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語:山河家國,客從何處來?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故鄉,是靈魂安放的地方。特開設“故鄉”欄目,為您講述他們的故鄉故事。
如今,30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夜宿湘西龍山坡腳多谷寨的夜晚,熱情的老鄉得知我喜歡土家織錦,將我安排在土家織錦的“窩”中睡——蓋的、墊的、枕的全是土家織錦,連窗戶擋風的“窗簾”及掛墻擋灰的也都用的是土家織錦,我受寵若驚,激動得整整一夜都沒睡著……
田明:1948年生,土家族,湖南湘西人。藝術人類學家、學者型畫家。現為湖南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吉首大學教授
一
土家織錦的土家語叫西蘭卡普,“西蘭”是鋪蓋的意思,“卡普”是花的意思,“西蘭卡普”即土家族人的花鋪蓋,有著豐富飽滿的紋樣和鮮明熱烈的色彩。西蘭卡普作為土家族原始編織工藝,相傳起源于古代商周時期,距今已有1500多年歷史,主要產于湘西龍山、永順、保靖、古丈縣等酉水一帶的土家族集聚區。
西蘭卡普伴隨土家人,特別是土家姑娘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與土家人終生結下了不解之緣——從蓋織錦被、穿織錦服,到長大后學習編織錦,結婚陪嫁選織錦,夫妻恩愛伴織錦,祭祀祖先供織錦,親朋好友送織錦,人生去世葬織錦……生生世世都不分不離。
我是土生土長的湘西人,從小喝著猛洞河水,聽著阿媽、麻媽唱的搖籃曲長大的,對湘西這方熱土有著深厚的感情。回首我的成長經歷和人生選擇,以及我對民間藝術的熱愛,都離不開父親冥冥中的指引。
我的父親畢業于原中央大學藝術系,后在永順民族師范學校教書。父親對民間藝術情有獨鐘,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在《長江歌聲》上發表了土家族首部合聲《四聲拖木號子》,在湖南省首屆美術展中展出了《老司城祖師殿》的水彩寫生,并在師范美術課中嘗試引進湘西土家族和苗族的文化工藝,特別是土家織錦作為鄉土教材,被稱為“湘西北藝術教育之父”。
家中也收集了大量的民間手工藝品,學生時代我手腕上仍然戴著銀手鐲,腰上還系著土家花帶(花帶是土家織錦中的一個小品種,主要用于背帶、腰帶、裙帶等)。
田明在湘西北對山鄉調研,右一為土家織錦傳承人張家英。
父親一生正直,家風嚴明。父母生了三個孩子,我排行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家里非常重視學習,父親作為當時湘西地區少有的高級知識分子,他深知讀書對孩子、對社會的重要意義,因此從小培養我們愛學習、重學習的習慣和信念。“文革”期間,父母被造反派打倒,我們三兄妹紛紛輟學,可都沒有放棄自學。“文革”結束后,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繼續學習深造,改變了各自的命運,學習已經成為我們終生的習慣。
父親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做事非常嚴謹,這種嚴以律己的行事風格也被我們兒孫輩承襲下來。有朋友說我這一生最大的優點、同時也是最大的缺點就是認真,這種過于認真的行事風格有時會顯得不合時宜,難免會得罪一些人。但是我不后悔,因為正是這種認真成就了現在的我。
父親還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湘西,父母的工資收入加起來每月超過百元,在當時屬于高薪。但是家里非常節儉,父親買盒火柴都要記賬:今早買盒火柴2分;父親愛抽煙,舍不得買盒裝煙,平時在家抽的都是“喇叭筒”(湘西人自制一種的草煙)。我在永順一中讀書時,從家里到學校要走幾十里山路,一走就是大半天時間,從來沒有坐車往返過。
父親對我們要求嚴格,除了監督學習外,還要求我們加強鍛煉,增強體魄。記得每逢寒暑假,父親都要求我早上先去山里砍一擔柴回家,再吃早餐。我弟弟現在是傳統土家工藝文化研究的知名學者、大學教授,小時候他還學過木匠、篾匠、理發匠,父親常說:“技多不壓身,這也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文史博覽·人物》2024.7 《田明:故鄉是一幅絢麗綻放的西蘭卡普》
二
父親從中央大學畢業后,先是棄筆從戎,參加抗日,抗戰后期投身教育事業,之后就一生沒離開故土,沒離開湘西。我亦如是,外面的世界再廣闊,再璀璨,也難抵我對故土的熱愛和依戀。
故鄉的美,美在那一汪汪清澈明亮的澄凈。還記得兒時游泳的猛洞河,那清澈見底的河水,猶如一條閃光的綢帶,河底卵石清晰可見,我們在河中游泳嬉戲,仿佛在晴空之中飛翔。
故鄉的美,美在那幾多蜿蜒壯麗的雄奇。還記得曾經和伙伴們去永順不二門對面的仙人洞探險,曲曲折折,亦真亦幻,洞底的天坑里留下了我們“到此一游”的印記,那是我們少年時期冒險精神的勛章。
故鄉的美,美在那一幅幅絢麗綻放的西蘭卡普。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真正在民間親密接觸西蘭卡普是20世紀60年代,學校組織宣傳隊下鄉,我被派到永順對山公社的一個土家山寨,與當地老鄉同吃、同住、同勞動地生活了二十來天。我特別喜歡住戶家的西蘭卡普,素色的清新而雅致,彩色的古樸而厚重。老鄉見我對西蘭卡普那么有興趣,于是將自家的西蘭卡普與我的被子交換使用,至今記憶猶新。
酉水渡口。周金標 /攝
80年代以后,因工作關系,我開始有意識地關注湘西民族文化,上雙峰鳳寨,下撈車河,去山江,到茶河,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創作了一批反映民族風情的美術和文藝作品。
1990年,我到龍山采風,夜宿在極偏遠的坡腳多谷寨,老鄉聽說我喜歡西蘭卡普,特地安排我在土家織錦“窩”里面睡了一個晚上,我一個晚上沒睡著,太激動了,太漂亮了,太偉大了。
因此,將土家織錦進行整理并編寫成一本兼具介紹性、資料性、研究性和指導性為一體的學術專著,成為我多年來的夙愿。我花了6年時間,只為成就土家民族工藝美術史中這朵絢爛的奇葩——土家織錦。我曾一個人頂酷暑、冒嚴寒兩次徒步沿永順、龍山、保靖三縣交界之地及撈車河流域走訪考察,一村一寨地拜訪民間藝人,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與他們交朋友,深入調查了解土家織錦。在與他們的交流中,我被他們的執著精神深深震撼,他們把對土家織錦的傳承和熱愛已經融入到骨子里,一輩子都在堅持做這件事。
2005年我有幸參加并主持了湘西州國家級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湘西土家族織錦工藝》項目的工作,有機會更深入到全州各地系統、深入地調查和研究土家織錦,并由我執筆撰寫項目申報文本,這一定程度上成為我編撰的《土家織錦》書籍的雛形。書稿完成后,我又同湘西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專家,沿酉水南北兩岸土家織錦的主要分布區域進行深入細致地復查。可謂幾經易稿,十分艱難和苦澀。
令我倍感欣慰的是,這本以社會大文化為視野、站在藝術人類學的角度對土家織錦進行全方位探討的書籍,獲得了中國民間文藝政府最高獎第九屆“山花獎·學術著作獎”、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IUAES) “最佳獎”以及2012年中共湖南省委、省政府頒發的“湖南省首屆文學藝術獎”。
回首過往,我也曾出走湘西,在北京、深圳等大都市求學和發展,然而都市的廣闊繁華無法撼動我內心小小的堅守,我終是留戀湘西那一方滋養我的山水,于是拋下浮躁,毅然背上行囊回歸故里。
多年來,我走遍了湘西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也見證著這些村落的變化與發展,從曾經的吃不飽、穿不暖到如今的衣食足、倉廩實。作為湘西傳統文化的守望者和熱心人,我欣喜地看到,在如今如火如荼推進鄉村振興的進程中,越來越多的致富能人、非遺傳承人在振興鄉村經濟和鄉村文化中貢獻光與熱。我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繼續為家鄉發展貢獻綿薄之力。
口述| 田明 文| 政協融媒記者 吳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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