。這兩次都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當羅振宇剛這樣說的時候,大家覺得是天方夜譚,怎么可能有人可以做到這樣。但后來,羅振宇完成了十年60秒語音的承諾。而夸你那演講也已經連續做了9次,其中包括疫情中的3次——2020年,專門選的武漢。
基本上,現在大家都已經不怎么懷疑羅振宇能夠做到了。你可以說他的內容可能不那么好了,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他真的能說到做到,堅持下來。
疫情中的三年,其實是非常難的,羅振宇都做好了自己一個人在家里對著手機直播的預案,但最終他們還是做到了。武漢那一次,很多人沒能來,那就全額退票。在成都那一次,由于疫情防控,全場一個人都沒有,是12000個空座位,他講了四個多小時。
也就是那一次,當得知所有觀眾都不能來的時候,羅振宇急出了左耳突發性的耳聾。深圳那一次,他經受了突然被隔離,臨時換場地等困難,但也依然都如約講了。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羅振宇甚至已經做好了幾個“跨年遺言”,提前都錄好了,萬一自己在沒做完20年承諾的過程中死掉,那就放錄制好的遺言——這個安排,確實非常讓人動容。
羅振宇今天的IP價值,很大程度上建立在“連續十年每天早上發60秒語音”和“連續二十年做跨年演講”這兩根柱子之上。當一個喜歡羅振宇的人向另一個人介紹羅振宇時,他最可能拿出來講的事情,一定是這兩件。
現在,羅振宇又開始第三次利用時間算法,也有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用,一直會用到他生命的盡頭。
這也是一個長達二十年的項目:從公元1000年開始,每周講歷史上的一年發生的主要故事,一直講到公元1912年清朝滅亡為止。(PS:這里面其實有一個很大的bug,不知道是羅振宇故意埋下的,還是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那就是,按照每周講一年,總共講913周的話,應該是共計耗時17.5年,而不是20年。羅振宇說自己未來二十年,每一周的時間表都已經安排好了,不知道缺失的那兩年半,是怎么安排的呢?)
很多朋友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種超長規劃震撼人心的地方在哪兒。
羅振宇給他的讀者、合作伙伴、消費者,提供了如山一般的確定感。而在這個動蕩、劇變的時代,確定感其實是我們每個人都很需要的東西。能夠給人提供確定感的人,其實就是在創造著很大的價值。
這在商業上和流量上,也會得到很好的體現。羅振宇的品牌人設和事業成就,相當一部分就建立這種確定感上。
更重要的是,對于羅振宇個人,他做的這些事情,其實就是在掌控自己的時間,主導自己的命運。用他的話說:我要從這個世界奪回出題權。
舉個例子,你能否確切知道,2035年的1月1日,你會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我相信,大部分人應該都無法知道。但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是知道的。他們的時間由自己安排,而不是由命運安排。羅振宇就活成了這樣一個人。
人活一輩子,絕大多數都是在回答世界出給我們的難題,有幾個人能跳出這些題目,自己給自己出一份卷子?我們的注意力基本上都被網絡算法死死地抓牢,我們基本上都是被命運所控制。
未來五年、十年,你的事業、你的生命將如何,有幾個人又能夠預判得了?但羅振宇,就在自己給自己出題,自己控制自己的時間,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這是真正的自由,是每一個人最大的向往。
最大的自制通向最高的自由,這是羅振宇的時間算法最動人的地方所在。他通過做時間的奴隸,自己把自己關進監牢,最終卻成為了自己命運的主人。
這就是他發現的奧秘。
5
上面我說,羅振宇發現的只是部分的奧秘,而并不完整。因為他所做的,只有形式的意義,而缺乏實質的內涵。
形式意義的呈現決定了他走到目前的成功,實質內涵的缺乏決定了他的成功只是半吊子,而且不可能長久持續——除非他后面能把這塊補上來。
文化類產品,或者說知識類產品,能否被流傳,最關鍵的因素是與人們的生活有多大的關聯。如果與生活有關聯,就容易流傳;如果關聯越大,就越容易流傳;如果沒有關聯,就會消失不見。
如果我們把這些產品當成一種虛擬生物,把文明的延續當成這些虛擬生物進化的進程,就會更容易看清楚問題的所在:
人類產生了無數的文化產品,這些產品互相競爭我們的心智,適合人類心智的就留下了,不適合的就會被淘汰。與生活的關聯性,就是人類心智挑選文化產品的標準。
為了增強這個觀點的說服力,我要聲明,這不是我的觀點,是我從《千面英雄》作者約瑟夫·坎貝爾那里和《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那里綜合得出的。
人們最希望知道的,最喜歡看到,最能夠記住,最喜歡傳播的,是“這個內容和我的生活有關系”。
蘇軾看《后漢書》,會為范滂傳而感動,蘇母也會為范滂的媽媽而感動。
劉伶乘鹿車,載酒,吩咐“死便埋我”,有什么值得后世皇帝和大臣借鑒?但司馬光把它編入《資治通鑒》。
因為這些內容能觸動人的情感,使人覺得“與我的生活有關系”,甚至能使得很多人“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羅振宇不斷用死磕、用超長期的承諾去撞擊人的心靈。他認為,在他這樣做的時候,具體的內容是什么是無關緊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種形式本身的撞擊力。
當人們看到這種行為的時候,會覺得“這個東西與我的生活有關”,它體現了世界上一些不變的東西,如同街角永遠開門的24小時便利店一樣,令人安心。
同時,這樣的行為也會產生類似范滂或劉伶那樣的“啟示性”,讓我們看到在某種情況下生活的另一種選擇,它與“這個東西有什么用”無關,而與理想有關,與靈魂有關。我們也許不能如羅振宇一樣從世界奪回出題權,但是也會受到震撼,感到力量。
但當羅振宇這樣做的時候,當他把形式凌駕于內容的時候,內容原本能具有的更為巨大的沖擊力,卻被羅振宇忽視了。或者說,他誤認為自己的內容能夠具有巨大的沖擊力,實際上卻沒有沖擊力。這就造成了實質性內涵的空心化,使得人們的感受是:這些內容與我的生活無關。
古往今來,一個能被同時代以及未來時代認可的文化產品,要么有超越時代的敏銳洞見,要么有令人窒息的藝術美感,要么有動人心弦的情感張力。
最好的文化產品是三者的綜合,它們也是流傳最久遠的;其次是其中兩者的結合,或者雖然只有某一種,但是其水平達到了人類文明能達到的巔峰;除此之外的一切其他普通文化產品,最終都將灰飛煙滅。
“得到”的產品,目前還不能滿足以上條件。
羅振宇似乎是想極力往自己的產品里加入“洞見”。從以前的“羅輯思維”,到現在的“文明之旅”,都是試圖用理性的分析,提供某一個解決的方案。一切都是為了理性,為了進化,為了成功。
但這些洞見,并不是震古爍今的發現,并不具備穿越時空的力量。我讀到之后可能會耳目一新,“哦”一聲,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感受到震撼,沒有想要傳播的強烈意愿。
更大的問題是,這里充滿了理性的計算,而少了真誠的悲憫和柔軟的愛。
只見功利,未見慈悲。
羅振宇覺得自己走的是剛猛一路,對用戶而言,他如同巨石一樣堅韌、可靠。但他忽略了,巨石同時也會讓人感覺堅硬、冰冷。而真正有意義的剛猛,本應是為了守護柔軟,骨子里還是慈悲,而不是一味只會剛猛。
很多人對羅振宇的反感,表面上看起來是覺得羅振宇講的東西空、忽悠,實質上是因為其中只有冰冷冷的理性,而沒有溫情;只有高高在上的指點,而沒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當然羅振宇本人,以及“得到”的同仁可能會覺得很委屈,很莫名其妙,而且想必會有非常有說服力的辯解,例如:傳播知識本身就是大愛;慈悲不在于每一篇的具體內容,“得到”的存在,對知識的傳承,對智慧的啟迪,本身就是一個大慈悲等等。
這些全都沒有錯。但這是詮釋出來的愛,不是感受出來的愛。這是用邏輯去推導,用理性去說服人的愛,不是用情感去感化人的愛。
詮釋到的愛和感受到的愛是完全不一樣的,其真正能產生的力量也天差地別。
就好比在生活中,一個丈夫可以用萬種理由去解釋,我辛辛苦苦打拼,就是為了這個家,就是為了對你的愛,但如果他在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和話語中,沒有讓妻子感受到愛,妻子就不會覺得有愛。
這不是妻子矯情,而是因為進化賦予人的全部生化功能,就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感受愛。
在某一年的得到跨年演講前,羅振宇上臺排練的時候,重重摔倒在地。同事們手忙腳亂地扶起他,但每個人關心的,都是褲子有沒有磨破,麥克風有沒有松,影不影響正常上臺。
沒有一個人關心羅振宇摔得疼不疼,有沒有受傷,心理上是不是緊張。連情商如此高、共情能力如此強的脫不花,那一刻都沒有關心到這一點。羅振宇自己也沒有想到。
所有人,都只關心跨年演講不要受影響。
這或許可以理解為目標感強,“戲大于天”,是職業精神的體現。但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架精密運行的機器,高效,可靠,但是冰冷。
一家創造文化產品,想要給歷史留下一點什么東西的公司,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它必定留不下什么東西。因為人們從中感受不到悲憫與溫情——而這種悲憫和溫情,是在一切流傳至今的文化產品中都無處不在的核心的東西。
在第一次十三邀對談中,許知遠其實已經感知到了這個問題,并且一直試圖給羅振宇提示:除了功利,人與人之間的大愛也是很重要的。
但那時的羅振宇把這當成了一種辯論,把人與人之間的大愛當成是自己創業中需要極力避免的一種瘟疫。
他認為,自己只要照顧好自己身邊的人,對得起投資人和用戶就行,至于其他的普通人,他們的悲歡喜樂,又關我什么事呢?
但社會不是這樣運行的。越是往后走,羅振宇會越是發現,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大愛是那么重要。
《資治通鑒》流傳千古,不僅僅是因為記錄了歷史,更是因為以司馬光為代表的作者和編者,懷著對世人深切的悲憫在選取材料和組織文字,而不僅僅是為皇帝和大臣們提供一份以資治道的參考資料。
其實,羅振宇本人是一個感情很豐富、很細膩的人,他看電影經常都會被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溫和而友好,對每一個朋友都熱忱而慷慨。
只是到了四十歲之后,部分由于創業遇到的各種問題,部分由于他所做的知識付費產品的特殊性的塑造,他把自己活成了一種很古怪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而失去了對世界、對他人的感受力。他像仇人一樣看待自己的情緒,緊閉它、殺死它,只留下理性。
最終,羅振宇走到了這樣一個極端:他的產品里,只有頭腦,沒有心靈;只有算計,沒有感受;只有功利,沒有感情。
這將成為制約未來“得到”公司的發展,阻礙“文明之旅”的延續最大的、最核心的問題。
唯有愛,能破解這個癥結。
從事業發展的角度來講,羅振宇原來那條理性與死磕之路,已經走到了頂峰,看起來似乎往任何方向走都只能是下坡路。而現在他還可以在走原來那條路的同時,增加一點點東西,那就是:從純粹的以理服人,增加一點以情動人。這一點情,有可能就是讓“得到”事業煥發第二春的關鍵火苗。
得到還是得到,文明還是文明,但是在選取內容時,增加一個思考維度,那就是“對人的生活有什么影響”,那就夠了。
畢竟,讀者更需要的,也許不是理解公元一零幾幾年的某個皇帝為什么要干某件事,而是能在內心產生情緒感應的小事。也許是宋神宗看到《流民圖》留下的眼淚,也許是蘇東坡寫給弟弟的絕命詩,也許是王陽明在龍場安葬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吏并為他寫祭文……
洞見固然重要,問題分析和解決方案固然重要,但是人們觀看歷史,并不全然是為了獲取智慧,解決問題,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尋找靈魂的共鳴,獲取生活的力量。
在原有的產品里,多一點心靈,多一點感受,多一點慈悲,或許就從優秀,走向了偉大。
6
最后再講兩個小故事,結束這篇已經太長了的文章吧。
第一個小故事,關于羅振宇的女兒。
2016年6月,羅振宇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羅思思和羅維維。女兒出生的那一刻,羅振宇“全身酥軟,熱淚盈眶……手指顫抖,連在手機上打字都做不到”(根據和菜頭的描述)。
從此,他的生命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在沒有女兒之前,世界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別人過得好不好,人跟人之間是不是有愛,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只要過好現在就行。
但有了女兒后,一切都不一樣。
2021年,在許知遠訪談羅振宇五年之后,他們又一次坐到一起,再次繼續上回的聊天。
許知遠問:
過去五年,你最浪漫的一刻是什么?
羅振宇答:
最浪漫的一刻,就出現在這個星期一早晨8點半。我送我家閨女上幼兒園。姐姐突然抱住我的大腿說,喜歡爸爸,不想和爸爸分開。
你懂的,心都要化了。
很感謝這些浪漫時刻。它們從來不是自己的事,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想到我的女兒,是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還要活很久的人,我就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你看,浪漫時刻,是我們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根本動力。
這個故事,是羅振宇的所有表述里最打動我的地方。
因為有那一刻的感動,才有今天這篇文章。要不然,我明知讀者里有那么多人不喜歡羅振宇,還要冒著被罵個半死的風險,一個勁地說我有多喜歡他,有多愿意讓他好呢。
我也有女兒,我也有心都要融化的感覺,我完全能理解羅振宇當時的感受。
它讓我瞬間就相信了羅振宇所做的一切,是真心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想多賺一點錢。
而我更相信,只有讓這個世界擁有更多愛,讓人與人之間有更多的溫情,讓能力更強的人有更多的慈悲,愿意承擔更大的責任,我們的孩子們生活的未來世界,才會變得更好。
是我們,在為孩子們創造他們未來將要生存的環境。我希望那個環境中,多一點愛。
這是我寫這篇文章的最重要原因。
第二個故事,來自羅振宇的一次演講。
從前有一只貓妖,致力于修煉成仙。傳說,當她的功力精進一層的時候,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長出九條尾巴,貓妖就成仙了。
貓妖修煉到第八條尾巴的時候,第九條尾巴無論如何長不出來了。不管她怎么修煉都不行,每次看著第九條尾巴長出來,但是前面的尾巴又會掉一條,所以她一直只有八條尾巴,一直無法湊夠九條,成為貓仙。
直到那一次,她遇到了那位少年。
少年遭遇了磨難,貓妖幫了他。如同以往每次做完好事一樣,她長出了一條新尾巴,但是也掉了一條舊尾巴。
貓妖嘆了口氣,問少年:你有什么愿望嗎?我可以幫你實現。
少年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想了兩天兩夜。然后他說,我的愿望想好了,那就是:希望你長出第九條尾巴,同時前面的尾巴也不要掉。
于是,貓妖的第九條尾巴長出來了,而且她前面的尾巴也沒有掉。她修煉的功德圓滿了,貓妖變成了貓仙。
根據約瑟夫·坎貝爾的觀點,神話其實是一種象征,一種隱喻。這個故事也不例外。
羅振宇曾經以為,貓妖長出第九條尾巴,是因為那位少年。他覺得羅輯思維那些信任他,支持他的讀者,就是那個少年,他們會幫助他長出了第九條尾巴。
可惜的是,這么多年來,每次他的新尾巴長出來,而舊尾巴依然在脫落。
羅振宇,終究還是沒有遇到那個少年。
但在我看來,貓妖成仙的關鍵,并不在遇到那個少年。而在于,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成仙的念頭,在幫助少年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大愛。
盡管她完全知道這個動作并不會讓她功德圓滿,成為貓仙,但她還是滿懷著愛意去做了。
然后,她也收獲了毫無功利之心的愛的回報。
是愛,讓貓妖最終成為貓仙。
我相信,羅振宇的第九條尾巴,就藏在這個奧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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