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歐是石凹村的村民組長,可他這個組長難當啊。原來這石凹村有張、李兩大姓,這兩姓的人家爭強斗勝,讓老歐這個單門獨戶,夾在中間兩頭受氣!這段時間,他更是早出晚歸,躲著大家,不知在忙乎啥。
這天天還沒亮,老歐見四下里沒人,又悄悄溜出家門。突然,從路邊樹叢中跳出一個大漢:“老歐,給我站??!又想開溜?。窟B掏井這點屁事都怕管,也配當村民組長?”
說話的是村民李二牛,老歐明白他的來由。因為大旱,村里吃水出現了困難。其實,只要掏干凈當家塘塘底那口老井,問題也就解決了??衫蠚W有老歐的苦衷:“不是我不管,可你們兩大家子也太能鬧騰了。就說往年掏井吧,工錢劃不來,沒人愿意接手;可有點油水,又爭得打破頭,叫我怎么管呀?好,好,我不溜了,反正遲早都得管,今天就開會!”
半上午,老歐召集村民來到場基上開會。他蹲在石磙上抽悶煙,見村民都到齊了,便將煙屁股往地上一砸,黑著臉硬邦邦地說:“開會!這幾天,有人罵我不該躲起來,做縮頭烏龜!好,我這就伸伸頭,冒個泡!今兒掏井,得按我的方案辦!我的方案絕對公平!大家姿態都要高一點,要是有人磨牙,我再也不管了!”
接著,老歐提高嗓門大聲說:“下面,愿意承包掏井的,報個名。報名時間五分鐘,計時開始!”
“我……想承包!”
頭一個報名的,是寡婦王芙蓉。她低著頭,紅著臉,縮在人群后面的角落里,瘦弱的身子像風中的蒿草。老歐揮揮手:“好,算一個。”
“嘿嘿,我也報個名!誰叫我這么窮呢!對了,鄉親們別誤會,我可不是在裝窮!”李二牛跟著站了起來,話中帶刺,語里含譏。
老歐清楚,二牛家境殷實,才不會去干這又臟又累的活!他報名是故意和王芙蓉作對,不想讓她承包。
二牛搗蛋是有原因的。十年前,這個小村莊,出了兩個響當當的人物:鄉里書記李有玉,二牛的親叔子,和鄉長張青山,王芙蓉的丈夫。他倆先后出事,一個是貪污案發坐牢,一個帶著貪污嫌疑慘死。兩大姓都傳言這場變故,是對方暗中陷害。二牛的弦外之音是,張青山生前是貪官,王芙蓉手里有錢,現在是故意哭窮攬活兒,表清白。
接下來,姓張的姓李的比賽似的報名,個個都像好斗的公雞。老歐神閑氣定,從兜里掏出一疊小紙條,分發給報名的人,板著臉說:“下面開始競爭承包,各人把想要的工錢寫出來,誰要的工錢低,就由誰來承包!”
這招確實公平,大伙兒頻頻點頭。等報名的把紙條都交到老歐手里,老歐當眾公布各人的要價,出價最高的是四百,最低的是王芙蓉,只有一百八,比往年掏井低了一百多!
沒人再嚼舌頭了。王芙蓉黃巴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老歐好像有點不放心,提醒王芙蓉可不能臨陣反悔。王芙蓉搖搖頭:“我敢拿大伙兒開心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掙一個是一個,孩子上學要錢哪……”
老歐的心像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這個女人不容易??!張青山死后,她犁田打耙,什么都干,拉扯著兒子長大,供兒子念到高中,馬上又要供兒子讀大學,累得病歪歪的,風都能吹倒。最近,她為兒子的學費發愁,頭發又急白了一大把。
散會后,王芙蓉帶著兒子來到老井邊,笨手笨腳地安水泵,架轆轤。因為丈夫的緣故,姓張的怨她,姓李的恨她,這么多年來,大事小事,沒人愿意幫她。烈日炎炎,她酸澀的淚水悄然滑落,滴入渾濁的井水中……
半下午,井中的泥水排完了,王芙蓉拴好大籮筐,蹲進籮筐里,望了望深井里的爛泥,眼睛紅紅地叮囑兒子:“媽下去了。搖轆轤累人,你力氣單薄,搖不動跟媽說一聲,媽少裝點泥?!?/p>
籮筐徐徐落到井底。
忽然,腳下的籮筐劇烈晃動起來,井底還發出奇怪的“嚓嚓”聲!王芙蓉嚇了一大跳,以為是條大蛇,她喘著粗氣,操起鐵鍬,緊張地瞪大了眼睛。只見井底的淤泥緩緩蠕動著,再定睛一看,她驚喜地叫了起來:“王八!好多王八!”
王芙蓉顫抖著手,用鐵鍬在淤泥中撥了撥:我的天,泥下面還是王八!這該有多少王八,要值多少錢哪!她激動得心兒“怦怦”狂跳!
不一會兒,搖上來一籮筐王八,接著又是一籮筐!王八有大有小,但全是野生的,裝了兩大蛇皮袋。村里人聞訊跑來了,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有人懊惱,有人眼紅,心里不是個滋味……
二牛拿著桿秤也來了,一聲不吭地稱了稱那兩袋王八。斤兩一出來,立刻有人叫道:“乖乖,要賣一萬多塊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兒子兩年的學費都有啦!”
二牛眉毛一跳,鼻孔里“哼”了一聲,叼著煙走了……
井口的人漸漸散去,可王芙蓉的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她拍拍身上的泥,徑直向老歐家走去。
推開門,屋里的爭論聲戛然而止。飯桌邊,老歐捧著茶杯埋頭喝茶,二牛瞇著眼睛抽煙,兩人面對面僵持著。王芙蓉開門見山地說:“老歐,你別為難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那些王八,歸大家。”
老歐一愣,渾身一哆嗦,茶水潑灑在桌面上,苦著個臉,脫口阻止道:“你缺錢啊!別,千萬別……”
王芙蓉淡淡一笑:“不,青山在世時跟我說過,東西不是自己的,再稀罕也不能要。不管別人怎么議論他,我一直信他的為人,信他的話。說實話,我開始也想要這筆橫財,可想想青山的話,覺得自己不能要了!王八是集體的塘里長的,應該是集體的?!?/p>
“就是嘛!”二牛十二分贊同,敲了一下桌子,得意地望著老歐,“怎么樣?人家自己都這么說了,你還能說我無理取鬧嗎?這下,你不‘難辦’了吧?嘿嘿,我這就去通知大伙兒來開會,請你為大家秉公辦事!”
二牛一出門,老歐趕緊勸王芙蓉別犯傻,幾乎是在哀求她了,可怎么勸說都白搭,急得老歐團團轉。不到一支煙工夫,屋里屋外就聚滿了男女老少。大家都想,這么多錢,憑什么讓一個貪官老婆獨吞?這一次,姓張的姓李的意見高度一致:是集體的,就該分!
老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珠不轉了,腮幫上的肉急速地跳了幾下,好像被王八偷襲了一口,樣子很滑稽。突然,他“噌”地站起身,臉紅脖子粗:“分?那不行!你們也不想想,這年頭,野生王八有多稀罕?一口塘里,怎么會有那么多?那些王八都是我……放進去的!這幾天我跑了多少集市,才買到這些野生王八!要不是你們急著掏井,我還要多買一點……”
這話,哪有人信!二牛眼珠朝老歐一翻:“哼!編鬼話,想蒙白癡?。空l也別想獨吞!”
老歐眼窩突然濕了:“事到如今,我只好說實話了!說出來也好,省得心里堵得慌。我這么做,是因為我對不起死去的青山兄弟??!他是個好官!吃水不忘打井人,你們曉得嗎,其實咱村那口老井,根本不是鄉里撥的款,而是青山自己掏腰包打的!”
當時,老歐在鄉里干會計,這事是他經辦的,應該不假。再說,出事前,張青山的口碑確實很好。老歐的話,不少人都信了,還回想起張青山生前的許多好處來,有人咂嘴,有人嘆息。二牛感覺屋里氣氛變了味,很氣惱,陰陽怪氣地問:“喲,真會扯??!就算這事是真的,可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你哪里‘對不起’張青山了?他張青山既然這么正派,干嗎還……”
“二牛,你給我閉嘴!”老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告訴你,青山確實是被人誣陷的!我就是一個幫兇!我死后,沒臉見青山兄弟啊!”
老歐淚流滿面,說起了那段撲朔迷離的往事……
那年,鄉中學要建教學樓,李有玉的一個親戚想承包,可張青山知道那人是個土瓦匠,沒有資質,所以堅決反對。李有玉氣壞了,決心整倒張青山,就吩咐親信老歐,煞有介事地炮制了一封誣告信。上面很快來人調查,恰逢此時,張青山帶領群眾開山修路,沒想竟失足摔下山崖死了。案子成了懸案,大家眾說紛紜……
老歐說到這里,屋里唏噓一片。姓張的自然揚眉吐氣,姓李的卻垂頭喪氣。二牛哪里服氣,瞪起牛眼:“他姓張的傳言不假,冤屈了;那咱叔也有這個傳言,那又是被誰……陷害的?老歐,你好像還是咱叔聘到鄉政府干會計的吧?忘恩負義的小人!”
老歐挺了挺脊梁:“是的,他是有恩于我,我還成了他心腹,但是事實是——他是個貪官!沒有人陷害他!而且舉報他貪污的人……就是我!”
屋里突然靜了下來。
老歐悔愧交加地解釋說,張青山死后,他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匿名舉報了李有玉。案發后,自己也受了一點牽連,被解聘回家。后來,李有玉想減輕自己的罪責,就把責任推到死人頭上,說是張青山拖他下水,貪污的錢,主要是張青山拿的,所以案子又成了懸案。
老歐越說越愧疚,低垂著腦袋,揪著凌亂的頭發,痛心疾首:“我做了虧心事,這十年來,一閉上眼睛,就夢見青山怨恨地看著我!我幫青山家里,只是想還這十年心債,可你們卻鬧得我死后也沒臉見青山……”
真相大白,王芙蓉愣愣地站在那,因為抽泣,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青山,老歐還你清白了!老歐,謝謝你,你的心意我領了,但你的東西我不能要!青山也不會同意的!我這就把王八給你送過來……”
王芙蓉搖搖晃晃地出了門,瘦小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姓張的心里暢快,喜滋滋地走了;姓李的低著頭,默默無言地散去。這一夜,山村依舊那么靜謐,只是許多人家窗口,燈火明明滅滅……
王芙蓉一宿沒合眼。天色微明,她叫醒兒子去掏井。拉開大門的瞬間,她驚呆了!
門洞內的地上,零亂地放著一卷卷小紅包,拆開紅包一看,里面裝的全是錢!最多的是八百,最少的有八十,總數一萬多元!再數數紅包,一共是四十一個,除自家外,村里剛好四十一戶!她明白了,夜里,姓張的都來了,姓李的也全到了!紅包里外光光,都沒留名,分明是想讓她無法退還呀!
王芙蓉的視線又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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