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平臺上，大廠離職人或吐槽前東家，或分享離職生活，這些都是常規(guī)操作。但在杭州，四名阿里P7級別的員工在被優(yōu)化之后，沒有去找新工作，而是湊在一起開了家包子鋪。在阿里，P7通常意味著幾十萬的年薪、「精英光環(huán)」，以及一定的社會地位，而被離職，則往往意味著失去這一切，以及被推著被動去尋找新出路。
在離職后的所有可見出路中，跟同事組團去賣包子，顯然是最不容易被想象的一種。但它真實發(fā)生了。從沒做過餐飲的四個人——HR、交互設(shè)計師、產(chǎn)品經(jīng)理、運營，她們按照自己的想象，不斷給包子鋪疊加功能，用互聯(lián)網(wǎng)黑話叫做「給包子鋪賦能」，最后將其變成了一個既是包子鋪，又不像是包子鋪的地方。
她們將這段經(jīng)歷叫做「中年叛逆」，像是經(jīng)歷了大廠風光、內(nèi)卷和磨損之后的一次任性的嘗試。就像店長大西所說：「人生如此有趣，為什么一定要做一個正經(jīng)的事情？」
現(xiàn)在，這家「不正經(jīng)」的包子鋪仍在虧本。

文｜易方興

編輯｜李天宇

圖｜（除特殊標注外）易方興拍攝

「何以解憂，唯有包子」

這是一家另類的包子鋪。

它由四名在降本增效中被優(yōu)化的阿里P7級別員工經(jīng)營，就藏身在杭州西湖區(qū)北部的一片偏僻、冷清的寫字樓中。這里客流量不高，附近的公交車站甚至因此減少了車次。倘若步行到最近的地鐵站，需要走上兩公里。

它的任性之處在于，倘若在上午10點之前來到這兒，你是吃不到包子的——因為店長放棄做早餐。對于中國人來說，包子鋪不做早餐，簡直就跟燒烤店晚上不營業(yè)一樣罕見。要知道，小籠包、小餛飩、拌面，對杭州本地人來說是地道的早餐三件套。而做這個決定，單純是因為店長覺得——「要保證睡眠質(zhì)量，不想凌晨起來包包子」。

這家「小清媽包子鋪」的店長名叫大西，32歲。今年4月份，她剛剛從阿里被動離職。所謂被動離職，實際上就是被優(yōu)化，只是這個說法比較體面。離職前不久，她升到了P7級別，但后來就遭遇了業(yè)務線裁撤——就像這個時期很多處在收縮階段的大廠做的那樣。最后，在「換部門」還是「拿大禮包走人」的選項中，她選擇了后者，并且決定去開一家包子鋪。除了她，包子鋪的經(jīng)營者還有三人，她們?nèi)际前⒗颬7，且都在降本增效中被優(yōu)化，有著不同的巧合，她們都對賣包子發(fā)生了興趣。

開張以來，大西沒事就會在包子鋪待著，這里就相當于她離職后的辦公室。7月27日這天，我約她在包子鋪見面，準備聊聊賣包子的故事。但她上午有點事，我決定先去包子鋪等她。

我對這家包子鋪有過許多想象。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黑話」里，阿里是最先講「賦能」這個詞的，意思是把某種特質(zhì)賦予某個業(yè)務。很好奇，這幾位前阿里人會怎么「賦能」這個包子鋪。

這是一條松弛的街道，街上人少，餐廳也少。街對面有一家KFC，也沒什么顧客。在包子鋪頗為顯眼的紅底黑字招牌前，立著一把太陽傘，傘下有四張?zhí)梢危幻泶┖谏品哪贻p女員工正在躺椅上休息。走進店內(nèi)，音響里播放著周杰倫的《給我一首歌的時間》。兩名年輕女員工一邊聽歌，一邊在操作臺旁工作——她們包得不快，據(jù)她們自己說，兩人都剛學會包包子還不到兩個月。

包子鋪大約20平方米，店內(nèi)跟招牌一樣，裝修是黑紅色系，一側(cè)有5張黑色圓桌，另一側(cè)是紅色的吧臺。吧臺上竟然掛著幾十個空啤酒瓶，顯示出了這里的另一種任性——除了包子，這里也賣別的——比如雞尾酒、書籍、燒鳥（把雞肉各個部位分別串起來用火烤）。都跟包子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未來還可能賣更多無關(guān)的，像極了曾經(jīng)到處拓展新業(yè)務的大廠們。

在吧臺對面，最顯眼的，是一整面墻上貼滿的口號。和阿里巴巴辦公區(qū)隨處可見的奮進型slogan不同，這里的口號主打一個情緒價值，有著許多當下時代的痕跡，既有流行的「人生是曠野」，也有對于內(nèi)卷的反抗「卷個錘子」，有「一身煙火，去去班味」的渴望，也有「何以解憂，唯有包子」的逃離。店員說，這些標語是由一位擅長毛筆字的顧客寫的。某種意義上，這似乎也是這四名剛離職的阿里人的心聲。

同樣能提供情緒價值的還有植物。在包子鋪內(nèi)外，能看到三十多種植物，花盆擺開的時候，像是店鋪外的一個小花園。現(xiàn)在的季節(jié)，荷花正在盛開。夏天悶熱，趕上下雨，店員們還會把植物搬出去「解渴」。

店外小花園 圖源店長大西小紅書

每一種植物也有其作用。杭州梅雨季剛過去不久，蚊子四處飛舞，薄荷可以用來驅(qū)蚊；迷迭香生長得旺盛，做燒鳥時能用上；室內(nèi)十幾盆天南星科植物則用來凈化空氣。等待的間隙，店里飛進來一只大甲蟲，趴在一株植物上，一名女店員沒有打死它，而是用紙小心地包起來，捧到門外放生了。

最后，就連這里的主營業(yè)務——包子，也與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在許多城市中，「杭州小籠包」可以算得上全國有名，不僅要求個頭小，對餡料里的豬肉和蔥花搭配也有講究，蒸出來熱氣騰騰，咬一口豬肉鮮香多汁。但在這家店里，卻找不到小籠包，也不賣小餛飩。7月27日，店里只提供三種大包子——足有拳頭大小，分為雞翅餡、肥腸餡、韭菜雞蛋粉絲餡。葷的每個9塊9，素的每個6塊。由于都是當天現(xiàn)包，到了上午10點，才能蒸出來第一籠包子。

「給包子迭代」

等到10點，我成了這一天包子鋪的第一個顧客，點了一份雞翅包。

捧著還燙手的包子，這一口下去，咬開包子皮，里面用的并非剁碎的肉餡，一條條的雞翅肉柳都能看得清楚。這些年去許多城市吃過包子。上海的蟹黃包、無錫的小籠包、開封的灌湯包、天津的狗不理……的確第一次吃到雞翅餡兒的包子，它的價格雖然沒有蟹黃包那么貴，但也并不便宜。

上午11點，店長大西穿著一身短款休閑禮服出現(xiàn)在店里，幾個月前，她還穿著T恤、戴著工牌在格子間工作。但從她的話語體系里，立刻能感受到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影子。

她說，這種包子的出現(xiàn)，一切都是因為「用戶需求」。這是她的高頻詞。最開始，作為一種創(chuàng)新包子，餡里用的是相對便宜的雞翅根的肉。但做出來之后，顧客反饋「肉比較柴」，后來就用了更嫩的雞翅中的肉，每天雞翅鹵好煮熟之后，還需要人來專門撕雞翅中。

她們用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的研發(fā)思維去「給包子迭代」，基本上「用戶需要什么就改什么」。早期的雞翅包子里不僅有皮，還有脆骨。后來又有顧客反饋，覺得帶雞皮的包子吃起來有些膩，脆骨的口感也不好，于是又去掉了皮和脆骨。這就造成了成本的上升——一個包子里，至少要包進去三個雞翅中，用的油也是更貴的花生油。

這也導致店里包子的價格偏貴，9.9元一個的雞翅包，有顧客也因為這個價格吐槽，「是我吃過最貴的包子」，但也有不少人反饋「用料實在」。大西說，「我們對出品要求很高，一個包子不低于130克，餡料不低于80克。」——對每一個包子出品指標的要求，也很像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某些項目指標的細化要求。

在倒醋的時候，我在調(diào)料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金色的化妝鏡和口紅。第一反應以為是誰遺落在店里的，后來發(fā)現(xiàn)每個桌子上都有一套。

每個桌上都提供化妝鏡與口紅。

極其重視「用戶體驗」，可能也是她們四人的一種共識。作為交互設(shè)計師，四名阿里P7之一的南果，承擔包子鋪的藝術(shù)設(shè)計工作。她在阿里時是干練的短發(fā)，現(xiàn)在則留起一頭長發(fā)，穿一身旗袍。她發(fā)現(xiàn)女生吃包子時，口紅容易粘在包子上。那之后，她就在每個桌子上放了一套化妝鏡和口紅，方便補妝，她希望「即便吃包子也可以優(yōu)雅」。除此之外，她還希望「店里香香的」，所以墻角放了香薰機，打掃時用的也是精油。

阿里有句話叫「客戶第一」，四位前阿里人對這家小店的每一處裝飾，也都遵循這個原則。她們針對店里的裝修做的最大改動，就是拆掉了后廚的玻璃墻，因此多花了一筆錢。在之前，像很多擁有「透明廚房」的餐廳那樣，包子鋪的后廚和用餐區(qū)域用玻璃墻隔開，里面像一個玻璃籠子。現(xiàn)在拆掉了玻璃墻之后，整個包子鋪給人一種酒吧的松弛感。大西也的確有這個想法。有一次她聽說，北京的跳海酒吧，起初也只是幾個朋友聚在一起玩，「后來演變成酒吧，相當于朋友們多了一個地方玩耍，我希望包子鋪也能這樣」。

她很喜歡這些創(chuàng)新，「為什么包子鋪一定要像一個包子鋪？」

作為阿里曾經(jīng)的一員，她們都在那里待過五年以上，都曾經(jīng)歷過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擴張時代，也享受過創(chuàng)新帶來的紅利。

小小包子鋪創(chuàng)新的背后，暗含她們對之前的時光的懷念，「那時做什么都是新的」。她們懷念2019年的阿里，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成為新的風口，那一年的年會，幾萬人的歡呼，呼嘯過杭州最大的體育場，自信和亢奮顯現(xiàn)在每個人臉上。拼多多和抖音也從那個時候開始發(fā)力，像是闖進水池里的鯰魚。

這種創(chuàng)新也讓南果有價值感。比如2023年元宇宙還火的時候，她參與做了一項業(yè)務，需要從平面轉(zhuǎn)變?yōu)榱Ⅲw建模。「例如舉辦新品發(fā)布會，在線下可以看到的新品發(fā)布會，需要在線上還原3D版本，相當于在線上建了一座大樓，并且將品牌商品納入其中。」

之前，南果的夢想一直是當一名建筑師。為此，她從大學到研究所，學了8年的建筑，后來轉(zhuǎn)投阿里。她還記得，當時負責建模一個3D街區(qū)，參與制作3D的同事對于建筑結(jié)構(gòu)不太了解，導致立面和結(jié)構(gòu)不夠美觀，「我拿出原來的建筑功底，告訴他怎么完善建筑模型和交互體驗，最后做得很成功，這種感覺很神奇，曾經(jīng)走過的路，每一步都有意義。」

在工作中學到的思維模式，常常會伴隨一個人很久。比如在交流中，談話也時不時變得有一些阿里味兒——包子鋪的員工，有次也一起參與了一個以個人成長為主題的活動，南果總結(jié)時不經(jīng)意間說道：「參與活動的用戶數(shù)不錯，用戶反饋很好，我們沉淀了很多視頻素材，到時候可以分享給你。」

內(nèi)卷時代

走出阿里，她們發(fā)現(xiàn)，在一個越來越收縮的市場環(huán)境里，卷的不止是大廠。

就像包子鋪再怎么創(chuàng)新，也改變不了餐飲行業(yè)越來越卷的事實。就在兩個月前，大西曾經(jīng)專門去成都學習做餐飲，但也讓她變得更加沮喪。「要想控制成本，其實也有很多辦法，但我不愿意用。」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用現(xiàn)場制作的辦法。比如，店里的雞湯都是現(xiàn)熬的，也因此獲得了不少好評。

她們幾個人的愿望很一致，希望包子鋪做出家的感覺。「媽媽是不會給你用預制菜的，也只有媽媽會給你用最新鮮的食材。很多人都在異鄉(xiāng)打工，如果能夠品嘗到家的味道，那么我們會感到非常幸福。」大西說。

在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一條賽道走得累了，通常會尋求第二增長曲線。這家包子鋪的第二曲線，就是開始賣雞尾酒。

如今，包子鋪的酒水單也很任性，上面沒有酒的名字，只有兩種，一種有酒精，一種無酒精。顧客點了酒之后，調(diào)酒師小曾會按照對方當天的狀態(tài)、環(huán)境、心情，調(diào)一杯個性化的酒。這就使得每杯酒都不一樣。

再后來，店里的酒也成了特色。為了加入酒的元素，南果原打算買一些空酒瓶裝飾店面。但最后，她發(fā)現(xiàn)買一個空酒瓶的價格，算上郵費，都要超過整瓶酒的價格。「我們決定自己喝出瓶子。」

那一個星期，幾個女生幾乎天天喝大酒。每喝光一瓶，南果就把瓶子掛在包子鋪門口，后來，整個墻面上都掛滿了瓶子。

小曾之前在阿里做產(chǎn)品經(jīng)理，如今她開玩笑說，自己哪怕離職依然還在做產(chǎn)品。她的調(diào)酒其實也是這幾個月新學的。「這個并不難。我喝了十幾年酒，也經(jīng)常去酒吧找調(diào)酒師請教，然后回來自己調(diào)。」

這也是大西的主意。「之前在阿里工作，有個理念是既要、又要、還要，我就跟小曾說，我們的酒既要好看、又要好喝、還要有好名字。」一開始，小曾給酒水單想出了一堆名字，但大西都覺得差點意思，最后干脆都不要固定的名字，每天在調(diào)酒出來的那一刻，小曾腦海里冒出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只要客人反饋不難喝，就可以出，最重要的，是這杯酒獨一無二。」

小曾給我調(diào)了一杯酒，整杯酒是鮮艷的橘紅色，她說這杯酒叫晚霞。但過了半小時，連她自己都忘了給這杯酒起了什么名字。名字不重要，也重要。有一些顧客被這樣的方式感動，比如有一次，一位女生晚上來吃包子，看上去心情很糟，小曾給她調(diào)了一杯酒，告訴了她酒的名字，女孩當時就哭了。那個場面小曾印象很深刻，「她覺得她的自我有被接納到」。

能喝到雞尾酒的包子鋪。

這樣「自我被接納的時刻」，大西幾人也都有同感。某種意義上，她們通過開一家任性的包子鋪，來實現(xiàn)對自我的關(guān)照。而之前在大廠的工作，卻常常意味著對自我的壓制。

今年4月份，大西被優(yōu)化時，已經(jīng)當了6年HR，做人才培養(yǎng)的工作。她一開始也想過找工作，通常從大廠離職后，人們會試著去給另一些大廠投簡歷，「考慮過比如字節(jié)或者其他公司」。

不過，問題卡在了寫簡歷上。「我在寫簡歷時自我復盤，認為我的人生非常無趣。」她突然覺得自己工作了這些年，確實也做了一些公司內(nèi)部的項目，「之前別人理你，是因為你負責管轄這個工作，但現(xiàn)在自己單獨出來了，那些平臺和資源已經(jīng)消失，我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呢？」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她雖然一直做本地生活這一塊業(yè)務，但對于一家餐廳如何運營、盈利完全不了解，「我感到不踏實，我不知道外賣平臺如何上架，產(chǎn)品圖如何拍攝，也不知道紙巾如何采購價格更低。我們在大廠擔任中后臺，一直在做錦上添花的事，卻不清楚實際問題。」

對大西來說，這種自我否定感是持續(xù)的，并且在2022年一度到達了頂點。「那一年我非常疲憊。」

當時領(lǐng)導很看重她，讓她負責全國范圍內(nèi)幾千名業(yè)務員的成長。「這需要從零搭建一個學習體系，后來課程制作出來，很多人就是掛著，但是不聽，類似的負面反饋有很多。」加上那時母親又生病，也加劇了壓力。

最焦慮的時候，每到周日晚上7點之后，她就會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因為第二天要上班，所以就開始想工作，內(nèi)在抗拒，不想拿出電腦。」而到了周一早上起床的時候，她感覺就像心口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晚上做夢都是夢見工作。

「以前的自己活在別人的眼里，活在社會的框子里。」那段時間即便是從P6升到了P7，但她也不快樂，「你會有不配得和恐懼，因為別人對我的期待會成為我的壓力，我會恐懼自己無法完成」。

那時，她開始自救，去找了半年的心理咨詢，慢慢從這種「需要別人肯定」的狀態(tài)中脫離。她意識到自我的重要。以前「感覺自己在飄著，我沒有實際地體驗業(yè)務前線，現(xiàn)在，我想真正去餐飲前線看一看」。

而在種種選擇中，她最后選擇了最接地氣，也是看上去心理落差最大的包子鋪。「這是在一次聊天中隨口提出的，我們幾個人都覺得有意思，為什么不呢？我們現(xiàn)在試錯的時間和精力還是有的，再晚一點可能就沒了。」

對內(nèi)卷的反抗，體現(xiàn)在墻上的標語里。

「烏托邦」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小小的包子鋪，成了尋找自我的一處人生驛站，多了一層療愈的意味，也聚起了一群相似的人。

小曾最早與大西、南果相識于一場線下活動中，但她決定正式加入包子鋪，卻是因為小店的一頓員工餐。

當時她只不過偶而去包子鋪幫忙，趕上中午吃飯。「我是肉食動物，他們專門為我炒了一道肉菜。肉菜肯定不是與其他素菜炒在一起，例如肉絲肉片之類，在我這里不算肉菜，一定得是紅燒排骨、紅燒肉這種非常硬的菜。」小曾說。

那時她剛剛從阿里離職兩個月，正在體驗為期一年的gap year。在那之前，她在阿里P7嘗試升P8的過程中有過很不愉快的經(jīng)歷。在包子鋪吃過幾次員工餐之后，小曾加入它的過程也非常簡單。「當時我們在外面曬太陽，隨便聊幾句天就確定了。你不能把它當成職場。如果我做出決定并且要與老板簽訂一份合同，那么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狀態(tài)。」

7月27日下午，我也體驗了一把包子鋪的員工餐。它并不是像其他餐廳一樣，拿大盆裝幾樣簡單的菜，員工們「為了吃飯而吃飯」，而是像用心的家宴。

員工餐的菜也都是現(xiàn)做現(xiàn)炒，由于后廚和用餐區(qū)完全開放，以至于都能聞到炒菜的油煙味。這也是如今許多餐廳里聞不到的「鍋氣」。廚師長跟大家開玩笑說：「這就是煙火氣。」

這天的員工餐是三葷兩素，葷菜是蒸大蝦、燒蛤蜊、豆腐炒肉，素菜是蒜蓉空心菜和清炒小油菜。大家邊吃邊聊，從國內(nèi)新聞聊到巴黎奧運會開幕式。奧運會開幕第二天，大西還搬了個電視放到了包子鋪中間，方便看比賽。

店員和顧客在包子鋪門前看電視。圖源店員小曾小紅書

在這樣的經(jīng)營理念之下，做過HR的大西，也會招來一些「不走尋常路」的店員。

如今，包子鋪員工一共是六名女生，她們中，有的曾經(jīng)是國際導游，有的是塔羅占卜師。店里負責洗碗和打掃衛(wèi)生的是一位28歲的四川女生，本科畢業(yè)，學的是國際貿(mào)易。這里的每個店員都考了心理咨詢師證書。店長大西喊店員們叫「老師」或者「小姐姐」，店員之間則經(jīng)常喊對方「寶貝」。

「她們與我們一樣，都是曾經(jīng)在格子間坐著的人，都沒有做過餐飲，就連負責包包子的女生，也是臨時學會的。」大西說，「如果愿意，店員甚至能給你算塔羅。」

洗碗的員工「小太陽」來包子鋪之前，經(jīng)歷了不太愉快的人生。她有一個控制型的媽媽，經(jīng)常說她這不好那不好，初中時也一度因為被孤立而抑郁過。有一次，她因為低血糖暈倒在講臺旁，卻遭到班上男生的嘲笑。畢業(yè)后找工作也不順利，在重慶做過一段時間客服，「每天都要接著前線外賣用戶的情緒，甚至是無理取鬧」，很快，她干不下去，又回到了老家。

她來到包子鋪原本是參加一次線下活動，過來當義工，由于干活兒賣力，做著做著就成了正式員工。「我以前心理內(nèi)耗挺重的，認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慘的人，沒人關(guān)注我。但包子鋪里大家都很好，會主動問我有什么需求，幫助我。」

她的心態(tài)也慢慢發(fā)生了變化。「以前我覺得自己本科畢業(yè)，結(jié)果成了一個打掃后廚的人，很羞恥，一開始我也不愿意直接用手抓地上垃圾，而是戴手套，但后來摸多了就習慣了，也不用戴手套了，不會有嫌棄的感覺。」

某種意義上，也是在加入包子鋪之后，南果才又重新找到了那種「做自己認可的有意義的事情」的價值感。她說，「包子鋪對我的意義非常大，這是我的第二個精神歸宿。」

南果不在乎從「大廠精英」到包子鋪員工這樣的評價落差。她們四個合作伙伴離開阿里前都是P7，這個級別有著難以言說的尷尬：在阿里巴巴，絕大部分的P7還沒有到管理層，「都是干活的人。」而且從P6晉升到P7，相對簡單，而從P7升到P8，則很困難。尤其是在近兩年，很多團隊的晉升通道被收窄，P7們的處境就更加尷尬，在人群里，P7一抓一大堆，沒有什么心理地位上的優(yōu)勢，從經(jīng)濟上，P7們的收入也不能算上高枕無憂。

影響更大的是時代的周期，對南果來說，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在業(yè)務增長時，她所做的事情就有價值，等到業(yè)務收縮，她就像一個漂流瓶，遭遇了業(yè)務線的不斷被裁撤，每裁撤一次，她就被塞到一個新部門，直到最后被優(yōu)化。

漂流到包子鋪相聚，她們都放下了焦慮，找到了理想中的狀態(tài)——想到什么就去做，希望店是什么樣就把它布置成什么樣，她們似乎用這樣的方法來觸及新的自由。就像小曾所說：「我們希望無論處于哪個職業(yè)階段或者人生階段的人，當他們走進這家店時，看到我們這幾個愿意去掉原來的光環(huán)、從零開始做這些事的人，能夠獲得一些溫暖和力量。」

圖源劇集《重啟人生》

職場的盡頭

不過，無論怎樣的對理想的追求，或是對內(nèi)卷的逃離，回到開包子鋪這件事上，都依然要面對一些現(xiàn)實問題。

許多職場打工人可能都讀過一本名叫《世界盡頭的咖啡館》的書。在這本被稱為「讀完后辭職率超高的一本神奇的書」中，講述了一個人在一家咖啡館里找到自己的人生答案和意義的故事。而對大西她們來說，這家包子鋪也承擔了同樣的功能。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家「職場盡頭的包子鋪」。

只不過，與書里相對理想化的情境不同，現(xiàn)實里的包子鋪，首當其沖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核心問題——盈利。

由于做過HR的大西，對于員工的成長有要求，所以招人的標準提高，她也給了更高的工資。就拿洗碗的員工來說，一個月能有約7000元的收入，而包包子的員工收入則更高。「我們是外面平均工資的1.5倍左右。」大西說，而人員成本，包子原材料成本，都使得包子鋪現(xiàn)在處于虧損狀態(tài)。

加上店里的自然流量也一直不太理想。在杭州，這是西湖區(qū)西北部的一個頗為偏僻的地段，附近的寫字樓里上班的人也不多。以7月23號為例，這天一共只有26桌客人，加起來也沒有賣出超過100個包子。「基本上每天靠自然流量，只能賣出幾十個包子。」按照這個銷售額，虧本基本上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前兩個月，基本上每個月都虧五萬左右。」大西說。她已經(jīng)為此在積蓄中預留了虧損的部分。與此同時，她還找了一位對包子鋪感興趣的投資人進行投資。她們四個人，則給了自己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像是一段難得的松弛，更像一次任性的嘗試。

大西正在嘗試用包子鋪參與一些活動，為活動方提供一些團餐，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增加營收。看上去，7月份經(jīng)營狀況要稍微好一些，她們剛剛談下一次團餐，兩天時間里賣出了500個包子，「目前我們的目標就是收支平衡。」大西說，至于賺錢盈利，那是之后才有可能考慮的事情了。

不過，比起馬上賺到錢，她們更在意另外一些收獲。

最直觀的變化，從外表上就能看出來。在店內(nèi)，她們從手機里翻出一年前的照片，與現(xiàn)在相比常常判若兩人。

自從開包子鋪之后，一些前同事也聽說之后，也會過來捧場。他們常對大西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現(xiàn)在狀態(tài)真好。」大西過去給同事們的印象是不茍言笑的，她說話發(fā)言時會雙手握住話筒，整個身體收縮起來，而現(xiàn)在笑容明顯多了，給人的感覺也更加明亮。

南果和小曾也是一樣。南果以前在阿里時是短頭發(fā)，穿的T恤，走的中性路線，她說，「之前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好看。」但現(xiàn)在，她留起了長發(fā)，也開始穿起旗袍之類的衣服，「離職后經(jīng)常聽到人說我漂亮，這種感覺還挺新鮮的。」

小曾的變化還體現(xiàn)在體重上。「壓力是會使人變胖的。」離職之后，她瘦了十斤，甚至就連性格也發(fā)生了變化。「過去每天幾點有什么會議，我記得特別清楚，現(xiàn)在松弛下來，我都不記日子了」，就連幾月幾號決定加入包子鋪，她都已經(jīng)忘了。

拿調(diào)酒來說，按照她之前那種高紀律性的性格，「調(diào)酒比例一旦定了，是不可能改變的」。但現(xiàn)在，她卻很享受自由調(diào)酒的輕松感，「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而她們總結(jié)，根源是評價體系的轉(zhuǎn)變——過去在大廠里，自己的價值是由其他人決定、由被分配的業(yè)務來決定，而現(xiàn)在，她們更多的看到了自己，她們自己決定要做的事。

對于美食，大西總有一種情結(jié)。在她的記憶里，剛畢業(yè)時，她在沈陽工作，好多東西都不會，忙碌而焦慮，每天晚上都會去一個小攤吃飯。炒飯的是一位阿姨，「因為東北的米很黏，我會告訴阿姨我需要炒散一點，后來我與阿姨關(guān)系很好，一到那里，她就會炒一碗屬于我的特別的飯。」

那時，吃炒飯幾乎成了一種儀式。「感覺一吃到阿姨的飯，就像是療愈了一天的疲憊。」如今，她希望自己的包子鋪也能給人帶來這樣的感受。

在這樣的績優(yōu)社會里，從小到大，她一直扮演乖乖女的角色，所有的叛逆都是「悄悄的」。比如，她要求自己必須保持前三名，為的是「不讓父母失望」。而現(xiàn)在，人到中年，她說自己想「中年叛逆」一次，不讓自己失望。

童年時去山洞探險的體驗還殘留在她的身體里。那時她剛上一年級，與四五個孩子一起，帶著鐮刀，一路砍斷荊棘，尋找山洞。有一個山洞，越往里走，四周也越來越黑。走到最深處，能撿到燕子形狀的石頭，那是她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的獎勵。

而開一家包子鋪，對她來說，也是這樣的一次冒險。不久前，大西她們還辦了一次關(guān)于離職的「話療會」，有個人看到了活動，在網(wǎng)上給她留言：「你做了我想做而做不了的事，看見了你們就像看見了希望。」

她覺得這就夠了。「今天最重要，可能明天也很重要，后天會怎么樣，后天再說吧。」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圖源劇集《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