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專欄·開欄語
20世紀80年代民俗學科重建以來,在一代代民俗學人努力之下,民俗學獲得前所未有的長足進步。無論是民俗學研究深度還是廣度都有顯著提升與拓展,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事業的開展,民俗學人同時成為民俗學研究與非遺保護傳承的學術骨干力量。為了彰顯民俗學人的貢獻,傳承學術精神,我們特別開辟“學人專欄”逐期刊載民俗學人的精品力作,以饗讀者,并致敬各位仍然耕耘在民俗學與非遺研究園地的前輩與同仁。
作者簡介
劉魁立民間文藝理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文化部非物質文化遺產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民俗學會榮譽會長。主要從事中國民俗學及民間文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歐洲民俗學的研究。主要著述有《劉魁立民俗學論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歐洲民間文學研究中的神話學派》《世界各國民間故事情節類型索引述評》《歐洲民間文學研究中的流傳學派》《重視科學研究的方法論問題》《〈金枝〉論評》《歷史比較研究法和歷史類型學研究》等,并出版多種譯著。
民間敘事的生命樹
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類型文本的形態結構分析
劉魁立《民族藝術》2001年 第1期
摘要:本文對浙江省當代流傳和出版的“狗耕田”故事類型的全部二十 八個文本進行了共時性的比較研究,認為在一個類型下可以劃 分出若干類型變體,同時在同一類型中可以劃分出中心母題、母 題鏈等一些重要單元并且通過具體分析就類型、類型變體、母 題等的性能和機制問題,作出了若干理論性的推斷。
關鍵詞:民間故事形態結構;情節類型類型變體;母題
“狗耕田”故事是中國漢族、乃至各少數民族地區最廣泛流傳的故事類型之一。我國學者鐘敬文教授、劉守華教授等就這一故事類型進行過專題研究。韓國的崔仁鶴教授和崔來沃教授,日本的關敬吾教授、稻田浩二教授和伊藤清司教授等,都發表過頗有學術價值的論文。中日韓三國學者針對這一故事類型的許多問題都有不少發現。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半期至九十年代初,在中國大陸進行過一次規模空前的民間文學搜集記錄活動。工作地域之廣、動員人力之眾、記錄忠實程度之高,以及所獲成果之多,均為前所未有。其中狗耕田故事類型的記錄也極為豐富,例如四川省所出版的各縣卷本就收錄有79篇之多。
本文擬就浙江省在這次民間文學普遍調查搜集中新記錄的狗耕田故事文本,從形態結構的角度進行若干分析,我把這里的研究僅僅限制在共時的范圍內,并不期望得出關于這一類型作品歷史發展過程方面的結論。我們在浙江省約一百個地縣行政單位所出版的九十九卷民間文學卷本中,尋撿到二十八篇。這二十八個文本隸屬于二十四個縣區(詳情見文后所附本類型作品地區分布示意圖)。我將這二十八個文本羅列在本文末尾,并將五個屬于同一類型的二十年代記錄的文本一并列出,統一編號。[1]
中國漢民族及其他少數民族狗耕田故事的情節基干是極為簡單的:兄弟分家,弱者得狗;狗耕田;弱者由此得到好結果;強者仿效,得惡果。這一情節基干在每一次具體演述中呈現出豐富多彩、千姿百態的形態。
同時應當指出,每一個文本都有它自己獨特的文化內涵,都有它充分的存在依據,都有它實實在在的內在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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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這一故事類型的所有文本,都是以兄弟分家作為開頭的。伊藤清司教授曾經就這一母題的社會歷史根源發表過很有見地的學術觀點(他認為,這一故事在中日韓三國流傳的不同情況,與三個國家在一定歷史時期所推行的不同的遺產分割制度有關。日本是長子繼承制;韓國為長子先分得五分之一遺產后,所有繼承人再平均分配;中國則是平均分配)。[2]另外,正義要伸張,弱者應該得到同情,不公應該得到糾正。這一類的文化歷史內涵的研究,當然是很重要的,但這不是本文所要注意的問題。
從形態的角度看,弱者沒有分到應得的財產,沒有分到農民賴以為生的牛,而只得到了無足輕重的狗。由此而引出了整個民間敘事作品的話題。牛,只相對于狗來說,是重要的,但也并非永遠如此。例如在牛郎織女故事類型中,兄弟分家,弱者僅分到一條牛。而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所搜集的民間故事文本(文本23)中則為三兄弟分家。“大哥分的騾子馬,二哥分的驢和牛,小三分的貓和狗。”在這一文本的情節發展中,大哥幾乎沒有任何作用,全是二哥和小三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說,在所有文本中,在分家這一母題里,分牛的情節并非是主要的,而得狗才是主要的。因為情節發展的后續階段是狗耕田。
我很贊同崔仁鶴教授在《故事與民俗——狗耕田故事的民俗學考查》一文中所闡述的觀點:狗是否確實耕過田,作這種考查并非是討論的要旨。[3]在本文進行的研究中,這種考查或許是完全不必要的。在某種意義上說,狗可以耕田,樹上可以掉元寶,吃豆可以放香屁治病等幾個命題都具有相近的性質和相近的功能。如果狗耕田是一種現實,而不是一種不尋常的奇異現象的話,那么狗主人同其他人打賭贏得重要資財的情節,就不合故事的邏輯了。
狗耕田故事類型的所有文本情節繁簡不一,但是無論它怎樣發展都脫離不開兄弟分家,狗耕田(或從事其他勞動:車水、碓米、捕獵等),弱者得好結果,強橫者得惡果這一情節基干,也脫離不開狗耕田這一中心母題。所有文本都是圍繞情節基干和中心母題而展開情節。如果脫離這一情節基干或中心母題,那么這個文本就應該是劃在其他類型下的作品了。
在分析浙江省的二十八個文本的過程中,我發現,這幾個或那幾個文本有更多的相似之處,于是我在這一類型中便劃分出幾個分支,并把這些分支定名為類型變體。屬同一變體的各個文本相互之間在母題以及母題排列順序方面,都有極多的相同處,同時又和其他文本有所區別。
2
經過詳細的抽繹和梳理,歸納和分析,我把浙江省流傳的狗耕田故事類型的二十八個當代文本(同時又吸收了二十年代所記錄的五個文本,一共三十三個文本),按母題,繪制了一幅詳盡的比較表,由于篇幅過長,不便印制。在對所有上述文本進行類型學比較研究的過程中,我發現,可以劃分出九個類型變體(如果考察其他地區的其他文本,或許還能劃分出更多的類型變體,也未可知),下面則分別縷敘之。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一
①兄弟分家,弟得狗;
②狗耕田獲得好收成;
③哥哥借狗,狗不耕田,被打死;
④狗墳上長出(或種上)植物;弟弟搖之得財富;
⑤哥哥仿效,得惡果。
二十年代末發表的一個文本(文本33:《狗尾草》)說,哥哥打死狗,埋于地下,謊稱狗鉆進地里,留在地上的狗尾巴變成了狗尾草。這一文本雖然有一個像是物類起源傳說的結尾,但那只是附會的一句話,與故事情節的總體內容并無實質性關聯。這一文本中,弟弟以狗耕田獲得豐收,哥哥則毫無所獲,落得一場空,從本質意義上講,與其他文本里的哥哥被嚴懲,或哥哥受到懲罰而致死,幾乎是等價的。墳上長出狗尾草,與此類型故事的絕大多數文本中狗墳上長出(或種上)竹或樹等植物的情節遙相呼應,似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從植物上落金銀、以及落狗糞、毒蛇的母題,在這一文本中并未得到發展。
我所分析的三十三個文本,有一個文本說狗葬于樹下(文本30:《兩兄弟》(一)),這實際上應該被看作是狗墳上長出植物的一種變異。其余的都是在狗墳上長出(或種上)植物。[4]這樣看來,狗墳上長樹的母題對于狗耕田類型來說,是僅次于狗耕田這一中心母題的第二個重要母題。它銜接著后續的弟弟得好結果、哥哥受懲罰的情節發展。這類文本最常見的情節是弟弟搖樹(或竹)落金銀、落元寶、落銅錢,在三十三個文本之中屬此類情節的就有二十七個之多,其中在當代的二十八個文本中,它們竟占了二十五個。其余的三個當代文本中,有一個文本(文本9:《耕田犬》)沒有狗被打死,狗墳上長植物的情節,而是狗在弟弟處屙金子,在哥哥處則屙毒蛇,咬死哥哥。其余的兩個文本,一個是弟弟在樹下乘涼,可以長力氣(文本7:《一只牛虱》),另一個是弟弟砍了墳上的竹,用來編鳥籠,鳥籠中得了很多鳥蛋(文本8:《兩兄弟》)。
哥哥之被懲罰通常是植物上落下狗糞,也有的落毒蛇、毒蜂、毛蟲(如文本3:《兄弟分家》,文本6:《兄弟分家》,文本30:《兩兄弟》(一)),哥哥(或嫂子),哥哥非死即傷。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二
①兄弟分家(分牛),弟得牛虱;
②牛虱被雞吃,弟弟得雞;
③雞被狗吃,弟弟得狗;
④狗耕田……(下略)
在浙江省的當代二十八個文本中有十個文本(占總數的35.7%)是弟弟直接分到狗(個別文本是弟弟養狗),其余的十八個當代文本(占總數的64%)是弟弟在分牛的過程中得到最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算不上物產的牛虱(或牛蚤、牛草蜱、蟋蟀等)。
我把分到牛虱、進行交換(換雞、換狗)這一個“情節段”稱作是“母題鏈”,從形態學的角度看,是兄弟分家弟弟得狗這個母題的擴展。這一母題鏈(或稱“情節段”), 在某些故事類型索引專著中,被看得過分重要,甚至有意將狗耕田故事類型劃歸到“有利的交換”這一類型中(AT1655)。我以為這樣的劃定值得商榷,理由有三:第一,這一情節段并非屬狗耕田類型的情節基干;第二,分得牛虱以及進行交換的母題,并非屬這一類型的中心母題;第三,在下文論述中我們還會接觸到若干個性質上與此相近的母題鏈,如果上述劃類可作通例的話,那么狗耕田類型的許多文本同樣也就可能劃歸到“偷聽話”、“猴洞得寶”、“賣香屁”、“山魈帽”等故事類型當中去了。
牛虱換雞、雞換狗,實際上是交換母題的兩次重復,而獲得的對象(牛虱→雞→狗)則是三項的,這是否也可以被看作是民間故事中的三重復手法的一種表現呢?交換母題具有極活躍的變異性,賠雞、賠狗的物主,在不同的文本中各有不同,或為娘舅和姑母,或為左鄰右舍,或為弟弟兩次打工的東家,甚至可能是面目模糊的雞的主人和狗的主人。根據無數類似實例的分析,我以為可以概括地說,民間故事作品的變異性是體現在母題的活躍性和變異性上的。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三
①兄弟分家,弟弟得狗;
②狗耕田;
③弟弟打賭獲利;
④哥哥仿效失敗;
⑤哥哥將狗打死……(下略)
路人不信狗可以耕田,于是以自己的財產設賭。打賭的母題有時只出現一次(文本4:《神狗樹》,文本8:《兩兄弟》,文本9:《耕田犬》,文本17:《兄弟分牛》,文本24:《狗耕田的故事》,文本26:《哥弟分家》,文本27:《黃狗耕田》,文本32:《三兄弟分家》),贏得的物品也多有變異:米,棉,馬,鹽,木材,銀兩等等。另外的文本中,打賭的情節則重復兩次(文本7:《一只牛虱》,文本15:《黃狗耕地》,文本30:《兩兄弟》(一)等),贏得的物品分別為:米和棉,田畝和蓋房的材料等。從文化內涵的角度說,這些物品都是封建社會農民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衣、食、住等物質以及賴以為生的土地。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四
①兄弟分家,弟弟得狗;
②狗耕田,弟弟獲利;
③哥哥仿效失敗,打死狗;
④狗墳上長出植物,弟弟因之獲利;
⑤哥哥仿效失敗,砍伐植物;
⑥植物制成的器物具有神異的能力,弟弟致富;
⑦哥哥仿效,失敗而終。
如上所述(見類型變體之一),一些文本的情節是狗墳上長出的植物懲罰了哥哥,情節發展至此戛然而止。而有的文本(文本7:《一只牛虱》,文本23:《兩兄弟》),弟弟得好結果,哥哥仿效受懲這一母題得到擴展,仿佛是深化了的重現:弟弟用被砍的樹做成船,船可以自動飄泊,并且發出音樂,使魚自動躍進船倉;兄駕船,船翻,被淹死(文本7)。或者弟弟用被砍的樹做成臼蓄水,流出來金銀;哥哥仿效,流出毒蛇、蜈蚣,咬死兄嫂。
墳上長出具有神異性能的植物這一母題,在這一類型中具有極強的鏈接能力,它像生物體上的肌腱一樣,鏈接其他的肢體,如果把有關的文本放在一起看,這個肌腱式的母題又是多歧性的,它可以循著許許多多不同的道路向前推進情節。被哥哥伐掉的植物,可以用來編成淘米的籮,淘米多得米,淘錢多得錢;可以編成魚簍,捕很多的魚;可以編成鍋中的蒸架,生出米飯魚肉;可以編成雞籠、鳥籠,得雞蛋、鳥蛋。由此可見,母題具有極為活躍的變異性,同時具有極強的粘著性,極強的鏈接能力,具有組織和推進情節的機制。在鏈接時,母題又是多歧的、多向的,它可以作出多種選擇。母題的這些性能,在我們舉出的這一細節里表現得十分鮮明。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五
①兄弟分家;
②狗耕田,弟弟獲利;
③哥哥仿效失敗,得惡果;
④狗被打死,狗墳上長出植物,弟弟因而得福;
⑤哥哥仿效失敗,砍伐植物;
⑥用被砍的樹做成器具為弟弟帶來福利;
⑦哥哥仿效失敗,并毀之;
⑧弟弟得豆(或種韭菜),吃了放香屁,賣香屁得利;
⑨哥哥仿效失敗而受懲。
放香屁、臭屁的情節段(或稱母題鏈)在狗耕田類型的故事文本中多有所見。在當代浙江省流傳的二十八個文本中有六個(文本8:《兩兄弟》,文本27:《黃狗耕田》,文本12:《狗耕田》,文本20:《分牛》,文本17:《兄弟分牛》,文本28:《兩兄弟》)。在本篇論文所引述的二十年代末發表的五個文本中竟占了三個(文本29:《兄和弟》,文本31:《兩兄弟》(二),文本32:《三兄弟分家》)。這一母題鏈在不同時代文本中所占比例多寡是不同的,當代文本的記錄晚于二十年代的記錄近半個多世紀,我不敢判定,時間的推演是否產生了某種影響。這一母題鏈(或稱情節段)在各個文本中與情節基干的鏈接也是多種多樣,或近或遠。有的文本是樹木被砍,燒成灰燼,種出豆子,吃豆放香屁(文本27);有的文本在這中間還插敘了一個或數個情節段,此種情形在這里就不加詳述了。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六
①兄弟分家;
②狗耕田……(下略)
③狗墳上的植物被伐……(下略)
④焚燒被哥哥毀掉的器具,弟弟得利;
⑤哥哥仿效失敗,失火燒掉房屋(或燒死自己)。
焚燒植物的細節,在類型變體之五當中,已經出現過。弟弟用哥哥砍伐的植物生火,燒出一粒豆子,吃豆賣香屁得福。
類型變體之六中,焚燒器具已經“生發”成為充分展開的母題。弟弟撿回被哥哥具有神異能力的器具,用來生火,得到好處,哥哥仿效,燒了房屋、燒死自己(文本10:《兩兄弟和狗的故事》,文本13:《兩兄弟》(人燒傷);文本16:《兩兄弟分家》;文本21:《二兄弟》)。此外,失火母題鏈在下面將談的三個變體中也都存在,而且這種情況似乎是必然的和必不可少的。這樣看來,這個母題鏈的附著性和牽動情節發展的鏈接能力是相當強的。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七
①兄弟分家;
②狗耕田……(下略)
③狗墳上長植物……(下略)
④弟弟因焚燒被毀的器具而得利;
⑤哥哥仿效失敗,失火燒屋;
⑥弟弟救火后遇猴獲寶;
⑦哥哥仿效失敗被懲。
文本11:《兄弟分牛》說,弟弟救火臉被熏黑,在休息時被群猴看見,當成菩薩,送來金銀財寶。文本18:《兩兄弟》說,弟弟救火后在樹上休息,樹下來了一群猴、熊等動物,飲酒戲耍,弟弟在樹上撒尿,猴、熊等說天漏了,四散逃去,弟弟得了它們留下的飲酒的金壺、金杯。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八
①兄弟分家;
②狗耕田……(下略)
③狗墳上長植物……(下略)
④弟弟焚燒被毀的器具,因而得利;
⑤哥哥仿效失敗,失火燒屋;
⑥弟弟救火,休息時因偷聽話而獲寶;
⑦哥哥仿效失敗受懲。
文本19:《兩兄弟分家》說,弟弟救火后在崖壁上歇息時,無意間聽到兩個老人(土地公、土地婆)說出藏金庫和藏鑰匙的地方,弟弟獲得財寶,而哥哥仿效被懲。二十年代流傳在浙江省奉化的一個文本(文本29:《兄和弟》)說,哥哥意欲加害弟弟,騙他到山中,弟弟聽到虎、豿、狼、猴說出哪里是風水寶地,弟弟因此而得利,哥哥仿效,被群獸吃掉。
狗耕田故事類型變體之九
①兄弟分家;
②狗耕田……(下略)
③狗墳上長植物……(下略)
④弟弟焚燒被毀的器具而得利;
⑤哥哥仿效失敗,失火燒屋;
⑥弟弟救火后休息,嚇走山魈,得山魈帽,由此致富;
⑦哥哥仿效,被山魈吃掉。
文本22:《兩哥弟分家》。山魈是民間傳說中的山中靈怪獨腳動物。山魈所戴的帽子——山魈帽,是神奇的隱身帽。關于山魈和山魈帽在民間有很多傳說和故事流傳。
有人把類似的包容了其他情節段的故事文本稱為復合故事,仿佛是不同類型故事的拼合。這樣做是便當的,過去采用過,今后仍然會不斷地這樣采用。但像狗耕田故事中的“山魈帽”、“遇猴獲寶”、“偷聽話”等情節,都已失去了獨立的意義和形態,如果用加減法的方法來演繹和理解這樣的文本,不作深入分析,就不免有些機械了。對于這一或那一情節被組配到為數眾多的故事文本中去的具體情況,應該得到深入的和系統的研究。
以上九種類型變體是從現已出版的當代流傳的全部二十八個浙江省狗耕田故事類型文本中歸納概括出來的。如果從全國的范圍來看,從漢族以外的各兄弟民族當中所流傳的文本來看,或許還會增加若干變體。當然這些話已經是超出本文研究的范圍了。
3
在我們分析的所有文本中,無論是簡單的,還是較為復雜的文本,其情節發展的脈絡都可被視為是線性的,而且是單線性的,即由一個端點沿著直線向另一個端點發展,一個母題接續另外一個母題。事件是單一的,事件的發展也都在一個時間軸線上演進。
例如,文本11《兄弟分牛》:兄弟分家,弟弟得牛虱→牛虱被雞吃,店主賠雞→雞被狗吃,狗主人賠狗→狗耕田,成效比牛好→哥哥借狗,狗不犁田被打死→狗墳上長竹,弟弟搖竹落下金銀,哥哥搖竹落糞便→哥哥砍竹,弟弟編成雞窩,獲得雞蛋,哥哥借雞窩得雞屎→哥哥砍爛雞窩,弟弟每次以一根竹片燒好飯,哥哥仿效,燒掉房子→弟弟救火熏黑臉,猴子當他是菩薩送給金銀,哥哥仿效,受到猴子懲罰。
若用線條來繪出故事進程,那么它將會是一條筆直的單線條的直線。而如果照這樣來分析,其他所有文本也無一例外地將呈現出這種情景。
但是,我在分析的過程中,將這二十八條橫繪的直線縱向地豎立起來,讓它們呈現出一種向上方生長的趨勢,并用共時比較的方法,將之重迭起來,于是,一幅奇異而有趣的圖畫就展現在眼前!原來一條條像電線桿似的線條,如今則變成生長著許多枝椏的豐茂的樹。
下面就把用共時方法繪成的這一故事類型所有文本的形態結構示意圖,附列于后,供各位批評:
這個示意圖可能向我們提供哪些理論性的思考和啟示呢?
首先,最能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構成本類型主體的情節基干。這一基干包含著兩個母題鏈(情節段)。這兩個母題鏈分別以“狗耕田”、“狗墳上長出有神異能力的植物”作為內核,它們同時也構成這個故事類型的兩個中心母題。這個情節基干是本類型的所有故事文本都具有的。
其次,我們看到,在這個基干上,還可能“生長出”其他一些母題鏈。這些母題鏈的含義和基干中的某一個階段處在一個高度上,從一定的意義上說,它們是替代情節基干的這一或那一情節步驟的。由于這一類的母題鏈(情節段)是和情節基干中的某一個步驟等價的,所以它沒有結束或發展情節的功能,我稱這一類性質的母題鏈為消極母題鏈。在文本的敘述中這些母題鏈必然地還要返回到情節基干上來。在圖表中這一層意思,我是用帶箭頭的虛線來表現的。
第三,我把一些可以推進故事情節的母題鏈定名為積極母題鏈,它們是在用來作為比較的那些文本的情節關鍵處(或可能成為結尾的地方)“生長”(“鏈接” )出來的,以構成新的文本。這些積極的母題鏈可以作為該文本的情節結尾,也可以再鏈接其他母題鏈,再構成新的文本,獲得新的發展或新的結尾。
第四,新母題鏈的鏈接和新母題鏈的性質和內容,都是和前一母題的最終狀態發生關聯的,甚至可以說是由這一狀態決定的。狗墳上長出植物,弟弟獲利而哥哥被懲,這里的重心在于墳上的植物,因此新的母題鏈的鏈接在于這一植物,這是兩個母題相銜接的肌腱。被伐植物制成有神異能力的器物,弟弟因此得利,哥哥被懲,新的母題鏈將在這一器物處“生發”。其他母題鏈在這一文本和那一文本的鏈接情況也大致如此。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有的肌腱鏈接空間相對地說比較小,因此新的母題鏈的性質和內容就受到一定的局限。而有的肌腱部分,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前一母題的結尾處有一個比較大的工作平臺,它會提供更多的機會,便利于各種各樣的演練操作。哥哥受懲,房子失火之后,造成了一個仿佛是真空的狀態,弟弟在這種狀態下(救火熏黑了臉),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情節發展前景:可以遇猴獲寶,可以得到秘密信息致富(偷聽話),可以獲得神奇對象(山魈帽等),得到完美結果。
第五,在繪制這一形態結構圖之前,我們感覺到狗耕田類型的每一個文本,都仿佛是單線性的情節結構,但是,當我們運用共時的類型學比較方法,將所有文本的仿佛是線性的結構迭印在一起之后,我們再重新觀察這一或那一文本的形態結構,在包括本類型其他文本的總體背景下,這一或那一文本的結構就成為樹形的了。這也許有些像我們進立體電影院看電影:用肉眼看,得到的結果是平面的,戴上特殊配制的眼鏡再看,一幅幅畫面就變成立體的了。當我們看到這一或那一文本的情節結構不是線形結構、而是樹形結構時,正是本類型全部文本的共時比較研究向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副眼鏡。
現在我們再重新繪制上文所述的文本11的結構圖時,大致可以是這樣的一種模樣:
在這里我不能不作些說明:我們前面所畫的本類型的樹形結構圖,只是一種虛擬,故事類型在現實中并非是具體存在的,它是在科學研究過程中對諸多現實文本進行概括和歸納的結果,它的現實性體現在一個個具體文本中。我們是依據這一虛擬的總匯狗耕田類型所有文本的形態結構圖,才描繪出文本11的樹形結構圖來的。無庸諱言,這一結構圖對于理解文本11的結構不一定會起到什么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我以為,這種故事類型的比較研究,對于理解故事形態的組織結構,對于理解故事發展的內部機制和生成過程,或者更擴大地說,對于理解民間故事變異性的特點和機制,會提供有益的視角和思路。
樹干上有樹芽,樹芽長成枝,枝上再生枝,于是我們就有了一棵鮮活茂盛的樹。探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的奧秘雖然艱難,但卻是十分有益趣的事!它對于我們理解世世代代的勞苦大眾的心靈,該會提供多少幫助啊!
最后,第六,我們從這幅圖上還可以看到,本類型的全部文本無一例外地都以哥哥的被懲告終,只有文本33略有異樣,不過哥哥借狗耕田的失敗,也可以看成是哥哥被懲的變異。所有文本都是以兩兄弟的矛盾糾葛及其不斷反復作為情節發展的線索軸心,偶而出現的其他角色,都是陪襯的。
如果從深層結構的角度看,情節的核心在于二元對立。哥哥要壓制弟弟,剝奪弟弟,不分給他財產,使他窮困,但弟弟終于由此而獲利,處于更有利的地位,而哥哥反遭失敗,這樣就完成了第一次循環。哥哥再次破壞這種局面,使弟弟喪失這種有利地位,使弟弟仍舊處于不利狀態,弟弟在這種現狀中再次得利,哥哥再遭失敗,于是又完成了第二次循環。
這里要說明的是,哥哥的失敗,并非是指剝奪財產、剝奪狗、剝奪寶物的失敗,而是完成這種剝奪后反倒使弟弟處于有利地位,恰與哥哥的愿望相反。哥哥想再次剝奪,讓自己處于弟弟的這種有利的地位,但其結局卻是失敗的。而弟弟仍然是因禍得福,證明哥哥的傷害無效。
從哥哥的角度看,是剝奪、失敗、再剝奪、再失敗……在我們所見的文本中除文本33是一次循環即告收尾之外,其他所有文本都是經兩次或兩次以上循環后才結尾的,最多的竟可達到五次循環。
如果要以圖表的方式來繪制這種二元對立,即弟弟不斷被剝奪、不斷勝利、哥哥不斷剝奪、不斷失敗的深層結構的圖像,應該是什么樣子呢?它可能是不斷上升的折線,也或許是不斷上升的螺旋線,還或許是一個圓圈之上再畫一個圓圈?我真的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種二元對立結構的深層涵義更準確地表達出來。但是這種分析已經不屬于本文所選定的故事類型形態結構的研究范圍了。
末尾我想說,我確實是深深地為民間敘事的萬古長青的生命之樹所感動、所折服。
附錄及尾注
茲將《中國民間文學集成》浙江省各縣卷本收錄出版的當代狗耕田故事類型文本二十八篇,以及二十年代末收錄出版的五篇,一并統一編碼列錄于下:
文本1:《兄弟分家》,杭州市,《蕭山市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60-261頁,蕭山市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6月;
文本2:《兩兄弟分家》,杭州市,《富陽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425-426頁,浙江省富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8年10月;
文本3:《弟兄分家》,《嘉興市故事卷》,第582-583頁,浙江文藝出版社,杭州,1991年;
文本4:《神狗樹》,嘉興市,《嘉善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95-299頁,嘉善縣文化局文聯文化館編,1989年3月;
文本5:《水與牛虱》,嘉興市,《嘉善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00-302頁,嘉善縣文化局文聯文化館編,1989年3月;
文本6:《兄弟分家》,嘉興市,《桐鄉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06-307頁,桐鄉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1989年2月;
文本7:《一只牛虱》,嘉興市,《海鹽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462-465頁,海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0月;
文本8:《兩兄弟》,嘉興市,《海鹽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466-468頁,海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0月;
文本9:《耕田犬》,嘉興市,《海鹽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469-471頁,海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0月;
文本10:《兩兄弟和狗的故事》,湖州市,《德清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34-335頁,德清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90年1月;
文本11:《兄弟分牛》,湖州市,《長興縣故事卷》,第404-405頁,長興民間文學集成編纂委員會,1990年7月;
文本12:《狗耕田》,寧波市,《寧海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52-253頁,寧海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8年9月;
文本13:《兩兄弟》,寧波市,《象山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63-264頁,
象山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0月;
文本14:“附記”, 寧波市,《象山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65頁,象山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0月;
文本15:《黃狗耕地》,舟山市,《嵊泗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198-199頁,嵊泗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2月;
文本16:《兩兄弟分家》,溫州市,《甌海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71-272頁,甌海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12月;
文本17:《兄弟分牛》,溫州市,《永嘉縣故事卷》,第508-510頁,永嘉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9月;
文本18:《兩兄弟》,溫州市,《洞頭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36-239頁,洞頭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8年4月;
文本19:《兩兄弟分家》,溫州市,《平陽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77-279頁,平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縣文聯編,1989年6月;
文本20:《分牛》,溫州市,《泰順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25-326頁,泰順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6月;
文本21:《二兄弟》,麗水地區,《縉云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93-294頁,縉云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8年11月;
文本22:《兩哥弟分家》,《云和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34-336頁,云和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9年3月;
文本23:《兩兄弟》,金華市,《婺城區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75-276頁,婺城區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90年12月;
文本24:《狗耕地的故事》,金華市,《永康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244-246頁,永康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92年5月;
文本25:《兩兄弟》,金華市,《東陽縣故事卷》,第370-373頁,東陽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7年4月;
文本26:《割地分家》,《盤安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306-307頁,盤安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91年1月;
文本27:《黃狗耕田》,金華市,《義烏市故事卷》,第366-368頁,義烏市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91年10月;
文本28:《兄弟倆》,衢州市,《開化縣故事歌謠諺語卷》,第162-164頁,開化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1988年12月;
文本29:《兄和弟》,《菜花郎》,第82-109頁,林蘭編,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30年;
文本30:《兩兄弟》(一),《漁夫的情人》,第83-99頁,林蘭編,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30年;
文本31:《兩兄弟》(二),《漁夫的情人》,第93-99頁,林蘭編,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30年;
文本32:《三兄弟分家》,《金田雞》,第75-81頁,林蘭編,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30年;
文本33:《狗尾草》,《相思樹》,第9-11頁,林蘭編,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30年;
①在本文的敘述中,凡是論及具體文本的均指出其文本編號不再重復注明其出處。
②伊藤清司《中國日本民間文學比較研究》遼寧大學科研處編印,1983年。
③崔仁鶴:《故事與民俗——狗耕田故事的民俗學考查》,《民間故事研究》,第76頁,新文社, 1994年。
④只有一個文本是狗墳上沒有長植物。弟弟上墳祭奠碗中的三葷五素變成五金三銀。見文本 5:《水牛與牛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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