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斑灑在海床上,隨著海草在洋流中來回搖曳,儼然成了一個雜糅著綠色、藍色和米色的流動萬花筒。魚群在巖石間若隱若現,而鰩魚遨游在上方,它們的影子投射向那些在泥灘上覓食著碎屑的螃蟹。章魚則透過兩只橢圓的眼睛審視這一切,猶如一艘光滑的太空飛船,滑行在開闊水域中。作為一種八臂頭足類動物,它的模樣和動作都與其他水生生物極為不同。向上、下、左、右、前、后等各個方向移動,對章魚而言都輕而易舉。在自然界中,盡管優雅和結構完整性常常是不可分割的,章魚卻可以隨時打破其流線型的形態,伸展肢體,攤在巖石上(或者鉆進巖石中)。它藏匿于巖石縫隙中,觀望著,等待著。當獵物路過時,它可能會伸出一條或兩條觸手,將其圍住;或者它會沖出掩體,像漁夫擲下漁網一樣伸展整個身體。
章魚或許可以輕松地遨游在海洋里,但它卻形如外星生物。八只觸手、三顆心臟,以及沒有骨頭的靈活身軀,使之得以成為我們對宇宙生命體和外星生物的幻想。不僅如此,具有自我偽裝的能力和藏身狹小洞穴的偏好,使之如同偽裝大師。一旦被發現,它的噴水口能夠通過噴出之前吸入的水,使得它在三維水域空間里朝任何方向逃離危險。它有著輻射對稱的觸手網絡,因而無論頭部朝向如何,都能夠在任何方向上矯健地爬行。章魚靠其柔軟而可塑的身體,可以穿過任何比它的喙更大的裂縫。而它的兩只眼睛位于頭部兩側,有著幾乎全方位的視野,沒有任何盲點。這些能力使章魚與其周圍環境有著與其他物種(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截然不同的關系。這是一種沒有約束的關系。
那我們的身體呢?比起章魚這位(非常、非常)遙遠的頭足類親戚,人類身體有更多限制,缺乏流暢的機動性和廣闊的視野。我們的兩只眼睛固定在頭部前面,我們僅兩條腿,而且天生只能向前移動。而且我們的身體深陷在陸地生態位的束縛之中,必須不斷對抗地心引力。
我們和章魚不僅僅對空間的體驗不同,對時間的體驗可能也不同。我們依賴空間單向運動的陸地體驗來理解時間的流逝,我們關于時間的隱喻,幾乎都源于我們身體在環境中向前移動的方式。鑒于這一事實,一個可以輕松在任何方向上觀察和移動的章魚,會如何構想時間呢?目前的研究方法或許只能提供一些線索,但已足以讓我們考慮一個激進的可能性:如果我們變得更像章魚,我們是否能夠將時間從其空間單向運動隱喻的限制中解放出來?我們是否能獲得多維、流動且自由的時間體驗呢?
語言學研究表明,人類用來談論時間的隱喻深深植根于身體經驗。人體是有方向性的,這意味著我們的生理結構是有方向的,即朝向前面。我們的眼睛和肢體的朝向表明了這一點。這種具身經驗意味著我們更能對面前,而不是身后的物體,采取行動。我們也是以類似的方式思考時間的,比如“我們即將進入周末”或“我們已經把過去拋于腦后”。在這兩種說法中,我們朝未來前進,遠離過去。在這種所謂“自我移動”的隱喻例子中,時間被理解為是單向的,未來在我們面前,過去在我們身后。在更抽象的層面,這個隱喻意味著,我們只能行動于未來,而不能操控過去。就像在你背后放置的物體是物理上無法操作的一樣,根據“自我移動”的隱喻,操縱昨天發生的事件也是不可能的。
另一種思考和表達時間的方式是“時間流逝”的隱喻。在這個隱喻中,時間流經處于靜止中的我們。從這個隱喻中派生出來的表達包括“我們下周五見面吧”或“我的假期過得很快”。在這些表達中,未來被構想為流經我們的事物,而不是我們投身奔赴之處。
某些因素可能會影響我們使用兩種隱喻的傾向。在一項研究中,研究人員設計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問題,讓被試可以從自我移動或時間流逝的視角回答:
"下周三的會議提前了兩天。現在被重新安排的會議在星期幾?"
從自我移動的視角來看,周三的會議被調到了周五。從時間流逝的角度來看,它已經調到了周一。研究人員隨后將這個問題提給為了午飯排隊長達10分鐘的人群,并發現排隊靠后的人更可能采用時間流逝的視角,而排隊靠前、離食物更近的人更傾向于采用自我移動的視角。換言之,一個人經歷向前的運動越多,他們越可能認為自己是在時間里移動。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我們關于時間的感知深深植根于具身體驗,但也有一定的靈活性:我們是使用自我移動的隱喻,還是時間流逝的隱喻,取決于我們如何在周遭空間里移動。這種靈活性不僅僅與我們的移動方式有關,還與我們對世界的感知方式相關。那些天生失明的人并沒有表現出與時間的前后表征相關的行為,這意味著,對于將時間感建立在前后軸上這一成果而言,依賴于視覺的具身體驗至關重要。
語境也同樣重要。在中國,人們更傾向于時間流逝的視角,因為中國文化視集體高于個體,這使得自我驅動的隱喻少之又少。正如應用語言學家於寧(Ning Yu)所述,中國采用時間流逝的視角很可能是基于長江的文化重要性,因為它為事物緩慢但持久的流動(而非個體在時間中的移動)提供了一個實際模型。
雖然采用自我移動或時間流逝隱喻的確切機制尚待證實,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我們對時間的隱喻并非固定不變。它們于我們和周遭以及文化語境的具身互動中涌現出來。然而,盡管我們的時間概念存在一定的靈活性,時間隱喻中的基本單向結構保持不變,就像我們的身體工作方式一樣,由眼睛和腿將我們引導向前。
章魚沒有使身體趨前運動的眼睛或腿。它的身體允許任何方向上的移動,這在動物界內是一種相對獨特的適應方式。章魚一直是科學研究的重要對象,尤其是其非凡的智力。科學研究展現了章魚在學習、記憶、問題解決和識別等方面的非凡能力,由此使得章魚以及烏賊等頭足類動物成為動物感知的可靠代表。章魚的智力是收斂演化的一個實例,即:它與人類智力驚人地相似,而兩者卻又是獨立演化而來。我們共同的祖先是大約6億年前生活在海底的扁形蟲,神經結構遠不如今日的章魚和人類復雜。科學家主要通過研究章魚所能復刻的人類智力不同方面這一方式,來研究其智力。然而,這種研究方法或許存在誤導。與其問一個章魚是否展現了人類智力的某些方面,更好的問題或許是人類是否能展現章魚智力的某些方面。
當涉及到章魚如何思考時間時,這個問題就尤為重要。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章魚確實會思考時間。首先,基于對章魚行為的觀察,我們可以推斷它在心理上會進行時間中的前后移動。“心理時光旅行”指的是通過回憶過去進行“回溯”,或通過模擬未來情景進行“前瞻”的認知能力。章魚可以“回溯”的證據在于,它會避開立即返回到最近有成功捕獵經歷的同一位置。章魚知道,如果一只蛤蜊被刮離了特定的巖石,或者一只螃蟹從特定的裂縫中被拉了出來,那么至少短時間內,同一地點不太可能出現另一只,因此也就應該避開這個地點。另一個例子是,當章魚捕獵時,如果在特定地點成功捕捉到獵物,那么是選擇就近隱蔽處進食,還是折返巢穴,它離巢穴的距離就成了這個選擇的重要預測因素。章魚離巢穴越遠,它在返回前進食的可能性就越大。章魚就是在心理上在時間中“回溯”之后,才做出仔細判斷。
章魚的導航能力,則為章魚在心理上“回溯”時間的能力提供了更多證據。如果強大的水流帶走章魚,使其巢穴消失在視野里,它仍有可能通過關注景觀特征(例如大石頭或海藻斑塊),并將它們與過往經驗結合起來,以構建認知地圖,最終找到家。這就像人們開車時迷路又沒有導航設備。如果你走錯了路,你會找尋周圍熟悉的地標,比如識別度高的建筑物或高架高速公路。一旦確認,并且如果你知道目的地相對于地標的位置,就可以建立一個以目的地為導向的認知地圖。這恰恰就表明章魚具有思考過去事件的能力。
還有證據表明章魚可以思考未來。印度尼西亞熱帶水域有一種叫做具緣兩鰭蛸(Amphioctopus marginatus)的軟體章魚,在暴露的海底移動時,被觀察到攜帶著椰子的半殼。當它們暴露在海底毫無掩飾的環境中,并且受到威脅時,這種物種會將半殼組合成臨時庇護所。這種行為之所以引人注目,有兩個原因。首先,它表明了作為認知復雜性標志之一的工具使用。其次,它表明章魚可以在心理上“前瞻”,模擬未來情景,比如暴露在海底時被捕食的可能。類比一下,我們系安全帶不是因為當前正在發生車禍,而是因為我們可以在心理上“前瞻”,模擬車禍發生的可能,所以我們才在現在采取保護措施。
由此,這些線索高度暗示了章魚心理表征時間的能力。但章魚究竟如何表征時間呢?
如果人類的時間隱喻源于與周圍環境的具身互動,那么我們也可以據此想象章魚會使用的隱喻。它能自如地操控身前身后的物體,那么就隱喻而言,過去可能與未來具有同樣的可操縱性。類似“讓我們將過去拋在身后”的表達對章魚來說可能毫無意義。此外,章魚可以通過向上游泳來改變對周圍環境的視角,所有時間中的事件——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可以從一個隱喻性的廣角視點審視,從而可以識別發生在更長時間段中的事件的模式。
如果人們采用章魚關于時間的隱喻,那么我們與過去的關系可能會更有意義。這會讓過去與現在因果相連。它可能讓我們不那么受文化影響,一味癡迷于以未來為導向的進步。它可以挖掘出歷史觀念,并將其作為醫學到政治等領域的創新源泉。這個沒有約束的時間隱喻,還可能會讓生活事件的意義感得到更宏觀的升華。
如何實現這一點呢?一種方法是了解我們對生活的敘事。根據敘事心理學家的說法,穩定的自我感取決于一個統一敘事,將生活經歷結構化為一個在時間中相連的融貫故事。創傷經歷可能會破壞敘事,導致解離性人格障礙,讓人在經歷了無法整合的經歷后展露不同的個性。治療解離性人格障礙涉及過去未來之間的靈活穿越——一如章魚的移動方式——首先重建破碎的自我感,然后專注于一個理想的未來自我。
文化理論家們也談及解離性人格障礙在社會層面的情況,比如戰爭這樣的大規模創傷時期。1945年,卡爾·榮格寫道,德國人的核心任務是要直面關于他們國家在二戰期間所犯暴行的集體性罪責,由此,他們才能邁進更自由的未來。同樣,在現代美國,塔·內西·科茨等作家直指針對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不公,并認為承認和修復過去的錯誤,是美國解決種族不平等并向前邁進的唯一方式。
通過如章魚一樣沒有約束的時間觀,過去的成功也可以成為創新的源泉。最早由法國和美國在18世紀末首次嘗試的現代民主體制,正是對2000多年前古希臘人的概念的重現。此外,把注意力轉移向過去的事件,將其化為有意義的對象并回味其中,可以讓我們不那么焦慮于社會塑造的唯成就論,這也恰是韓炳哲等作家所認為廣泛倦怠體驗的病源。這并不是說我們不應該關注現在(即使章魚在等待時也會專注當下,伺機捕獵),而是提醒我們可以從章魚身上汲取關于思考跨時間的事件的靈感,以及將時間從其限制中解放的新隱喻。
這個思想實驗可能看似異想天開,癡人說夢,人和章魚之間的鴻溝似乎不能逾越。然而,對不同人類文化中鮮為人知的時間隱喻的分析表明,有一些思考具身經驗的方式更接近章魚不受約束的運動。在秘魯的艾馬拉語中,過去被描述為nayra timpu(“我眼前的時間”),而明天被稱為q'ipi uru(“我背后的一天”)。這個隱喻里,過去的事件是已知可見且可討論的,而未來是未知不可見的。
而在玻利維亞和巴拉圭某些地區使用的托巴語中,有一個不同而復雜的關于時間的隱喻:時間如圓圈一般,逆時針地繞著一個人移動。在托巴語中,當下直接在某人面前,然后越過頭頂到達遙遠過去,再經過他們后方,抵達遙遠的未來。詞語so(“脫離視線”)指示最近的過去,而ka(“遠”或“視線之外”)則表示無法“看見”的遠古和遙遠未來。
艾馬拉語和托巴語的共同之處,在于將過去仍視為一個可以交互的對象,就像在章魚時間的隱喻里一樣——或許章魚時間并非那么天方夜譚。然而,與此同時,我們需要意識到,對時間的經驗,人類和章魚確實可能有迥異的方面。
人類對時間的隱喻有著多樣性,但有限性這種時間體驗是我們人類共享的。人終有一死,我們發明出大量與我們的時間體驗相吻合的死亡隱喻。有時,這些微妙的隱喻并不引人注目。比如“有限性”(finitude)這個詞,它來自拉丁詞finiūdō,指的是“有限的狀態”或“局限性”。這兩者都是空間概念,在期間,死亡被理解成了運動的缺席,比如說某人“走到頭了”或“燃燒至盡”。
與對時間的隱喻一樣,我們的死亡隱喻也依賴于我們的具身經驗。像“他翻倒了”或“她安息了”這樣的表達就是以我們站立或清醒的經驗作為參考基點。如自我移動隱喻所預測的那樣,死亡是我們要“面對”(而不是“背對”)的事物。空間、運動和身體在深切影響著我們如何訴說死亡,那么章魚又可能會以什么樣的隱喻來表征死亡呢?
一如人類,章魚同樣生也有涯,不過它的死亡更加迅速。大多數野外的物種壽命不超過三年。章魚死亡的方式也存在差異。大多數章魚物種只能繁殖一次,然后很快死去。對于雌性,生育似乎觸發了其內部的化學反應,這會開始降解她的身體組織,只留足孵卵的時間,然后她便死去。她以一種存在主義的方式鞠躬盡瘁,從不為覓食而離開巢穴。她專注于孵卵,使它們免受獵食,并用水流給它們提供氧氣。時間的流逝中,她的皮膚開始褪色降解,體重下降,肌肉變得虛弱。產卵后大約五個月她就死去,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卵,也沒有進食。相比而言,雄性甚至更早死去,他的生命在交配后幾周便終結。
一種對一次性繁殖的合理解釋是,就獲取環境資源而言,成年個體會勝于它們的后代,因而阻礙它們發育,甚至可能餓死它們。不僅如此,章魚還會肉食同類,包括自己的幼仔。每種生物在多重目的面前都面臨權衡。對于章魚而言,生命本身的犧牲才是下一代生存的機會。因此,雌章魚將她最后一絲能量都用在她唯一一次的孵化上,類似于其他一次性繁殖的生物,如鮭魚和蟬。
由此可見,因其特殊的繁殖機制,相較于人類,章魚與死亡、時間的關系存在著根本不同。我們在交配或照顧孩子時并不會想到死之將至,而是想象著這些事件之后繼續延續的生活。章魚是代際勞動過程的一環,犧牲了自己換來了后代的未來,循環往復。通過死亡,章魚將自己交付給了這項勞動,而永遠看不到它竣工的一天。若是詩意地解釋,死亡于章魚而言就不是一個僵化的概念。死亡不是“盡頭”,而是一個代際的流動過程。
我們可以猜測章魚對時間的理解,但卻永遠無法了解章魚如何看待死亡。而它生死之間的流動仍可賦予人類隱喻以靈感和啟迪。在這一點上,研究甚至發現,視時間為過去和未來之間的循環,可以縮短家中有人去世后的悲傷時長。同樣,一些接受臨終關懷的患者也能從自我移動的時間隱喻轉變為時間移動隱喻,時間更具流動性。這種轉變進而幫助他們更好地接受護理者的照料。
章魚挑戰了我們思考時間和死亡的傳統方式,但它也啟迪我們以不同的視角審視存在的流動性和靈活性。我們能否像章魚在空間中穿梭一般在時間中穿梭?如果我們能夠同等地通達過去、現在和未來,或許就能更好地應對生死的挑戰。我們可以不再恪守對“結束”的執念,而是視生命為跨代流動的過程;隨著生與死的邊界開始消融,我們與他人的隔閡也逐漸消解。在“此時此地”之外,我們同樣可以通過不同的時間隱喻,獲得流動、靈活而自由的新體驗。
作者:David Borkenhagen
譯者:葉卓揚
審校:Muchun
編輯:EON
插畫:DALL·E
原文:https://aeon.co/essays/can-the-liquid-motion-of-the-octopus-radicalise-our-ideas-about-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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