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風雅待后昆

楊河源

本文轉(zhuǎn)載自《中華讀書報》

1990年春，圖情出版大樓喬師辦公室，周三上午，中國目錄學史課上。我第一次聽聞沈先生大名。

往往，我給導(dǎo)師喬好勤先生點上煙，自己也叼上一支。師弟對面落座，問答開始。樓外數(shù)十武，是武大校門。出校門橫過八一路，當時的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后門，八一路珞珈山路左側(cè)夾角，凹進一爿扇面，12路公汽始發(fā)于此。沈祖棻先生《子苾?nèi)沼洝诽岬健⑺甲倪@路公共汽車，1985我入學那年，始發(fā)站從武大校內(nèi)，移至此處。武大師生外出，往往首選。12路另一頭在江邊中華路，上下輪渡三線，絕江分抵對岸漢口六渡橋集家嘴武漢關(guān)等碼頭。沈先生1975年3月開始日記的兩年間，她的寥寥幾次過江，12路是其中一條，往返一趟，往往一天。從武大東南邊徼最遠、貼臨鐵療的下九區(qū)，步行到化北樓坡頂?shù)墓徽荆幢闱鄩眩驳冒胄r，何況老病侵尋體弱力衰的皤然一媼。

1946年沈祖棻攝于成都

沈祖棻（1909.1.29-1977.6.27），字子苾，別號紫曼，原籍浙江海鹽，出生于蘇州。現(xiàn)代女詞人、詩人、文學家、文論家，格律體新詩先驅(qū)詩人之一。20世紀30年代先后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師從汪東、吳梅等耆學老宿。1949年以后，先后任教于江蘇師范學院（蘇州大學）、南京師范學院（南京師范大學）和武漢大學。

她的《涉江詩詞集》、《宋詞賞析》、《唐人七絕詩淺釋》等作品一直深受古典文學愛好者的喜愛和稱贊。

我與喬師一起，為沈先生好不容易熬得苦盡而遽遭車禍的凄慘一生，而感嘆，而唏噓，而痛惜。其時，書店跟圖書館一樣，仍未全面開架，我搜尋沈先生作品，只查到《宋詞賞析》。等邂逅并拜讀《賞析》，已在94年南來廣東之后，《唐人七絕詩淺釋》更是越過2000年，始克接觸。而今，包括前述兩種作品在內(nèi)五卷一函的《沈祖棻全集》（《涉江詩詞集》《微波辭 辯才集》《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 誦詩偶記》《書札拾零 子苾?nèi)沼洝罚?jīng)由沈先生文孫張春曉女士和廣西師大出版社編輯多年努力，推出現(xiàn)下最全的沈氏全集。無疑，這是惠嘉士林的學術(shù)盛事，盡管，也許是寂寞的。歸納我一字一句、常常掩卷的閱讀感受，《全集》之于吾國學術(shù)文化，不少于以下數(shù)方面價值：

其一，學術(shù)價值。與程沈前后十年差不多同輩，1910年代誕降30、40年代起就活躍于學林文苑的學人夫妻頗有幾對，如錢鐘書楊絳、陳西瀅凌叔華、梁思成林徽因、陸侃如馮沅君、陳夢家趙蘿蕤、吳文藻謝冰心等。他們各自的學術(shù)成就，依然熠熠生輝，遺惠依舊，并未人亡學斷。但要歸到古典詩詞的創(chuàng)作成就與古典文學研究的惠益多方這塊，其他學人伉儷，還得讓程沈出一頭地。眾口一詞，沈先生往來師友，不約而同將她與程千帆先生，方之趙明誠李清照的比翼齊飛，并稱“程沈。”“昔時趙李今程沈，總與吳興結(jié)勝緣。我共寄庵同一笑，此中緣法自關(guān)天。”（沈尹默）就是當事人程先生，也念茲在茲：“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并寫入挽詞：“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難夫妻四十年。”

1936年春，沈祖棻、程千帆合影于南京玄武湖公園。

早期的詞學課卷，上有汪東先生批語

在汪東、沈尹默等“不輕許人”師長口中，“過于易安遠矣”有“現(xiàn)代李清照”之譽的沈先生，才華橫溢，大學時代就出手不凡，詞作、劇作、歌詞、歷史小說，佳作迭出，蜚聲文壇。所師所友，類多俊彥。將她集中所與唱酬贈答、函牘往來、衡文論學的一眾師友臚列出來，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一方不可或缺的學術(shù)拼圖：黃侃、胡小石、汪國垣、汪東、吳梅、宗白華、劉永濟、郭紹虞、喬大壯、朱光潛、沈尹默、劉國鈞、徐中玉、周煦良、金克木、吳奔星、王伯謙、徐仲年、施蟄存、吳白匋、曾昭燏、唐圭璋、聞在宥、石泉、胡國瑞、韓德培、王西彥、顧學頡、李格非、潘重規(guī)、游壽、張守義、高文……有心的研究者，大概能憑著《全集》涉及的線索，勾勒出一小塊自1930年代以后半個世紀的學術(shù)滄桑。這一段長程中拔地而起的高峰和漫長荒寒的低原，對比之下，將會格外怵目。

其二，史料價值。《全集》五卷所收，相比先前結(jié)集出版的沈作，都有增益。或者發(fā)表過，未曾結(jié)集。或者散落他方，其時未見。或者手稿，尚未整理。特別是第五卷《書札拾零 子苾?nèi)沼洝芬痪迌裕颖苯逃霭嫔?000版《微波辭（外二種）》曾收錄沈先生書信36通之外，增補近兩倍達69封。沈先生1975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24日，都20余萬字的《子苾?nèi)沼洝犯堑谝淮纬霭妗＿@對于沈迷和沈作研究者而言，無疑是極大利好。程沈“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看起來一生廝守，實際上聚少離多。1937年程沈抗戰(zhàn)的亂離途中匆匆結(jié)縭，戰(zhàn)爭、動蕩、疾病、運動，滿打滿算，程沈相守一起的時間，怕也不到10年。好不容易捱到1977年，武大撤銷沙洋分校，牧牛的程先生戶口終于遷回珞珈山，6月沈先生就遽遭車禍。沈先生悲慘的命運，絕非僅僅程沈二家的家恨，某種程度上說，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哀傷。

洗衣、曬物、做飯、熬藥、做米酒、曬臘肉、腌咸菜、縫衣被，這些固然是人人生活的一部分，甚且可以浪漫化一把，作為主宰生活的象征。而拌鼠藥、接屋漏、掏水溝、拾柴火、倒痰盂、惜霉食之類，種種難堪，豈能一笑忽之。“煎藥已好，菜冷吃；大雨，又忙接漏，略有凄涼之感。十一時上床。聽大雨，頗凄涼；且有自然威力恐怖之感；又恐溝淹水，睡不安，鼠又吵。”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月兩月，不是一年兩年……其時，武大薄待甚至惡待員工，該非個例，應(yīng)是共相。愁、病、窘、困當中，沈先生日常交往的，知識分子罕見，倒是柯家灣、東湖村、小碼頭的何、張、陳、楊、舒、余、李諸位婆婆，羅、梅、沈幾位爹爹，這些村民隨季種出的菜蔬，或多或少，讓疲病交并的沈先生在遠離市場且貨架常空時，能買到點新鮮竹葉菜、辣椒、番茄啥的，略作調(diào)劑。沈先生日記當中，出現(xiàn)最多的角色，是她飼養(yǎng)的黃麻黑三只下蛋母雞，“麻雞生蛋”“麻黑二雞生蛋”“黃雞生蛋”“雞均未生蛋”，讀來生疼。

60幾封與師友、弟子的通信，時間跨度40年，兩年多點的《子苾?nèi)沼洝罚瑢τ谙霕?gòu)建武漢1970年代社會生活、高校面貌的，也絕非可以忽視的一手材料。《日記》當中，沈先生流水賬一般的簡要記述，約略可見其時一位卓越的學者型詞人逼仄拘束的物質(zhì)（毋寧說，短物質(zhì)）生活，不妨視作彼時知識分子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剪影。與師友、弟子、親人的函牘往來，如《萬首唐人絕句》寥寥幾種古典讀物，以及天賜的外孫女早早，給沈先生晦暗凄涼的生活，添加了些許亮色，甚至促發(fā)了她的詩思。“汝獨愛家家，膝下百回繞。喜同家家睡，重愁家家抱。關(guān)心喚吃藥，飲茶試涼燠。分食與家家，兒自不嫌少。惟愿快長大，為婆洗衣襖。”長篇古體《早早詩》作于1976年，早早當時兩歲多，這難得的天倫之樂，對于獨居的詞人，是怎樣的慰安，難以逆料——總算老天開了一回眼。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文學價值。沈先生的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尤其詞作，1930年代就蜚聲詞壇，當時詞壇耆宿交口贊譽，已有定評。如“易安而后見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朱光潛先生）“三百年來林下作，秋波臨去尚銷魂。”（錢仲聯(lián)先生）“杜陵詩史千秋業(yè)，肯與清真作后塵。”（周昌樞先生）“成就易安才。”“祖棻女士，閨襜之秀，雖出寄庵門下，而短章神韻，直欲勝藍。”（姚鹓雛先生）“問詞人南渡，有誰似，李夫人？”（汪東先生）“漱玉清真”“王吳秦賀”“風流歐晏”“才調(diào)蘇辛”——沈尹默先生干脆將一部宋詞的杰出作手，比倫沈氏，當然不僅出自私誼，如錢仲聯(lián)先生所論，“姚、汪月旦，良非輕許”。

沈先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分為早晚兩段。“壬癸以還，倚席不講，始時為今體，用消永日。”從千帆先生在涉江詩稿跋語的追憶推算，40歲以前（1949）一力為詞于前，詞作500多首；晚歲（1972壬子、1973癸丑）寫為詩章，律絕古詩400余首于后。20多年漫長的擱筆時光，居然沒有銷磨掉沈先生的創(chuàng)作才情，仍為漢語古典文學，留下如此豐厚的饋贈，堪稱奇跡。中道改轍的沈從文先生，就再也沒有能從中國古代文物服飾的研究重回創(chuàng)作之路。

沈先生一貫羸病之軀，蘊藏著怎樣的精神能量，令人驚嘆。如程先生所言，“其為人深于詩教，溫柔敦厚，淑慎堅貞，篤于親，忠于友。”這高貴的品質(zhì)，固然出自清雅家世、名師訓誨，也是天賦卓犖、秉性貞良所裁成。支撐沈先生不至于徹底絕望甚至直面死亡的卓見，在1940年她就剖白于乃師之前：“受業(yè)生平待人最寬，而律己至嚴，于出處進退，無所不茍。每念今世政治之混亂，教育之腐敗，其由雖多，而士大夫之不講氣節(jié)，實為主因，故平居亦自勉勵，惟恐或失。尤嚴于義利之辨，家居以此自勉，在校以此教人，求能獨善其身，而弗負師長教導(dǎo)之苦心也。”80多年以后讀來，仍正氣撲面，廉頑立懦。

孫望畢業(yè)紀念冊中留存的沈祖棻梅花照

評唐人七絕手稿

我們固然遺憾于沈先生長達20年的創(chuàng)作空檔，傷懷于天不假先生以年，沈先生豐沛的創(chuàng)造力未及從容展開。略可告慰的是，創(chuàng)作闕如的那些年頭，沈先生留下了詩詞講誦的講義、筆記，經(jīng)由千帆先生整理箋注、張春曉（早早）接力纂輯，《宋詞賞析 誦詩偶記》《唐人七絕詩淺釋》一新重光。如果說，《涉江詩詞集》提供了可供反復(fù)涵詠咀嚼的詩詞范本，《賞析》《淺釋》則指出了一條鑒賞品評詩詞的方便法門。詞作向稱難解，但經(jīng)沈先生點出筋節(jié)，婉約深曲的慢詞小令，頓時搖曳生姿，不再拒人千里了。如沈先生評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首句：“酒鐘以玉制成，已非凡品，何況此鐘又非自舉，而有人捧？又何況‘捧玉鐘’時極其‘殷勤’？更何況這殷勤地捧著玉鐘的人衣有‘彩袖’？酒鐘都如此貴重，則酒醇可知。殷勤捧鐘相勸，則情多可知。捧鐘之手出于彩袖，則其人服裝、容貌都很漂亮可知（‘彩袖’指衣，是以部分代全體，又以指穿衣之人，則是以物代人）。‘當年’遇到此景、此人、此情，那么‘拼卻醉顏紅’，便成為很自然的事情了。”類似體貼入微的分析，二書當中，俯拾即是。沈先生以作手而評析前賢，連類而及，較比多方，細針密線，要言不煩。后出的同類作品，多如過江之鯽，能后出轉(zhuǎn)精，蓋過沈作光芒的，得未曾有吧。

對吾國古典詩詞稍有興趣的后學，雖無親炙沈先生左右的幸運，她高標的創(chuàng)作仍在，她精辟的賞析還在，也就是說，風雅的種子和指達風雅的路徑還在，還可以“讀其書，誦其詩，”風雅的可能還在。

《沈祖棻全集》（精裝帶函盒）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張春曉主編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

2024年3月

全集分五卷：《涉江詩詞集》《微波辭 辯才集》《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 誦詩偶記》《書札拾零 子苾?nèi)沼洝贰?/p>

除了收錄沈祖棻賞析古詩詞的經(jīng)典名作，更收入從未公開的日記逾二十萬字，補遺詩詞、小說、散文等多篇，不僅全面呈現(xiàn)其在舊體詩詞、新文學、古典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成就，也令讀者能夠從家常閑話、師友交游中，走近沈祖棻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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