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陳晶晶 北京報道

在巴菲特的一個比喻中，如果伯克希爾是一輛投資戰車，那么這輛戰車的動力，靠的正是保險業務這臺“發動機”。他多次表示，用保險浮存金做投資是成功的關鍵，伯克希爾成績超過一半要歸功于非上市的保險業務。“它比免費的錢更棒！”

在股東信中，巴菲特講得更直白：“保險業務是為伯克希爾公司量身定做的，它永遠不會過時，而且業務銷量通常會隨著經濟增長和通貨膨脹而不斷增長。”

將保險業務視為“現金奶牛”，是不少資本的共同特點。而在諸多案例中，如何通過股權代持、隱瞞關聯關系等手段操縱、經營管理，并采取違法違規手段套取或挪用保險資金，則是其手段和目的。

防范化解金融風險，特別是防止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是金融工作的根本性任務。而監管持續整治金融機構的股權亂象、查處違法違規股東并將其剔除出金融機構，是防范化解金融風險、改進金融機構公司治理結構的重要舉措。

自2020年7月開始，監管部門相繼發布五批重大違法違規股東名單。

不久前，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公布了第六批銀行保險機構重大違法違規股東，違法違規行為主要包括：入股資金來源不符合監管規定；違規代持銀行保險機構股權；隱瞞關聯關系、一致行動關系；存在涉黑涉惡等犯罪行為。

《等深線》記者注意到，在這第六批“黑名單”上，信泰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信泰人壽”）7家原股東赫然在列。

根據金融監管總局補發的關于信泰人壽的行政批復、撤銷決定書、行政處罰，包括處罰原董事長鄒平笙終身禁入保險行業、撤銷信泰人壽之前的股東變更批復等信息公之于眾。

信泰人壽曾推出“如意”“達爾文”系列等爆款保險產品，其高速發展曾一度引發業界關注。現在，曾隱藏在“繁榮”背后的股東秘密行動，如洋蔥一般，正在被監管剝開。

非自有資金入股

在信泰人壽17年的歷程中，其早年經歷了股東爭斗、高管入獄、償付能力不足、停業整頓，本以為通過增資或迎來新生，沒想到卻仍是被資本圍獵的對象。

2020年4月，經監管批準，信泰人壽第一大股東浙江永利實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浙江永利集團”）將所持有的23.56億股股份（占總資本的47.12%）轉讓給中微小企業投資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微小企業”）。轉讓后，浙江永利集團退出信泰人壽股東席位。

2020年11月，7家違規股東聯合登場，分別為：天津大田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津大田”）、遠洋資本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遠洋資本”）、景成新能源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景成新能源”）、吉林省九洲能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吉林九洲”）、天津市康恒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津康恒”）、西藏財邦能源裝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西藏財邦”）、山東浩信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山東浩信”）。

根據監管批復，由上述7家公司共同接盤中微小企業、浙江華升物流、利時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所持有的信泰人壽全部股份。

這場合計涉及69.4%的股權變更，不僅是信泰人壽控制權的一次重大變化，更是對其公司治理的一次深刻考驗。

7家新股東入股看似是帶來了新的資金血液，實際上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局。

有意思的是，信泰人壽對于上述股權系列變更，彼時選擇“秘而不宣”。直到2021年第二季度償付能力報告發布后，對比2021年第一季度股東股權信息，公眾才發現差別。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7家違規股東公司，穿透股權關系背后，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

根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華田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田投資”）曾是天津大田的唯一股東，也曾是天津康恒的大股東。且華田投資都在2019年退出持股這兩家公司。

而華田投資的大股東廣州秋石資本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秋石資本”）背后，曾出現過遠洋資本的身影。

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秋石資本的大股東為蕪湖遠福昌爍股權投資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以下簡稱“蕪湖遠福昌爍”）。在2019年3月—2021年3月期間，蕪湖遠福昌爍彼時的股東先后有寧波繁菁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寧波繁菁”）、寧波梅山保稅港區遠澈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寧波梅山保稅港區遠澈”），且這2家公司法定代表人均為徐志全。

穿透至寧波梅山保稅港區遠澈的最頂層股東，實際由遠洋資本100%持股。寧波繁菁亦是如此。

另外2家公司——景成新能源、西藏財邦，都曾有著共同的自然人股東。持有景成新能源投資12.5%股權的自然人胡明陽，其在2017年8月—2024年4月，還持有西藏財邦16.7052%股權。

顯然，上述公司背后的聯系極其隱秘，需要層層剖開才能看出其中端倪。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上述7家公司入股信泰人壽一年多后，監管便查出這些公司弄虛作假。

2022年7月，監管向信泰人壽及其7家股東下發的行政許可事項撤銷決定書【銀保監撤銷許可〔2022〕1號】指明，天津大田、遠洋資本、天津康恒、景成新能源、吉林九洲、西藏財邦、山東浩信等公司入股信泰人壽的資金均非企業自有資金。

據此，監管決定撤銷信泰人壽在2020年11月準許變更股東的批復【銀保監復〔2020〕805號】。監管表示，信泰人壽應按照監管要求，有序開展7家股東股權清退工作。

監管表示，7家違規股東基于被撤銷行政許可取得的利益不受保護；信泰人壽應限制上述7家違規股東參會權、提案權、表決權等相關股東權利。未按上述要求履行本決定的，監管部門將視情況采取進一步監管措施。

后續的一系列監管處罰也接踵而至。

2022年12月28日，信泰人壽因股權轉讓許可申請中提供虛假材料，被監管處罰50萬元；2023年3月27日，時任信泰人壽董事長鄒平笙因同樣原因被撤銷任職資格，并禁止終身進入保險業。

北京排排網保險代理有限公司總經理楊帆對記者表示，企業以非自有資金入股保險機構。一方面，它可能擾亂險企的正常資本結構，影響財務健康和長期發展戰略的制定與執行。另一方面，非自有資金的使用可能會導致股東利益與公司利益的錯位，股東可能更傾向于短期逐利行為，而非公司的長遠發展，影響公司治理的公正性和有效性。

“為防止此類事件，保險公司應加強對股東的審查和監督，確保股東有足夠的資金實力來承擔長期的投資風險。同時，保險公司應建立健全的風險管理和內部控制制度，防止股東使用非自有資金進行投資。”楊帆說。

保險資金去哪兒了？

前些年，在股東股權復雜且存在部分股權代持下的信泰人壽，其保險資金關聯交易多次被監管查出違規。

2017年3月，監管對信泰人壽進行了公司治理現場評估，查實其在關聯交易管理方面存在系列違規問題，并禁止直接或間接與嘉興信業領信投資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以下簡稱“信業領信”）、紹興領雁股權投資基金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以下簡稱“紹興領雁”）及上述企業控制或施加重大影響的組織開展交易，包括提供借款或其他形式的財務資助。

彼時，信泰人壽還專門發了一則公告回應此次關聯交易違規問題。“公司董事會和管理層高度重視，深刻反思，并積極整改。堅決貫徹監管要求，立即停止與信業領信、紹興領雁及上述企業控制或施加重大影響的組織開展監管函列示的相關交易，補充相關的關聯交易檔案”。

隨后，信泰人壽補充發布了一則于2016年11月間接投資紹興領雁的重大關聯交易信息披露公告。

據此交易公告，信泰人壽以有限合伙人身份投資了信業領信，認繳投資份額為9.95億元。信泰人壽向信業領信實繳出資5.19億元，而信業領信向紹興領雁投資5.18億元。

不僅如此，2017年9月，信泰人壽在恒豐銀行辦理協議存款5000萬元；2018年3月，又在吉林春城農村商業銀行辦理協議存款3億元。信泰人壽由于違規辦理這兩項協議存款而被監管處罰。

需要注意的是，信泰人壽后續一些投資行為更耐人尋味。

信泰人壽在2018年1月出資5.6億元，投資深圳市匯興弘大股權投資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以下簡稱“匯興弘大”），持有份額為66.67%。對于這個投資，信泰人壽僅在2018年一季度、二季度償付能力報告“子公司、合營企業和聯營企業”一欄中披露過，其余時間均未再出現。

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信泰人壽2018年1月22日新晉成為匯興弘大投資人十多天后，匯興弘大便出資成為紹興虹利化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紹興虹利化纖”）股東。

紹興虹利化纖是紹興市柯橋區永利小額貸款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柯橋永利小貸”）股東之一。穿透股權背后，信泰人壽彼時第一大股東浙江永利實業集團是柯橋永利小貸大股東，持有45%股權。

除了被監管查出關聯交易問題，信泰人壽原董事長鄒平笙還被爆出挪用超百億元保險資金。

據財新報道，2021年5月，鄒平笙被相關部門帶走調查，并于2022年被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根據檢察機關調查，2019年—2021年，鄒平笙涉嫌利用擔任信泰人壽董事長的職務便利，通過協議存款、信托通道、投資不動產等方式，套取了信泰人壽超過160億元的保險資金。

近兩年，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多份判決書亦顯示，鄒平笙在任期間，信泰人壽曾幾度為“毫不相關”的信托計劃“買單”。

例如，根據《確認合同有效糾紛》【（2022）青0104民初3480號】，2019年12月20日，青海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青海銀行”）與長安國際信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長安信托”）簽訂《長安寧-天津大田供應鏈應收債權買入返售單一資金信托合同》，約定青海銀行作為委托人、受益人，以9億元信托本金，委托長安信托收購天津大田對華田投資享有的12.32億元應收賬款，信托期限內，天津大田要溢價回購標的應收債權。

上述協議簽訂后，信泰人壽與青海銀行還簽訂了《協議存款合同》《協議存款合同補充協議》并約定：若青海銀行在投資期限屆滿時未足額收取所投資的9億元人民幣時……青海銀行有權直接扣劃信泰人壽存款賬戶內資金。

2022年6月14日，天津大田未能按照《主債權合同》約定足額支付溢價回購款，導致長安信托無法向青海銀行足額分配信托利益，信托終止。上述《協議存款合同》項下存款金額為10億元，青海銀行依據合同約定，扣收信泰人壽在《協議存款合同》項下存款約9.87億元。

業內人士對記者表示，作為經營風險的行業，保險業能夠行穩致遠發展，依靠的就是穩健經營和防御風險能力。管理好、使用好保險資金正是保險公司做好風險管理的重要方面。如果保險公司自身的風險管理水平都做不到位，又何談為被保險人提供保障。

存款保險基金現身

前述在2022年7月被監管要求清退的7家違規股東，幾個月后也有了處置方案，即“存款保險基金+保險保障基金”現身承接。

監管分兩次批復了股權變更，7家違規股東將所持的信泰人壽全部股份，先轉讓給信泰人壽子公司聯創保險銷售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聯創保險”），再由聯創保險將股份分別轉給存款保險基金管理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存款保險基金”）和中國保險保障基金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保險保障基金”）。轉讓完成后，7家違規股東全部退出。

值得關注的是，存款保險基金入股信泰人壽，這是公開信息可見的首次入股保險機構。此前，其入股過蒙商銀行、徽商銀行等銀行機構。

除了存款保險基金、保險保障基金兩大基金“救助”信泰人壽，浙江國資也出巨資參與。

2023年，信泰人壽發布增資擴股公告，稱注冊資本金擬增至102億元，引進新股東4家，合計增資不超過93.74億元，認購公司52億股股份。

這4家具有浙江地方國資背景的新股東分別為物產中大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物產中大”，600704.SH）、杭州城投資本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杭州城投資本”）、杭州蕭山環境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杭州蕭山環境集團”）和杭州蕭山錢江世紀城股權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杭州蕭山錢江世紀城”）。

工商資料顯示，物產中大總部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是浙江省政府直屬的特大型國有上市公司；杭州城投資本為杭州市城市建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全資子公司，后者控股股東為杭州市人民政府；杭州蕭山環境集團和杭州蕭山錢江世紀城均為杭州蕭山國資旗下企業全資持有。

據披露，股權價格方面，經評估，信泰人壽在評估基準日的股東全部權益價值為90.7億元，即1.81元/股。在評估基礎上，經與信泰人壽股東方協商談判，確定增資入股價格為每股1.8011元。

增資方案顯示，物產中大以約60.65億元增資款認購信泰人壽發行的約33.67億股股份，獲得33%持股，成為新任第一大股東。存款保險基金和保險保障基金分別持股17%，并列第二大股東。另外，杭州城投資本、杭州蕭山環境集團、杭州蕭山錢江世紀城分別增資約16.54億元、10.29億元和6.25億元，持股比例分別為9%、5.6%和3.4%。

此次增資完成后，4家浙江國資公司持有信泰人壽股份總計52.03億股，合計持股51%。

得到增資后，信泰人壽注冊資本從50億元躍至102億元，股權結構再次發生重大變化。

物產中大在公告中表示，為優化公司金融產業布局，提升金融核心競爭優勢，推動保險與養老服務產業、智慧供應鏈集成服務、新興產業投資等領域的協同發展，促進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入股信泰人壽。

物產中大進一步稱，參與增資入股信泰人壽，有助于進一步優化公司金融產業布局，推動保險資金跨周期、低成本優勢與公司養老服務產業的緊密結合，探索實踐“養老+保險”的業務模式，助力共富養老產業發展。

在符合監管要求的基礎上，物產中大方面稱，將推動保險投資業務與公司智慧供應鏈集成服務及新興產業投資融合發展，穩步提升公司金融服務的核心競爭力。

2024年1月23日，信泰人壽變更注冊資本及股東獲得監管批復，變為國有企業。

據悉，信泰人壽此次化險和增資引戰是多方合力的過程，浙江政府相關部門、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及其浙江監管局、保險保障基金、存款保險基金均發揮了重要作用。

業內人士稱，經過此次股東股權調整，圍繞信泰人壽股權多年的“陰霾”或終于消散，迎來“曙光”。監管對于銀行保險股權管理、股東行為，以及保險機構亂象的整治力度，也邁入更高的臺階。

管理層變更

引進浙江國資獲批后，信泰人壽一系列管理層變動隨即而來。

物產中大入場后，信泰人壽多個高層職位變更，其中黨委書記由來自物產中大的黨委委員、副總經理、總法律顧問吳斌擔任，按照慣例，吳斌將在監管批復任職資格后正式出任信泰人壽董事長。此外，信泰人壽的財務、人事、投資方向等重要崗位負責人也全部變更。

7月12日，信泰人壽最新披露稱：“由于董事會換屆等原因，我公司本年度董事會變更人數已超過董事會成員人數的三分之一，現按照監管要求，對公司董事會成員變更事項公告。”

“經公司股東大會選舉，并經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浙江監管局核準任職資格后，公司任命吳斌、王君波、楚靜、苑莉、翁國民、郭金龍、劉賢斐為第四屆董事會董事，原第三屆董事會董事譚寧等人不再擔任公司董事。”上述公告進一步顯示。

在新的一屆董事會成員中，吳斌、王君波均由第一大股東物產中大提名，楚靜、苑莉分別來自存款保險基金、保險保障基金。翁國民、郭金龍、劉賢斐則為獨立董事。

除了董事會，監事也進行了調整。此前，信泰人壽監事為劉志猛、梅威、劉越，如今調整為來自物產中大的傅璟、來自杭州蕭山環境集團的勞明榮。

當下，保險行業的發展面臨著資產和負債的雙重壓力，一方面負債端保費增長步入低增速區間，負債成本不斷上升，另一方面投資端面臨著宏觀環境變化帶來的不確定性和投資收益下降的挑戰。

浙江國資入場和新管理層到任后，將如何幫助信泰人壽提升經營效益和治理水平？

6月13日，浙江省人民政府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官方微信號發布的消息顯示，浙江省國資委黨委書記、主任董貴波赴信泰人壽開展調研，詳細了解物產中大和信泰人壽相關工作進展情況，聽取意見建議，幫助解決實際困難。

此次參與調研的人員還有浙江省國資委黨委委員、副主任董正泉，物產中大董事長、黨委書記陳新，副總經理、黨委委員、信泰人壽黨委書記吳斌等。

董貴波在調研座談會上指出，信泰人壽要以更高的站位，在服務大局上有新擔當。要以更大的格局，在深化改革上有新作為。聚焦高質量可持續發展，在服務新質生產力上下功夫，做優戰略規劃，做強市場經營，深化金融改革，不斷豐富“保險+服務”產品供給體系，統籌規劃公司治理結構、管理團隊建設、業務經營水平提升等改革任務，全力打造金融行業新標桿。要以更大的力度，在風險管控上有新舉措。積極適應監管制度，嚴格落實降本增效，高度關注投資風險，全面推進依法依規治企，進一步完善金融風險監測、識別、預警、處置工作機制，促進企業高質量發展等。

陳新也稱，物產中大將深入貫徹落實省委省政府及省國資委決策部署，支持信泰人壽進一步規范法人治理結構、提升精細化管理水平、強化內控機制運行，持續提升企業內在價值和核心競爭力。

關于股權變動、追討原董事長挪用的保險資金、經營安排等問題，信泰人壽方面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公司各項業務正常運營，經營穩定。公司堅持保險保障初心不變，繼續為客戶、為員工、為股東創造價值。

（編輯：何莎莎 審核：郝成 校對：顏京寧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