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政治劉老師退伍兵出身,夏天喜歡穿一件軍干風的短袖襯衫。多年后我聽說,劉老師少時在部隊本前途無量,然老母思兒太切,逼著他退伍。跟他最近的戰友,后來做到了部級還是副部級,兩人持續了幾十年的友誼。
當時鄉村學校的氛圍,現在就是北上廣的孩子也難以想象。這位和善頑皮的政治劉老師,就經常被學生刁難。
有一次,他講到因為眼下(1996年)中國人素質太低,所以不能沿用西方“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就有人問他那到底啥時候才可以學西方?
“可快可慢,你們要想快一點,就得趕緊提高自己的素質……”他說。
“我們咋提高素質呢?”
“中招你們好好考,走個好學校,素質馬上就上去了……”他哈哈大笑。
同班教歷史的王老師經常懟政治劉老師,公開指責他欺瞞毒害下一代。——當時還沒“洗腦”這個詞。每遇到這種場景,劉老師總是笑著服軟,要是酒桌上的話,還會敬王老師一杯。
他們倆沒意識到,他們其實是一類人,都對學生可好,在飯碗和良知之間,苦尋兩全之法。
劉老師多次叮囑我們,年輕學人不要憑著一腔熱血去指點河山,亂說亂動,大概率下場就會很慘。
他說,你們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也可以跟我辯論,可是中招考試只認標準答案。你們以后考上大學有本事了,有權力去改寫思想政治課本,那你們就去改。現在,你們只需要好好背書。
歷史王老師也說,你們要先考個好分數,再談其他。王老師非常勇烈,上課時經常脫稿跑題,破口大罵那些大人物。他認為農民負擔太重,教師工資太低還拖欠,根子根本不在基層。
他罵得非常臟,我現在也不敢復述。
在一些國家,歷史課本就是謊言的合訂本。王老師遇到一些槽點,會給出另一個版本。我也是從他那里才知道,德軍閃擊波蘭,是和蘇軍合伙干的,雙方很快瓜分了波蘭。
他講的本朝內幕更多,也正是這些,讓我在十幾歲時,就開始將村莊眾生的遭遇,從祖國敘事里剝離開來,拼湊出一個粗陋的家國觀。
可以說,我在初中畢業之前就對祖國脫了敏,淪為一個怪人。初三時我寫過一篇作文,被語文老師課堂上憤怒批講,說要是提前二十年,我一定會被槍斃。
萬幸呀。在初中畢業后,我去鄰鎮讀了三年高中。這個鎮子十幾年后出名了——它下轄一個叫“梁莊“的村子,被寫成了一個系列的非虛構。
三年高中,我又遇到幾位類似王老師和劉老師的老師。不知道現在鄉村校園里,這類人是否已絕跡,畢竟現在流行學生舉報老師。
在當年,卻是這些老師即使在貧寒之地,努力迸發出星火樣的良知和理性,去引燃下一代人的成長。
現在我也人到中年,理解也體味著他們的疲累,他們的焦灼,也更敬重他們的掙扎努力。在絕望之境,多說一點真相,就多積攢點人味兒。哪怕對自身,他們是何等地絕望。
在鄉村,最貧困的餓殍并不是最絕望的。你要不幸認識了漢字,又不原因相信廣播和課本上說的,可是你95%以上的生命都被困在一個村,一個鄉鎮,一個縣城里,或像我的老師們,在幾間教室里耗盡一生,哪才叫絕望。
他們還是有希望,他們相信兒女,以及兒女輩的學生會有更溫飽更鮮活的生活。對大時代的未來,他們不乏信心,也將這信心傳遞給了我們。也許,時間比權力更有力量?
這些年,王老師和劉老師都先后去世。自從初中畢業后,我就再也沒有去見他們。最早是因為我中招考得特別差,愧見老師。
笑罵謊言,卻困于成敗。這是另一種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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