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7軍軍長聶鳳智沉吟良久說道:“不要殺,讓他返回前線戴罪立功。”
聽聞此言,235團團長王景昆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暗自松了一口氣。自己手下那名因為違抗軍令而被軍政治部保衛部準備執行戰場紀律的營長總算保住了性命……
1949年5月初,中國人民解放軍即將發起上海戰役,剛剛指揮百萬雄師打過長江的渡江戰役總前委、華東局、華東軍區、第三野戰軍等指揮機關陸續移駐江蘇丹陽,正緊鑼密鼓地做著戰前部署及進駐上海的各項準備工作。
有著600多萬人口,被稱為“十里洋場”、“冒險家樂園”、“東方巴黎”的舊上海,號稱遠東第一大城市。時為舊中國經濟中心,工業發達,商業繁榮,是一座在國際國內影響力都頗為巨大的國際性大型城市。
此時的華東局副書記、華東軍區司令員、第三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陳毅,已經被中央提前任命為即將獲得解放的上海市市長。
如何解放上海,盡最大限度避免破壞這座城市?
如何進駐上海,以最快速度順利接管這座城市?
成為了擺在陳毅及第三野戰軍全體指戰員面前的兩道試題,其難度令人咋舌!
1949年5月10日(上海戰役發起兩天前),陳毅親赴丹陽城郊大王廟,向正在丹陽訓練預備進入上海接收管理的干部和華東局直屬機關排以上干部作報告,發表了重要講話,這就是后來載入黨史軍史的珍貴文獻——《關于入城紀律的講話》。
陳毅在會上講道:
“部隊到達丹陽后紀律不是很好,這對我們未來進入上海是很不利的。8號下午(1949年5月8日)我同饒政委(華東軍區政治委員饒漱石)到街上散步,走到光明大戲院門口,里面正在演《白毛女》。
有幾個穿黃軍服的同志,沒拿票硬要進去,并且有一兩個帶頭鬧得很厲害,老百姓拿著票子反而進去不了。
這些人一定是我們直屬隊的干部,今天可能也到會了。那時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出馬干涉,他們才走了。如果沒有我們去干涉,那天戲院一定要被打爛。
大概同志們認為革命成功了,沒有革命對象了,所以革到戲院里來了。很明顯的,《白毛女》是把階級斗爭描寫給老百姓看的,我們解放軍的人員受過黨多年的教育,而且也看過多少次了,為什么要爭著去看呢?這就是違反紀律。
陳毅環顧會場,凌厲的目光掃過眾人,繼續講道:
“今天清晨,我起床后到外面走走,走到丹陽簡易師范學校。我問校長、教員,有沒有解放軍進來破壞紀律。
他們說一般很好,過去國民黨隊伍來一次要住一次,弄得我們沒有辦法上課,教職員也沒有地方住,解放軍來后沒有人來住過。
我再三地問,他們才講前天有個解放軍來摘去一個電燈泡,昨天又有兩個同志,帶著摘電燈泡的同志來送還電燈泡。這樣他們好像才比較滿意,這是人家不滿意中的滿意,這是很嚴重的破壞紀律。
所以我去參觀時,他們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害怕我們是不是也去摘他們的電燈泡,因此警惕性很高。”
望著會場上數百名即將進行接管上海的排以上干部,陳毅的語氣愈發嚴肅:
“滿街都是隊伍,干部戰士自由上街,從天亮到下半夜滿街是兵,證明我們沒有執行非請假不能外出的制度。
我們在丹陽并沒有擔負著什么工作任務,我們的任務是休息,準備進上海。上街不請假,這種情形不搞好,到上海一定要天下大亂。
我們華東局的幾個領導同志出去時,也要互相通知一下,交代值班秘書、參謀,也不能那么自由。今天我來作報告,也是經過他們同意的。我們穿解放軍的衣服,吃解放軍的飯,就要服從解放軍的紀律。
此次南下,據周參謀長講(華東軍區副參謀長周駿鳴),在兩淮有的人硬要坐車,攔汽車,爬汽車,結果出了傷亡事件。這主要是我們直屬部隊干部帶頭干的事,這是不講道理的流氓習氣。其他違犯紀律的事情很多,不再多講。
我近來的經驗,最怕人攔汽車,攔不著的話,在車后擲一塊石頭就跑了。這些人里面傷員很多,他們說汽車是他們打來的,這是不講道理的流氓習氣。
我們打了二十年的游擊,對今天革命的勝利雖然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但由此而引起的游擊觀念,也要改變。
進入上海必須講紀律,必須反對無紀律的狀態。入城紀律是執行入城政策的開始,是我們解放軍給上海人民的見面禮,絲毫大意不得,尤其是你們這些負責接管上海的干部。”
會議尾聲,陳毅將茶缸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大聲講道:
“解放上海,作戰部隊不準動用重武器,我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上海,不是打爛的上海。
接管上海,野司專門制定了《入城三大公約十項守則》。我們的指戰員大多來自農村,缺乏城市工作經驗。如果不嚴格規定紀律,指戰員會把在農村的習慣照搬到城市來。由此造成的不良影響,不利于接管上海的工作。”
陳毅在江蘇丹陽對預備進入上海接管的干部和華東局直屬機關排以上干部做的這次報告報到中央后,很快得到了批復,主席回電只有8個字: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原第三野戰軍副司令員、京滬杭戰役(渡江戰役、上海戰役等)總指揮粟裕將軍,晚年回憶道:
“我在淮海戰役一結束就開始考慮上海戰役了,解放上海不能把上海打爛了,陳老總說,這就好比瓷器店里打老鼠,既要捉住老鼠,又不能將那些珍貴的瓷器打碎,部隊面臨的困難實在太大了!”
1949年5月12日,被陳毅、粟裕稱為“瓷器店里打老鼠”的上海戰役打響了。
第3野戰軍第8兵團、第9兵團、第10兵團對上海守敵外圍陣地發起進攻。
經10天外圍作戰,第3野戰軍殲敵2萬余人,攻占了敵軍的外圍陣地和部分主陣地,完成了對上海市區的合圍。
1949年5月21日,野司下達攻擊上海市區的命令,并嚴令各部隊只能使用輕武器作戰,不準使用火炮和炸藥。
戰至5月24日,第3野戰軍第20軍攻占浦東市區,第29軍攻占月浦南郊高地,第28軍逼近吳淞,第27軍占領虹橋、徐家匯車站。
當夜,第23軍、第27軍分別從徐家匯、龍華進入市區,第20軍主力從高昌廟西渡黃浦江進入市區,蘇州河以南市區全部被我軍控制。
第27軍在軍長聶鳳智的指揮下隨即與守衛蘇州河北岸的國民黨守軍主力展開激烈的攻防戰。
敵軍利用北岸沿岸高樓,用輕重機槍和戰防炮布成交叉火力,嚴密封鎖從南岸強渡的我27軍攻擊部隊。射界內,子彈、炮彈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地砸向解放軍。
因為總前委嚴令不準使用火炮和炸藥,27軍雖多次組織突擊行動,經一晝夜激戰,在付出嚴重傷亡后部隊仍是未能突破蘇州河北岸敵軍防線。
擔負主攻任務的第27軍79師235團(濟南第一團)在北岸“百老匯大廈”前已經傷亡逾百人,不少干部戰士抱怨道:
“不準用炮?資產階級的高樓大廈難道比革命戰士的生命還要金貴?”
情急之下,235團團長王景昆把電話打到了聶鳳智的指揮部,哽咽道:
“軍長,部隊傷亡太大了,你就讓我打上幾炮吧,只要拔除了敵人火力點,我保證兩個小時攻占北岸。”
聶鳳智在電話里回答:
“還幾炮?半炮都不行!沒有被湯恩伯(敵淞滬警備司令)焚毀的大上海,卻毀在了我們27軍的炮火下,上海人民會怎么看待我們解放軍?命令必須無條件執行,沒有商量余地!”
望著前赴后繼,一批又一批倒在敵人彈雨里的戰士,235團一名營長打紅了眼,終于不管不顧了,命令炮排向對岸開了一炮,炮彈將“百老匯大廈”窗戶里敵軍的一挺重機槍炸上了天,“百老匯大廈”也被轟出了一個“洞”。
當團長王景昆忐忑不安地向聶鳳智詢問,軍政治部將如何處理這名營長時,聶鳳智沉吟良久緩緩說道:
“看著營里犧牲那么多戰士,他打紅眼了做了傻事。不要殺他,教育教育就行了,讓他返回前線戴罪立功。倒是你們幾位團領導,戰前政治教育不認真,戰中掌握部隊不到位,戰后你們必須給我做出深刻檢討。”
于是,已經被軍政治部保衛部拘押,隨時準備執行戰場紀律的這名營長得以重返前線,繼續率部作戰。
戰至5月25日拂曉,敵淞滬警備司令湯恩伯偕一干親隨乘軍艦匆忙逃跑,留下來的副司令劉昌義眼見大勢已去,遂主動致電第3野戰軍第27軍軍長聶鳳智,愿意率蘇州河北岸守軍殘部向解放軍投誠。
1949年5月25日清晨,蘇州河以南的上海市民打開門窗,發現昨夜下過雨后濕漉漉的街道兩旁,竟然躺著一排排的解放軍戰士正在酣睡。
這些解放軍戰士正是第27軍79師235團的官兵,敵淞滬警備副司令劉昌義率部向第27軍投誠后,235團終于結束了總攻發起后連續4天4夜的戰斗。為了不打擾上海市民,部隊選擇露宿街頭。
著名書法家沈尹默先生天明時分推開窗戶,目睹了勝利之師卻夜不入戶,寧愿馬路宿營忍饑挨凍,不禁大為感動,揮毫題詩:
“秋毫無犯取名城,大炮昂然未許鳴。曉起居民始驚動,紅軍街宿到天明。”
當然,夜里也有營連長們問過團長王景昆:
“過去咱們打仗,無論山東還是蘇北,都是住老百姓家里,上門板捆鋪草,挑水掃院子,有借有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干嘛到了上海就非要睡馬路?天還下著雨,連續打了這么多天仗,這么多傷員你當團長的就不心疼嗎?”
王景昆團長說道:
“真是丘八忘性大,野司下發的《入城三大公約十項守則》還記得不?第2條規定不住民房店鋪,不準打擾戲院及一切娛樂場所。
制定這條規定,上級肯定有著多方面的考慮。渡江戰役咱們軍是第一個打過長江的部隊,光榮啊!可從烏鎮北上路過嘉興時,出的那些洋相你們忘了嗎?”
235團王景昆團長說的“洋相”,指的是友鄰部隊某團途經嘉興時將團部設在當地一戶士紳家中。
因為官兵們從沒見過自來水龍頭和抽水馬桶,不懂得如何使用,不光把這位士紳家里弄得水漫金山,還把人家干凈整潔的衛生間搞得污穢不堪……
該團團長和政委為此還被華東局和野司通報全軍批評。
235團政治處主任王濟生接著向營連長們解釋道:
“5月10號陳軍長(陳毅)到丹陽城郊大王廟給華東局直屬機關排以上干部作報告時就曾經講過,我們的官兵大多來自農村,沒有城市生活經驗。
如果不嚴格規定紀律,官兵們不熟悉城市,就會把在農村的生活習慣照搬到城市里來。這樣子就會惹出更多的洋相,造成更多的不良影響。
野司“不入民宅”的決定是從實際出發并尊重上海市民生活習慣的基礎上作出的。
只有尊重上海人民的生活,才能給他們留下好的印象。這個規定完全符合民心、民意。”
1949年5月26日中午,第3野戰軍第30軍、第31軍肅清了浦東地區守軍殘部。
隨后,第25軍向崇明島發起攻擊,殲滅守軍一部,于6月2日解放全島。至此,上海戰役勝利結束,上海獲得解放。
第3野戰軍進入上海后,以“天王老子也不行”的態度嚴格執行《入城三大公約十項守則》。
為了不影響市容,不污染環境,各部隊伙房一律設在郊外,炊事員在郊外燒好飯,走上二三十里送到戰士手里,就連野司機關也同樣如此。
由于伙房距離市區路途較遠,很多時候一天只能送一頓飯。很多官兵沒有碗筷,就用鋼盔盛飯,用手抓著吃。
熱心的上海市民從家中拿出碗筷借給戰士們,或自發地送來開水和食物,都被戰士們婉言謝絕。就連社會各界送到部隊的糖果、餅干、雞蛋等等慰問品,也一律都被婉拒。
為了不打擾老百姓,各部隊騾馬輜重一律不準進入市區,少數獲準必須進城的騾馬,馬屁股后面也都罩著個“布兜”,避免馬糞影響城市衛生。
這種情形與抗戰后國民黨的“劫收”丑態形成強烈對比,給上海市民以極大的震撼。
1949年5月25日,《大公報》頭版報道了解放軍進入上海的消息:
“進入市區之解放軍,極有禮貌,因時在深夜,且在戒嚴狀態下,故雞犬不驚。”
著名科學家竺可楨在5月27日的日記中寫道:
“解放軍之來,猶如大旱之望云霓。”
中國外科醫學的先驅者,中山醫院院長沈克非目睹了勝利之師、威武之師、文明之師的行事作風后,感嘆道:
“國民黨回不來了!”
幾十年來飽受國民黨當局污蔑和誹謗的中共軍隊,就這樣在短短的一夜之間贏得了上海市民的尊敬和尊重。
本文資料引自——
1、《陳毅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3月出版。
2、《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戰史》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7月出版。
3、《解放上海(上中下)》中國檔案出版社2009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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