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西南地區干熱河谷里的鹽文化帶
▲芒康鹽井 圖源:視覺中國
2022年6月18日,首屆“鹽源青銅文化與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學術研討會”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鹽源縣召開,這也是鹽源老龍頭遺址考古成果的第一次全面公布和展示。成果表明,川滇區域在青銅時代已經處于當時文明的中心地帶,老龍頭遺址堪稱除三星堆以外的第二個青銅王國。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李水城在此次大會發言時提出,鹽源考古的重大發現與古代鹽業文明有著重要關聯。
早在1997年,李水城教授依據三峽文物搶救性發掘過程時的考古發現,不僅將人類制鹽的考古學證據上溯至商周時期,更提供了“逐鹽而居,因鹽成聚”是文明起源的新型地理模式。
從地名看,鹽源就是鹽的源頭,如果沿著這里向周邊延伸,會發現一條藏在西南干熱河谷的鹽文化帶,在明麗的陽光下,閃耀著人類文明起源的星光斑斕和歲月滋味的“鹽語”。
干熱河谷里的成鹽時代
關于人類認識鹽的起源,有兩種假說,一是動物的發現傳說,二是神話崇拜。
目前主流觀點認為,人類從動物舔舐含鹽的巖層或土層的行為中獲得啟發,進而發現了鹽。所以,中國古代鹽井多以動物命名,如白兔井、猴子井、鹿井、雞鳴井、黑牛井等。例如云南楚雄州大姚縣的產鹽地在石羊鎮,石羊鎮就因仙女牧羊“舔得鹽泉知鑿井”而得名。
▲芒康鹽井附近 攝影:彭建生
按生產原料類型劃分,鹽可分為:井礦鹽、海鹽和湖鹽。產自西南地區的鹽都屬于井礦鹽,其原料來源于地下埋藏的古代鹽礦。礦為固態者稱“古巖鹽礦床”,為液態者稱“地下鹵水”。西南地區川滇兩省井礦鹽的生產原料,絕大多數都屬于古代巖鹽礦床。
在川滇兩省的井礦鹽產地,幾乎每個地方同時也發現了古生物化石。如中國鹽都四川自貢,是世界聞名的侏羅紀恐龍之鄉;三峽寧廠鹽泉所在的巫溪縣,出土了古人類“巫山人”的化石;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是云南鹽業資源最豐富的區域,如祿豐市的黑井鎮、大姚縣的石羊鎮、元謀縣的草溪井、安寧市的安寧井自古就是著名的鹽產地,而元謀縣有“元謀人”的化石,祿豐縣發現的恐龍化石更是不計其數……
Q
難道古生物化石和井礦鹽在不經意間形成了生物史和人類文明史的自然與人文組合?
促成這種奇特關聯的原因,還要從川滇地區井礦鹽的成因說起。川滇鹽礦的形成時間主要在侏羅紀和白堊紀,當巨大的恐龍在這片大地上恣意行走的時候,其腳下的大地發生了海相向湖相、陸相的轉變,海水中的鹽分也被埋入地底,在漫長的地質時期內形成了鹽礦的淋濾和沉積。饒有趣味的是,在西南地區古老湖盆的底部,一些古生物的遺體,也被封印在深深的鹽濾地層之中。
從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來看,干熱河谷主要分布于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元江等江河的河谷中。這些高山峽谷林立之地因流水侵蝕,河谷日益深邃,地表下的井礦鹽也逐漸出露。隨著人類開采技術的提升,這些井礦鹽從深厚的地層之中被汲取出來,成為干熱河谷暢銷四方的白色財富。
干熱河谷的鹽與
人類文明曙光
三峽鹽業考古發現代表著中國鹽業考古學的開啟。
1997年,我有幸參加中美鹽業考古隊,在三峽地區和烏江流域尋找古代巴人的鹽業遺跡。最大的收獲莫過于從河谷階地和砂石灘中將一座座廢棄的古代鹽井挖掘出來。
三峽大寧河和烏江的峽谷險灘中,并沒有適合人類生存生活的環境,為何卻有如此密集的遺址和城鎮分布?唯一能解釋這一現象的,只能是鹽業生產帶來了文明的繁榮。2005年,我將研究領域擴大到長江上游區域,首先關注的便是川滇地區干熱河谷的鹽與人類文明起源的關系。
人類文明起源的模式可分為三種:
1
地理模式
第一種是公眾認知度最高的地理模式。比如尼羅河、恒河和長江、黃河流域,這些區域溫和的氣候、河流階地或平原地形適宜人居,率先聚落成邑。
2
物質模式
某個區域因具備適合狩獵采集或農耕的產業等要素,便于人類獲取生存物資,因而孕育了人類文明。例如走向世界的非洲人,中國的山頂洞人和藍田人等。
3
鹽業模式
“逐鹽而居”被認為是人類聚落的新模式,因鹽成聚開啟了人類文明起源的“鹽語”。
哈佛大學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認為:華夏文明起源于黃河流域的晉南,與運城鹽湖資源有直接的關聯。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描述:“解州鹽澤,鹵色正赤,俚俗謂之蚩尤血。”《河東鹽法備覽》也記載:“軒轅氏誅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鹵。”炎黃與蚩尤的涿鹿之戰,就是為了爭奪解池的鹽鹵資源。可見,鹽在民族融合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燊海井熬鹽場 攝影:謝罡
干熱河谷文明的起源也與鹽密切相關。四川大學著名歷史學家任乃強認為,元謀猿人是干熱河谷的人類文化創始者,他最早提出川滇干熱河谷的民族源自青藏高原的說法。羌族起源于青藏高原和黃河上游,在南下販賣高原天然結晶的湖鹽時,也在尋找新的產鹽地。遷徙過程中,其族源散落在川滇的河谷之中,形成了彝族、納西族、白族等民族,并成為當地鹽業開發者和守衛者。費孝通先生說,羌族是一個奉獻的民族,其他民族或多或少都流淌著羌族的血液。
2000年,香港大學國學大師饒宗頤在北京大學講座時提出,生活在金沙江流域的邛部落,其分布范圍一直延伸到成都邛崍,是古長江文化的源頭。他在甲骨文研究中發現了黃河的“河”字,卻一直未能找到長江的“江”。后來在日本所藏的甲骨文中認定“江”與“邛”同源,并將金沙江干熱河谷譽為“邛方江源”“江源方國”。他告訴我,這一帶今后也許會有考古學的重大發現。
▲鹽井鹽田 攝影:彭建生
所以,自鹽源考古成果公布后,我就十分關注它與古代鹽業的關系。除了最著名的枝形器和干馬人的雙耳陶罐之外,考古隊隊長周志清還向我出示了獨特的“三女背水銅杖首”。這個杖首折射出當時鹽源地區制鹽過程中背負鹵水的工作,與今天芒康鹽井婦女背負鹵水的方式、穿戴服飾等高度相似。
背負鹵水是鹽業生產中非常重要的環節,直接影響鹽業生產的規模,乃至財富的積累和威權的伸張,在這個杖首中,鹽業生產者、生產過程與權杖合為一體,這意味著“鹽+財富+威權”鏈條的形成。
▲云南大姚石羊鎮工藝鹽 攝影:謝罡
鹽業的發達帶來了文化的繁榮,鹽業居然讓地處邊疆的石羊鎮的彝族聚居村落,出現了規模龐大的文廟。石羊孔廟采用中國古代宮殿衙署的庭院式布局建筑風格,其中有一座高2.3米、重達2500公斤的孔子銅像,它于康熙四十七年(1709)開始鑄造,歷經九年才落成,是我國現存最早、體積最大、工藝最精湛的文廟標志。石羊鎮的文廟,可謂鹽富甲一方,禮失而求諸于野的明證。
干熱河谷里的鹽鎮歲月
在“天下稅賦,鹽利居半”的歷史時期,鹽成為聚落起源和城鎮發展的重要形式。因鹽成聚,因聚成邑。世界許多著名的旅游名城都是因鹽而名。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是地中海的鹽運碼頭。法國普羅旺斯也是著名的鹽運驛站,富可敵國的鹽商們修筑了大量莊園,同時種植熏衣草,釀制紅酒,從此,奢華的城堡中飄逸著香水、紅酒和藝術的氣息。奧地利莫扎特的故鄉薩爾茨堡,地名直譯為“鹽的城堡”。豐富的鹽礦和城堡要塞,壟斷了鹽的銷售,鹽業造就了歐洲藝術之都。
同樣,干熱河谷的鹽城和鹽鎮,也充滿著獨特的魅力。在云南省的干熱河谷地帶,至今保留完好的著名鹽鎮、鹽村落主要有黑井鎮、諾鄧村等。
▲黑井古鎮飛來寺 攝影:同塵
黑井鎮雖是一塊彈丸之地,卻號稱云南鹽業巨擘、云南的鹽都。在明代,黑井鹽稅占云南省總鹽稅的67%,清代占50%,民國初占46%。古鎮中間的黑井鎮是興旺之源,財富的原點。
走進古鎮,黑井前面的儲鹵池與后山鱗次櫛比的曬鹽階梯昭示著當年作坊的熱鬧。黑井鎮以鹽為標志,一口古鹽井、一座龍王廟、一個作坊、一個會館、一座牌坊、一座孔廟、一座大院、一座寺廟,一座石橋,一條古道……簡單的構筑展示了與農耕文明迥異的手工業遺產。
黑井鎮的精神空間亦是井然有序。鹽井上方的龍王廟保佑著鹽井永不干涸,守護著古鎮的繁榮興旺;鹽商聚居區的孔廟教化子孫,規范行為,造就了黑井鎮的人文昌盛。僅康熙至光緒年間,這里就出了八位進士,在偏僻的滇鎮實屬罕見;鹽聚四方,形成作坊、鹽倉、驛站驛道,以手工業經濟核心聚集的社會群體各安其位,鹽工的棚戶區、商人的會館區、生活商品交換市場以及大鹽商相對獨立的豪宅大院,演繹著完整的鹽邑序列。
遙望山頂,一座飛來寺承載著人們漂泊的靈魂和對來世的希冀,云里樵歌,半空鐘磬,厚重的黑井鎮融入了禪意輪回,令人回味。由于煮鹽燒薪,黑井鎮被稱為“煙溪”,這氤氳的山谷也被詩化成古鎮的風景——“煙溪疊翠”,山色的虛實與鹽商的榮辱之間最是青翠恬泛。
▲諾鄧火腿 攝影:謝罡
在云南大理云龍縣的諾鄧村,粗壯的古樹伴隨著大夫第、鹽務署、龍王廟、五課提舉司,講述了一個始于漢代的鹽的傳奇。
諾鄧村堪稱云南鄉土建筑博物館。由于地形限制,房屋交錯,石徑低徊,諾鄧在陡峭的坡地上重重疊疊地生長,將各自的繁華刻印在建筑的記憶中,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顆印、四合院……所有的土墻、石壁、木雕在高原陽光下流瀉出蒼老的金黃,一如鹽業財富的夕陽。
去往諾鄧村后山的道路,從龍飛鳳舞的欞星門開始一分為二,向右通往文廟、武廟,向左通往道觀。文廟和武廟現已拆掉,但玉皇閣依舊完整。登上樓閣,映入眼簾的是對面山頂的佛教寺廟,鹽業興盛形成的儒釋道文化景觀,仍在守衛著人們的祈望。
▲茶馬古道 圖源:視覺中國
大理地處滇西北要沖,南方絲綢之路從這里折向西南,茶馬古道在這里北向西藏。在茶馬古道上,鹽與茶關系十分密切,藏族諺語說:“人無錢,鬼一樣,茶無鹽,水一樣。”在藏區,無論奶茶、清茶、酥油茶,鹽都是必需的調味品。
鹽是川滇茶馬古道的永恒滋味,從鹽源到麗江,從麗江到藏境,古人心中金子般的鹽,引發過格薩爾王的臣民與納西先人爭奪鹽井的戰爭,并導致了納西族與藏族的融合與獨立。
時至今日,在瀾滄江的干熱河谷中,西藏芒康鹽井古鹽田里,一種房頂上有鹽有味的古老生產方式仍然攜江水共流淌。人們將井鹽背上房頂,讓高原的陽光和瀾滄江的江風結晶成紅色、白色的多彩。蒼勁的藏房、河谷的青稞、木房上的鹽田,從井下來回忙碌的藏族女人,把西藏的古鹽流動成一道至美的風景。
南方絲綢之路:
鹽業造就的帝國之路
川滇之間的縱向山水將四川盆地和云南高原分隔成迥異的風景,生活在崇山峻嶺中的古蜀先民和滇夷部落在歲月里不斷交融,形成了多元共存、和而不同的多彩景象。
相對于中原,這里曾經是荒遠、神秘、逃亡的偏僻之地,也是王朝鞭長難及的領域,但是,以鹽治邊,始終是大一統王朝的重要行政和經濟手段。
秦漢時期,大一統帝國的行政區劃以鹽源為中心,設立定笮縣。據《華陽國志》記載,定笮縣的經濟特色就是“鹽池成鹽”。鹽作為國之大寶,是行政分化的重要支撐。西漢時期,蜀郡一分為三,史稱三蜀(蜀郡、廣漢郡、犍為郡),其中犍為郡就是以樂山等地的鹽業為經濟依托,川滇古道上的邛崍、樂山、長寧、安寧、大姚等地設有專門管理鹽業的鹽官。元代的著名國外旅行家馬可·波羅,曾在大理看到人們把鹽做成一塊塊小餅,打上大汗印記,作為“鹽幣”流通。
食鹽流通的古道上,不僅有馱鹽的馬幫,還有因鹽而戰的鐵騎。《三國志·蜀志·張嶷傳》中就記載了一次奪取鹽泉的戰爭。鹽源一帶的鹽泉當地被蠻夷占據,越巂太守張嶷率軍前往,征伐了少數民族首領狼岑,成功得到鹽鐵資源,控領一方。滇藏交界處的鹽井鎮在吐蕃時期發生了姜國(納西)王與嶺國之王格薩爾之間爭奪鹽池的戰爭。
▲馬幫 攝影:彭建生
翻開歷史畫卷,鹽道亦記載了歷史發展的軌跡。例如大漢帝國的歷史就濃墨重彩地描繪著川滇鹽道發展的軌跡。
漢武帝經過十余年努力,打通了成都至洱海地區的川滇古道。由此,一直被商人和少數民族所壟斷的商道,成為大漢王朝權力掌控下的“官道”。翻開漢代歷史地圖,你會驚奇地發現,川滇古道幾乎是由鹽產地串聯而成,沿途都是與鹽有關的城鎮:
從成都開始,靈關道(牦牛道)上的臨邛(今邛崍、蒲江)、定笮(今鹽源)、臨澤池(今姑復縣)、青蛉(今大姚縣)、比蘇(今云龍縣),南夷道(五尺道)上的南安(今犍為、樂山)、臨利(今長寧、高縣、珙縣、興文、筠連、鹽津)、連然(今安寧)、定遠(今牟定)、廣通(今祿豐)均為鹽產地。
依靠鹽鐵富國的漢武帝所開拓的不僅是一條國際通道,還是一條產鹽、運鹽的富饒之路。
在南方絲綢之路川滇兩省交界處,西線的鹽邊和東線的鹽津,構成兩道鹽運地標。
鹽邊位于四川鹽源和云南大姚兩大鹽產地之間,元代以前屬云南閏鹽縣,曾是“古閏鹽道”上的重要驛站,明代以后屬四川,在川滇歷史行政區劃的分分合合中,以鹽守關,因鹽制衡。
鹽津則是運鹽聞名的古渡口,秦開五尺道,漢修南夷道,隋造偏橋閣,唐建石門道。自秦朝開始,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巴蜀文化、古滇文化在這里交匯融合。四川的布匹、鹽巴與云南的山貨、藥材從這里出入。
▲鹽津豆沙關 圖源:圖蟲創意
號稱“川滇第一關”的豆沙關(石門關)控制著川滇門戶,古道上凹凸的馬蹄印仿佛細數著時間的年輪。可以說,鹽業開辟了南方絲綢之路的先機,又成為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鹽泉、鹽邑、鹽道……這些古道鹽語不僅記錄了歷史發展的軌跡,也見證了人類文明的交流與融合。
當我們品味一個個具有“鹽味”的景觀時,似乎感到了鹽結晶的絮語。晶瑩的顆粒折射出古老文明的碎片,有鹽的歲月,無言的精彩,正如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當代著名詩人巴勃羅·聶魯達的詩:“鹽灘上,我看到粒粒的鹽,也許你并不相信,但我知道它在歌唱,鹽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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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左凌仁 駱曉玫 周伊萌 吳冠宇
美編:馬靚蝶
校對:段海英
審核:任 紅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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