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頭條/寧波

沒有不被水流過的土地

沒有不被商業塑造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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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意義上，我之所以將包括虞洽卿在內的寧波幫視作“天下第一商幫”，就在于他們身處中國千年未有大變局之中，推動了中國的近代化大轉型。相比而言，當年的晉商和徽商還是屬于農耕時代的傳統商幫，他們在賺錢之后，大多將利潤花在購房置地搞教育上，就像晉中那一座座大院。所以時代一旦變化，縮在大院之中的晉商、徽商很難轉型。他們不是不成功，根本就是沒意識。

采寫+主編/王千馬

圖片/綜合；編制/大腰精+牛兒響叮當+喲嚯

說實在的，我一眼就猜出了《追風者》中的虞世清，隱射的就是當年的上海聞人，虞洽卿。

他在劇中的身份，是江浙商會的主事人，配上他那一口一個“阿拉”，無疑“出賣”了他，他哪里是江浙商會，應該是寧波商會，或者叫四明商會的主事人。事實上，他在1924 年被選為上海總商會會長，是鼎鼎有名的上海灘大佬。劇中發動金融戰的主戰場——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也正是他1918年發起組織的。

【真正的虞洽卿。不過陸劍民先生飾演的虞世清，倒是跟他有點神似|來自截圖】

這是我近年來難得追的一部劇。此前追的，一部是《大明王朝1566》，還有一部是諜戰劇《叛逆者》，朱一龍和童瑤演的。和《追風者》一樣，王陽都是其中的主要演員。前者，王陽演了在軍統中高傲、凌厲，最后卻被逼叛國的陳默群；后者，王陽演了在央行中主事，空有一腔抱負，最終還是敗給了腐敗、內訌、戰亂的沈圖南。當然，最讓我吃驚的還是另外一位男主，王一博。

王一博以前不熟，看資料應該是跟TFboys差不多同期出道的。說實話，因為吳亦凡等人的“出色表現”，讓我對小鮮肉以及飯圈，從來都沒有什么好印象，但王一博在這部劇中的表現，改變了我對這個群體的印象。但實話說，他飾演的那位從江西農村混入上海的孩子，除了穿的西服比較破舊之外，居然找不到一點農家子弟的氣質，這個就有點搞了。相對而言，他的未婚妻牛春苗倒是一副村姑的樣子，但表演得有點賣力，似乎又有點過了。

【王一博所飾演的魏若來|來自網絡】

但不管如何，因為上海，也因為對金融的熱愛，一個沒有勢力沒有學歷，甚至因為當時江西時局的特殊性而被被認定背景有問題的年輕人；一個有著熱血抱負，試圖打造一個真正央行，實現金融一統的金融救國者，還有一個就是掌控著上海的金融命脈，和官勾結，處處維護自身利益，站在央行反面的大鱷，就這樣被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說實在的，我很欣賞沈圖南在金融上的追求。我曾經寫過《盤活：中國民間金融百年風云》，知道在很長時間內，金融活動都是由下而上的自發行為，甚至連鑄幣權都一度不在國家的手中。像當年四川成都出現的中國第一張紙幣——交子，也是商人覺得用鐵錢交易太不方便，而以商家自身的信譽作為擔保而發行的。后來票號和錢莊出現，更是讓民間成為金融活動的主要參與者。清末“庚子事變”，山西票號因為匯兌便捷，更是在清廷西逃時一舉成為當時的“財政部”。直到1905年，經財政處奏準，清政府才在北京設立“戶部銀行”，這才有了我國最早由官方開辦的國家銀行。作為準中央銀行，戶部銀行的成立也被賦予了維持金融穩定的責任與義務。不過，隨著戶部在日后的機構改革中成為了度支部，所以，戶部銀行改稱大清銀行。和大清銀行前后腳成立的，還有由郵傳部在1908年于北京設立的交通銀行，目的是借以振興輪、路、電、郵四政事業。在辛亥革命后，大清銀行改組為中國銀行。這也就是今天的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稱自己為百年銀行的由來。

某種意義上，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的出現，一方面可以對抗外資肆無忌憚的掠奪，為這個國家建立金融防線，另一方面，也是應對金融幣制在晦澀年代的動蕩不安。盡管上海票號、徽商典當、寧波錢莊在推動中國的金融事業發展當中居功至偉，但也因為泥沙俱下，導致有些錢莊、票號或誠信不足，見利忘義，或準備金很少，而發出的錢票很多，形成鈔少票多的“虛票”。最后，導致各種鈔票、錢票、莊票混合流通或各占一地，金融秩序十分混亂。而新興的銀行在帶來新氣象的同時，也由于各自為政，引發了大量風險與危機。為了國家穩定，必須辦起國家銀行，統一發行中央銀行紙幣。不過，和1923年成立的中央銀行相比，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因為民間參股，為官商合辦。所以在很長時間內，具有相對獨立性，對政府的無理要求可以隨時抗拒。

這也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沈圖南，之所以頂著巨大的壓力，甚至被刺殺，被針對，也要發動一場場金融大戰，通過吞并諸如通商、興夏之類的銀行，來壯大央行自身實力的原因。為了表現他的一腔熱血，站在這些銀行背后的大佬——虞世清，便在所難免成了“反面人物”。在劇中，那些以虞世清為首的大佬們，串通一氣，通過做多或做空，讓證券交易所變成了一個人間的活報劇，無數人在這里或笑，或哭。像魏若來的房東周姨一天就損失了自己一年的飯錢。讓人有些會心一笑的是，因故被關進局子里的魏若來，在和窮兄弟打成一片后，循循善誘道，再也不要炒股了。此外，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大佬們還不惜給沈圖南制造各種難堪，甚至在其主導的收回關稅保管權這樣事關國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不惜制造對抗局面……這些情節，無疑拉滿了觀眾對這些大佬的仇恨，“資本主義的丑惡嘴臉”溢于屏幕。

如果說沈圖南代表著國家的話，那么，虞世清代表的是民間。《追風者》通過民間和國家之間的對立，來增加故事的戲劇性，這未嘗不可。

讓沈圖南沒想到的是，他熱愛這個國家，但他所服務的國家政權，卻不是人民的。把“三民主義”視作人生信仰的他，絕對沒想到，自己為之付出的央行，最終成了以蔣介石為首的四大家族吸納民間財富，并為發動內戰、維護集權統治做服務的工具。沈圖南以為自己是為國圖富強，到頭來卻是為虎作倀。

歷史的現實和劇中恰好相反，在金融業國進民退的過程中，是“沈圖南”們高舉著屠刀，而“虞世清”們成了待宰的羔羊。除了建立央行，四大家族還把目光對準了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首先，它們通過“摻沙子”，讓自己的力量滲透入兩家銀行。比如說，1927年，蔣介石在南京建立軍事獨裁政權時，即令中國銀行總管理處從北京移到上海，強行入官股500萬元。1928年，交通銀行總管理處也奉命遷到上海，被強行加入官股二成，但實際只付了一半（100萬元）。1935年，趁全國金融危機，由政府發行金融公債1億元，以充當中央、中國、交通三行的基金。這樣一來，中國銀行的官股增至2000萬元，自此官商各半。而交通銀行的官股也到了1100萬，占到總資本的百分之五十五。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政府控股了。

徐志摩的妻兄，中國著名銀行人張嘉璈在初出茅廬（擔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時，就有這樣的大舉動，那就是與當時的上司宋漢章一起，聯手抵制了北洋政府的停兌令。為了避免被政府撤職或逮捕而導致抗停兌功虧一簣，宋、張采取了“自我訴訟”的方式來延宕政府法令。這也是因為根據法令，在訴訟未判決期間，北京當局不能逮捕現任經理、副經理。某種意義上，宋、張等人的努力，是源于他們這一代人的夢想和野心，那就是“本著現代意識、進取精神和民族主義熱情，建立不依賴于政府的金融市場，并建立進行金融交易、執行金融契約必不可少的制度基礎，最終推動商業現代化，乃至整個近代中國的社會轉型”。（《張嘉璈的當代鏡鑒：資本與權力的博弈，永遠是資本落敗》，尹曉琳，中歐商業評論2022年12月15日）然而，他們挺過了北洋的逼壓，卻沒有挺過四大家族的黑手。1935年3月，蔣介石強行將張嘉璈調離中國銀行，改任張為掛名的中央銀行副總裁。除了抗戰勝利后又一次擔任央行總裁，張嘉璈在銀行業再無發揮的舞臺。

【《追風者》中的沈圖南（上），以及歷史現實中的張嘉璈（下）|來自截圖】

劇中，沈圖南要經常向其匯報工作，也常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宋先生，應該就是宋子文了。也就在1935年3月，宋子文出任中國銀行董事長，積極參與幣制改革，但也造成官僚壟斷資本的急劇膨脹。這一年，隨著“四行二局”（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中央信托局和郵政儲金匯業局）的全部建立，四大家族官僚資本完成對金融的獨占。

為當年的沈圖南感到可惜，他的一身本領，雖然為建設這個國家的金融秩序貢獻了自己的心血，但可惜一開始所托非人。他似乎也不清楚，一個國家的金融活力，其實是由民間和國家一起構成的。我們既需要發揮民間金融的自由、便捷特性，以便促進中小企業發展和國民經濟發展，同時也需要加強國家對金融的監管，讓民間金融運作在陽光之下。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今天中國形成以中央銀行為領導，國家專業銀行為主體，多種金融機構并存和分工協作的金融體系的根本原因。今天的中央銀行，即中國人民銀行，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與民爭利，而變成了政策性銀行。在中央銀行的統籌管理下，包括商業股份制銀行、民營銀行在內的諸多金融機構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中國經濟的發展各盡力量。可以說，沈圖南生不逢時。他的所作所為，其實也傷害了很多民間金融人。也將以劇中的虞世清、劇外的虞洽卿為代表的江浙資本，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話說回來，在當年鈔票亂發、金融危機頻繁發生的亂像背后，其實也有虞洽卿等大佬“亂作為”的影子。事實上，這位出身寧波鎮海貧瘠之地，大名曾拿來給上海道路命名的上海聞人（今天的西藏中路就是虞洽卿路），也做過不少讓人深惡痛絕的事情。比如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利用中外合作辦救濟機構的機會，任上海難民救濟協會會長，以救濟難民為名，免稅從西貢運大米到上海，大發國難財……但因此對他大加批駁，甚至像《追風者》中那樣的污名化，還是不符合歷史辯證法。

在我的《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一書中，曾對虞洽卿進行過細致的描述，這里有他帶領短打朋友通過罷工罷市對抗租界的壓力，用民氣壓倒洋氣；他組織商團，保護華人利益，并籌備南洋勸業會，以資提倡實業。更重要的是，他親身參與到實業救國的進程當中，籌建四明銀行，為打破英商太古等外輪公司對滬甬航線的壟斷，還創辦了寧紹商輪公司。其中三北輪埠股份有限公司更是他的大手筆。盡管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但在歷史大勢轉折面前，他還是聰明地選擇了革命，和過去一刀兩斷。在他身上，可以看出，他有著傳統商人逐利的一面，但也有寧波人重義的一面。同時，作為在西風美雨之中成長，又從小面向海洋的寧波人，他開拓進取，擅于和西方交道。某種意義上，我之所以將包括虞洽卿在內的寧波幫視作“天下第一商幫”，就在于他們身處中國千年未有大變局之中，推動了中國的近代化大轉型。

【《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書封】

相比而言，晉商和徽商還是屬于農耕時代的傳統商幫，他們在賺錢之后，大多將利潤花在購房置地搞教育上，就像晉中那一座座大院。所以時代一旦變化，縮在大院之中的晉商、徽商很難轉型。他們不是不成功，根本就是沒意識。

相反，拿得一枝好筆也打得一手好算盤的寧波幫則多將利潤投資到工業實體的擴大化大生產當中，推動中國艱難迎接工業文明。今天，我們在《追風者》中嘲笑虞世清等人的追名逐利，卻沒看到現實中的虞洽卿們，則將錢多投資到實業當中。

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無數寧波幫還是奮斗在建設祖國的一線之中。在香港崛起的身影當中，我們也能看到很多寧波人。像董浩云、包玉剛。因此，1984年鄧公就發出重要指示：“要把全世界的‘寧波幫’動員起來，建設寧波。”這也是今天“寧波幫，幫寧波”的由來。正是在一批批寧波人前赴后繼的冒險創新，以及報效桑梓之下，寧波飛速發展，及至今天，還誕生了以新甬商命名的一幫群體，他們所打造的實體，或者品牌，包括寧波銀行、公牛、方太、太平鳥、奧克斯、雅戈爾、得力、杉杉、申洲、極氪、博洋、貝發、樂歌、海天、海倫……都是這個國家的“顏值擔當”“實力擔當”。

前些時日，在寧波甬江出海口——鎮海招寶山山腳下，和鎮海中學校友總會的范會長，從九龍湖趕來的寧波幫博物館王輝館長，以及當地知名媒體人馬建梅老師，就寧波幫這個話題進行了一番有趣的對談。

虞洽卿是從鎮海走出去的。這些年，從鎮海中學走出的優秀學子更是數不勝數。范會長提到，像虞洽卿這些寧波幫一代從教育中得到了好處，也一定會將崇文重教的理念傳遞到二代、三代，這也是鎮海乃至整個寧波教育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而對于王輝館長來說，寧波幫無疑是這個城市最為巨大的財富，建設寧波幫博物館，也是讓大家認識寧波幫，繼承寧波幫的精神。

【走訪鎮海中學|攝自王千馬】

即使有《追風者》的污名，但幸好還有博物館的存在，為寧波幫正名。在我看來，相比晉商、徽商，寧波幫處于近代化大轉型之中，這一時期，由于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略，中國的民族情緒一直很激烈。加上巨變帶來的游戲規則被破壞或者被稀釋，也導致寧波幫在所難免地沾染上一些陋習，有時為了成功，就像《追風者》中的虞世清，也難免行走在灰色乃至黑色地帶。與此同時，像蔣介石一步一步走向獨裁之路時，背后也總少不了以寧波幫為重要勢力的江浙財團的影子。不得不說，正是這人生的弱點，以及歷史的污點，讓寧波幫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主流意識形態中，成了比較尷尬的存在，在有意無意中被屏蔽，而不像晉商、徽商那樣，成了可以自由言說的對象。所以，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寧波幫。

我還覺得，盡管今天新甬商成了很時尚的名詞，但是它不能全然代表寧波幫。歷史上的寧波幫，是以寧波商幫為主體，但是它對近代中國所施加的影響，是多層次的方方面面，有政治領域，有教育領域，有科技領域……所以你不能簡單地將寧波幫視同為寧波商幫，也不能將新甬商直接等同于寧波幫。寧波幫是個大范圍的概念，用我的總結就是，具有開拓創新的精神，懷有不變的家國情懷，并致力于國家與世界和平發展的所有寧波人的集合。

最后，作為一個安徽人，常常有人疑問，你一個安徽人，為什么寫寧波幫，而不寫徽商。但我覺得，徽商是中國歷史的財富，寧波幫同樣也是。從《追風者》可以看出，寧波幫影響了中國的近代史，它不僅屬于寧波，同樣屬于中國和世界。多年來，對寧波幫的研究，由于某種原因，一方面處于發聲不響的局面，另一方面，被人當成是一個區域性的商幫，而發聲不全，更多的是被寧波當地人所研究。所以，未來的寧波幫，我希望在“寧波幫，幫寧波”“寧波幫，幫中國”的號召下，被人越來越重視，而研究也能從本土化走向全球化。

新時期的寧波幫，和新晉商新徽商一樣，也一定都是那個“追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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