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貝財經第343篇原創文章

作者：周閃閃

策劃：老胡

相比在中國市場正陷入的丑聞，普華永道（PwC）7年前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犯下的錯誤顯得微不足道。

2017年，在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兩位負責為所有獎項計票的普華永道審計師向主持人遞交了錯誤的頒獎信封，導致最佳影片獎獲得者被錯誤地宣讀為《愛樂之城》，而不是得票數最多的《月光男孩》。

聘請普華永道作為好萊塢的首席計票員讓這座世界影視殿堂的信譽在近百年的歷史上從未蒙羞。在這家總部位于倫敦的國際會計師事務所的專業操持下，奧斯卡獎項所有的關鍵計票程序在此之前的83年歷史上從未出現過任何差錯，其權威性、準確性與保密性都深受信賴。

為了挽回嚴重受損的形象，奧斯卡頒獎禮主辦方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在后來也只是驅逐了普華永道的兩位審計師，但決定繼續聘請這家不可輕易被取代的國際會計師事務所來為其效力。

由普華永道出具的審計報告幾乎意味著獲得了通行國際資本市場上的最權威背書。截至2023年年中，來自《財富》世界500強中的企業中有435家聘請普華永道來提供服務。

作為一家擁有超過150年歷史的國際最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普華永道的一切成功都建立在其卓絕不凡的聲譽之上，公信力與專業能力是其生命的全部。

如今，這種公信力已搖搖欲墜。

壹

與發生在奧斯卡頒獎禮上的低級錯誤不同，在中國卷入的丑聞造成的破壞力是山呼海嘯的。按照中國證監會在最新確認的處罰告知書中所披露的結論，中國恒大集團財務造假的方式似乎是以一種笨拙而樸素的方式完成的，但金額之巨、持續時間之長卻足以載入史冊。

而最離奇古怪之處，在于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這個地球上最受尊敬的審計機構普華永道的嚴密審查下。

僅僅是兩個年度報告內，中國恒大以提前確認收入的方式共計虛增營業收入5641.46億元，虛增營業成本4721.35億元，虛增利潤920.11億元。這就意味著，在這家房企在業績巔峰時期，2019年營收的五成、利潤的六成都源于造假；2020年更是變本加厲，近乎八成的收入和九成的利潤都來自于造假。

如若以金額規模計，其已創下全球財務造假歷史記錄。此外，這家企業在5筆、合計208億元的債券發行文件中分別引用了存在虛假記載的2019年、2020年年度報告的相關數據，涉嫌欺詐發行。

自中國恒大2009年在港交所主板上市以后，普華永道一直擔任這家房企的審計機構，雙方的合作直到2023年年初才結束。在證監會認定造假的兩年公司年報中，普華永道均出具了標準審計意見，并聲稱“公允反映了公司財務狀況”“我們獲取的審計證據是充分、適當的，為發表審計意見提供了基礎”。

在這兩年中，出現如此大規模的財務造假，作為審計機構不僅沒有發現問題，而且在審計報告的關鍵審計事項中，也沒有將收入與成本的確認當做關鍵審計事項。而此次財務造假恰恰正是出現于這兩個占比最高的損益科目。

基于雙方合作時間之長，而僅僅是兩個年份的造假比例之高，我們有足夠理由認為中國恒大的在其他年份也大概率出現了類似的財務造假行為。

2023年1月，當普華永道因“無法完成工作”而終止對恒大的審計工作后，一個新的審計團隊進駐。在半年之后，這個新的審計團隊很快就發現了恒大在2021年和2022年總共虧損額達到8120億元。這一虧損金額是中國恒大自上市之后連續12年所獲得的利潤總和的5倍，即便這12年的利潤是真實的。

按照證監會的調查結論，“造假是在公司下相關職能部門相互配合，公司總部與項目公司一體推進的，并采取了修改當年交樓清單、修改明源系統交樓時間等編造重要事實的手段。”

也就是說，這家企業對交付記錄等審計工作底稿進行了造假。但是，中國恒大集團的創辦者許家印在對自己的辯護中認為這一系列造假行為應由審計機構承擔責任。

實際上，中國住房監管部門對新房購買人、交易過程和交付等整個流程都有一套嚴密的監控和審核系統。因涉及到銀行與住建等多個部門，要完成底稿的造假而又不被審計機構發現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仔細推究普華永道審計失敗的可能原因，我們認為或因這家機構放棄了“實質重于形式”的現代會計準則。在過程中，審計師并沒有做細節測試，比如抽查對應的交付記錄，對已交付的場地現場走訪，以核查實際交付情況、識別問題等。而這本應是對房企確認營收審計工作的重中之重。

普華永道集合了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一批審計人員，其專業性毋庸置疑。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背后的原因是因普華永道作為審計師與中國恒大達成的某種默契。

相比之下，財政部數年之前曾對中國華融會計信息質量及其審計機構德勤華永會計師事務所執業質量開展檢查。結果雖是對德勤進行了2.1億元的罰款與執業處罰。但是，德勤在回應中堅定認為自身“不存在任何不誠信的行為”，“相關審計報告也不需要更正”。

而普華永道在此案調查完成后，能否有德勤的這般底氣進行回應，恐怕機會渺茫。不到兩個月前，一封匿名公開信聲稱普華永道的一些高管應為該公司審計中國恒大的失敗負責。信中稱，一位前合伙人曾提出對恒大的擔憂，并建議放棄恒大這個客戶，但一位高管拒絕這樣做。

當下，普華永道似乎正竭盡全力為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進行辯護。但在內部，這家機構正在為最糟糕的情況做好準備工作。即便是最樂觀的處罰方案所帶來的結果也顯而易見，這家國際會計師事務所將在中國遭受自展業以來的最重大挫敗。

過去一個多月，最為重要的眾多客戶已經接連宣布解除對普華永道的聘用，如招商銀行與中國人壽、中國人保、中國中鐵等。棄其而去的客戶數量顯然還會繼續增加。對于上市公司，如非事關重大則并不會輕易更換審計機構。這也意味著，普華永道在未來很難再重新奪回這些客戶。

貳

本文無意對此案的諸多內幕做惡意揣測。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此事更具長期破壞性的是投資者對國際最為權威的審計機構公信力與審計質量深感失望。中國恒大市值曾一度超過3500億港幣，投資者數量數以萬計，如今，其市值已經跌去逾99.9%；引用年度報告而成功發行的公司債，投資者獲得本金與利息的希望已幾乎破滅。

無論是對一家公司的股權投資還是債權投資，投資者在選擇投資對象時，通常會考慮到會計師事務所的聲譽和審計質量。恒大財務造假事件的發生使得投資者對普華永道的信任度降低，也對其他會計師事務所的信任度產生影響。

最為要緊的是，國際會計師事務所在很大程度上充當的是中國企業與國際資本的橋梁。具有國際水準的審計機構通過檢查會計報表，顯現企業的總體風險，通過風險信息的披露，對風險的信息進行分析，把風險的故事講給國際投資者聽，從而把中國的企業推向市場。

普華永道是在上世紀90年代進入中國內地市場。1993年，在人民大會堂，中國央行決定用從世界銀行爭取到的技術援助貸款進行會計改革和稽核系統改革，而聘請的特別顧問即是普華永道。此后20余年，普華永道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繁榮幾乎將所重大客戶收入囊中。

其作為重要角色也為中國的審計和咨詢服務帶來了國際標準。尤其是幫助中國金融業與國際通行標準接軌，使中國銀行業的會計科目成為國際組織和全球同業都能基本理解的內容。對中國后來擴大對外開放和隨后進行的中國國企改革、金融機構改革作了重要的技術準備。

上世紀90年代末，在亞洲經濟危機爆發后，中國整個銀行業的資產質量在風暴中命懸一線。當中，正是普華永道為中國最高監管機構提供了中國銀行業改革路線圖。通過對不良資產的剝離與處理，讓中國銀行業重新資本化，引進戰略投資者上市，整個行業得以獲得新生。

作為獨立審計的第三方，審計機構的核心使命是防止企業發生會計差錯或財務舞弊，因此，其被冠以資本市場的“看門狗”的美譽。

普華永道在中國快速發展的競爭中長期保持著高度的行業自律，它成功地讓一種看似古怪的商業模式鮮少被質疑。即由客戶花費巨資聘請獨立的外部第三方來對自身進行審計，并讓全球投資者信賴審計結果是可信的。審計師勇于拒絕在公司治理當中有不真實的信息披露，作為審計機構并不會因客戶的利益偏好而受到影響。

在很多情況下，普華永道甚至并不避諱讓同一個客戶聘請其作為審計機構，但同時購買其咨詢服務。

為投資者呈現一張“干凈”的資產負債表是普華永道所行走江湖的榮耀。如今，這種“干凈”需要被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