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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連精神科醫生都沒轍,卻被一個5歲小孩治愈了|有愛孤兒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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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故事的講述者有點特殊,她一度被人稱為“女超人”。


她偽裝成臥底,騙過了美國記者;

自學醫學知識,得出結論和協和專家一樣;

偶爾還當談判專家,張口就能跟人要來二十萬。

她叫紀良安,是一名福利院的兒童康復師,15年來,她幫助過100多位孤兒找到新家。

她卻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是從孩子身上學到的——

今天故事中講述的,就是紀良安從一個5歲女孩身上,學會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何愛自己”。


第一次走進福利院,我就看見那個小女孩了。

大概五歲模樣,梳著兩個馬尾,她坐在一匹搖搖木馬上,旁邊大人搭話,她也不看對方,自己玩自己的。

有個小朋友跑過來,要坐她后面一起搖木馬。她抖動肩膀,想甩掉身后的小朋友,無果后一個人跑掉了。她很漂亮,臉上有種“憂郁的美”,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似曾相識。

我望著她跑掉的背影,這時一個小男孩走過來,撲騰跳到我腿上,笑著要我抱。

我嚇壞了。

后來我才明白,這些孩子的熱情,其實是一種表演。

好像寫字樓里的打工人,面對老板和客戶露出熱情笑臉。他們多數都是棄嬰,因為有先天疾病,所以被父母拋棄。福利院不光要負責他們吃住,還要承擔藥物和手術費用,這些錢,主要靠愛心人士捐贈。

于是福利院里,經常會出現一種場景:許多獻愛心的來訪者,開車載著玩具和零食,像參觀動物園一樣到這里看孩子,他們和孩子的相處也無非是以“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呀”開篇,一起玩游戲。

孩子們已經習慣熱情地去回應,就像應對職場一樣,在過早的年齡就成為了“圓滑”的人。

這種熱情,不會讓他們獲得比別的孩子更多的東西,如果要說一定有什么,那可能就是換來一個抱抱。

不知道為什么,福利院的孩子特別渴望擁抱。

即使是8、9歲的孩子,也想讓大人抱抱他們。但是能擁抱他們的人極為有限。保育阿姨要干活,抱不了;老師是來上課的,抱不了;能抱他們的,就只有志愿者,還有那些參觀拜訪的人。

但也有“另一些孩子”,不能坦然地“被參觀”,他們會躲,會逃,會以沉默抗議。

那個坐在搖搖木馬上的孤獨小女孩,就是這種孩子的代表。

我跟她一樣,好像也是“另一些孩子”。

每當有很多來訪者,我就試圖成為隱身人,躲在樓梯后的臺階上,不想被任何人發現。因為我既不是這里的正職工作人員,也不是來送禮的愛心人士,我是一個被精神科醫生要求,來孤兒院治病的創傷后遺癥患者。

我往返這里幾次,隨身戴著耳機,聽李宗盛的《當愛已成往事》,聽那老男人唱著:“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

2008年,春熙兒童福利院,我初來乍到,不知道會不會擁抱誰,又能否獲得誰的擁抱。


來孤兒院的前一年,精神科的醫生給了我一紙診斷:創傷后應激心理障礙。

這一年我19歲,休學,每天躲在房間里,不敢拉開窗簾,聽到聲響,我就把被子蒙上。戴著耳機杜絕外面的聲音,但哪怕是切歌的一瞬間,我都不受控制地被嚇個顫抖。我每天只吃一點,啃個饅頭就行。

有位家里熟悉的姐姐,在北京一家醫院精神科實習,建議我爸媽別逼我吃飯,也別逼我說話。后來我在臥室門口撿到一張紙條,是媽媽,說不打擾我,飯在門口,我想吃就吃。但不吃的次數多了,她還是送進門。

封閉一年,我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了,張開嘴巴,只能發出一點聲音,就像半聾啞人,斷斷續續,無法完整講清楚。大夫認為與生理無關,純粹由心理創傷導致。

到這一步,我的精神狀況已然讓父母恐慌,只要有出路,他們都愿意嘗試。

醫生姐姐讓我換個環境,于是我搬到北京和她住在一起。她沒有要求我說話,也沒有提心理治療,只是有天,她帶我去一個心理學講座,說是在一個“只有小朋友”的地方。

抵達時,我看見兩排白樓,操場上擺著滑梯、秋千、各種玩具,原來是一家兒童福利院。

這里就是醫生姐姐的“治療方案”。

她覺得比起心理治療,在那個階段我最需要的是對外界發生興趣。我的發小,在福利院生活過一年,卻從不談論那里的生活,這個發小的死,正是我患病的原因之一。

醫生姐姐覺得,走進發小過去的人生,走進一家孤兒院,也許能重新打開我的人生。

我就此成為福利院一個張口無言的“志愿者”,幫助保育員阿姨照顧孩子。

在福利院的洗衣房后面,有個通往二層的樓梯,二層都是重癥的孩子,一般不讓人上去,所以樓梯間很少有人經過。一有很多人的時候我就去那里待著,戴著耳機,坐上樓梯,等人們獻完愛心,我再偷偷出去。

有一天,我照常躲在樓梯后面,拐角處突然露出一個小腦袋。光線昏暗,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我知道,這就是剛來那天我看見的女孩。因為無視來訪者的搭話,她成了福利院里的異類,她也躲在了這里。

保育員阿姨告訴過我,她叫依晨。

我看著依晨,像犯錯的孩子一樣等待她說話。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就在我點亮手機屏幕,想要調整亮度時,依晨突然坐在我身旁,盯著我的眼睛。

黑暗里,她的眼睛明亮,好像會說話。

她不打算征求我的同意,也不打算和我說什么,我們像兩個來自外星的生物,偶然降臨在地球,沒有彼此的溝通方式,卻意外相遇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概一個月,一有來訪者,我們就躲在這里,誰也不說話。

漸漸地,依晨開始跟著我。不光有來訪者坐在我身旁,平時也跟在我身后,拽著我的裙子。我上廁所時她就在廁所門口蹲著,在地上瞎畫著什么,等我出來繼續跟著,就像袋鼠媽媽和寶寶一樣形影不離。

同時我開始心理治療。一個月后,我能發出聲音了,但還是不愿意說話,能不說就不說,成年人一問我在哪上班我就緊張。我這個病人,還是適合跟小孩子一起玩。

我和依晨在沉默中相處了半年。直到有一回,依晨在院子里開著一輛玩具小車,不停繞著操場,玩得滿頭汗,我坐在操場旁邊,每次她開到我這邊,都會朝我招手示意。大概玩了半小時,我突然察覺到異常。

依晨的呼吸變得非常急促,好像馬上要窒息一樣。

我拿起她的水瓶,沖到小車前,示意她停下,一句話從喉嚨里跳出來:“喝點水。”

依晨接過水瓶,在急促喘息中發出一聲回應:“嗯”。


或許那只是依晨在喘息中的一次順口搭音,但我牢牢記得,這是我與她之間第一次語言接觸。也就是因為這次接觸,將我與她的關系拉回到現實。

可能我也受過傷,我總是能覺察出受傷的人。在我的觀察里,這個福利院里像依晨這樣一個人孤獨玩耍的,不和人打交道的,多少心理有挫折,而且90%都是內臟病,身體殘疾的不多。

保育阿姨的說法證明我的觀察沒錯。依晨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右肺葉畸形,食道氣管瘺,經常有呼吸困難的癥狀。到福利院前,她已經動過好幾次手術,但健康狀況依然不容樂觀。

自那以后,我開始主動留意依晨的動靜,特別是她的呼吸。

看見她的胸口起伏,我心里瞬間敲響警鐘,總想讓她在固定的地方玩,不要跑動。她到哪,我就跟到哪。

大概一年后,有天我走進福利院,一個小男孩喊:“依晨姐姐來了!”

我聽到一愣,也沒反駁。福利院的孩子們,比我更早留意依晨與我之間的親密。

“依晨姐姐”漸漸成為所有福利院孩子對我的稱呼。

后來跟在我身后的孩子越來越多,一個扯著一個的衣服,跟在依晨身后,這些孩子都是不愿意熱情配合拜訪者的。當時我還以為,依晨跟我的親近是自然的。

第一次發現依晨的小心思,是在福利院的充氣游泳池旁邊。

因為肺部疾病,依晨身上隨時要插著一個引流管,導出膿液。這根管子不能碰水,她自然也不能游泳。

為照顧依晨的情緒,保育員阿姨給她的引流袋外面套了一個包包,不讓引流袋暴露在外面。

當時其他小朋友在游泳,依晨在泳池邊玩水,有一個小朋友把水濺到她身上,弄濕引流袋的包包,依晨一把推開小朋友,坐在離泳池一米遠干燥的地上,用袖子仔細擦拭包包,邊擦邊四處觀望。

我以為她要找我幫忙,跑過去,可是她偷瞄我兩眼,朝廁所的方向逃了。

我追到廁所門口,依晨在里面,正踩著小板凳,試圖鎖上廁所門。

從門縫里,我瞥見她恐慌的眼神。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我剛要說話,聽見她幾乎哭著向我解釋:“別人推我,才搞濕包包的!我能照顧自己。”

我很詫異,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解釋,我從來沒有因為她做不好什么事指責她。

她拒絕讓我幫忙擦干包包,還扯了很多衛生紙,扯了四五摞疊得很整齊,一個口袋放一摞。她踩著小板凳,對著鏡子,拿衛生紙擦包包,嘴里還嘟囔著:“沒關系的,就是太調皮了,弄濕而已嘛!”

我被她“小大人”的口吻逗樂了。

后來我發現,依晨總是要向我證明“她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

為了讓孩子們認識正常的家庭生活,福利院改造出一間全木質的模擬廚房。

剛一建好,依晨就帶著幾個孩子拉著我過去,說要給我做飯。于是我向主管申請陪他們做飯,這里刀是真的,水是真的,就連灶臺里的火都是真的,不過為安全只能開到最小。

依晨指揮三四個小朋友洗菜、切菜,而她吃力地移動著大鍋,哐當一聲放在灶臺上。

我要幫她的時候,她一只手擋在我面前,大聲說:“我會!”她小心地擰開火,拿起油壺時遲疑幾秒,望向我,想確認倒多少。我幫她倒了油,她立刻推開我,指著旁邊的桌椅說:“你坐那里等我。”


火非常小,半天也沒有反應。

依晨皺著眉頭疑惑了幾秒,轉瞬好像又確定“就是這樣”,指揮小朋友切蒜。過了一陣火上來了,她把切好的蒜倒進鍋里,再放菜,吃力地翻炒著,不時回頭看我,想確認是不是這樣,隨后繼續翻炒,最后放鹽。

我嘗過之后很意外,熟了,咸淡也正好,給她豎起一個大拇指,問她,“誰教你的呀?”

她傲嬌地撅起嘴、插著腰,得意洋洋地說,“我很聰明的。”

后來,有個生病的孩子吐了我一身,我去洗衣房時,碰到了那里的阿姨。

在我處理衣服上的污漬時,洗衣房阿姨和我嘮嗑,說依晨經常來她這里,學習使用洗衣機,來四五次了,還對阿姨說:“你告訴我姐姐,我什么都會了,我很會照顧自己的。”

原來很久以前,依晨就偷聽到我和保育員阿姨的對話。阿姨和我談起收養依晨,我當時的回應是:“我怕沒有能力承擔她這樣的孩子。”畢竟那時我才20歲,自己都有大問題,顧不上以后。

于是依晨背著我,偷偷問阿姨:“養育一個孩子需要做什么?”

阿姨告訴她,需要給孩子做飯、洗衣服,照顧孩子的日常生活。

五歲的依晨覺得,只要自己會做飯、洗衣服,有能力照顧自己,就不會給我帶來負擔,我就能收養她,給她一個家。

這個愿望是如此強烈、直白,也令我感到心酸。


福利院里多數孩子,都是幾個月大,甚至出生當天就到這里。他們對親生父母沒有印象,不清楚擁有一個家是什么滋味,保育員阿姨就是他們的媽媽。唯獨依晨,她有自己的家,卻被媽媽丟在這里。

依晨是一個棄嬰。她的媽媽,就是把她撿回家的養母楊姨。

楊姨當年報警后,就動了把孩子接來照顧的心思,但是一檢查,發現孩子渾身是病,養不起。

最后她成了依晨的寄養家庭媽媽。

福利院為讓孩子適應正常社會,會將他們送到周邊的家庭生活,這樣的家庭就被稱為寄養家庭。家庭負責孩子的起居,戶口和責任方仍然是福利院,醫療費用也由福利院承擔。

楊姨以為這是最圓滿的方案,但她還是低估了依晨的病,福利院給的錢遠遠不能支付醫療支出,楊姨賣掉房子陪依晨去醫院,卻對依晨肺部的致命病癥沒有辦法,當時依晨睡個覺,都有可能因為呼吸困難而窒息。

最終,依晨肺部大出血。惡性囊腫已經嚴重侵蝕她的肺功能,醫生讓楊姨把依晨送到北京治療。

在火車上,五歲的依晨蜷縮在楊姨懷里。她的戶口被轉移到北京的福利院,不再需要楊姨這個寄養家庭了。這意味著,這個媽媽即將退出她的生命。

在北京的手術很成功,病房里楊姨和依晨說:“今天就看望到這里吧。”

依晨好像預感到什么。她向來不哭不鬧,那天卻哭得聲嘶力竭,哭喊著“媽媽,媽媽……”

楊姨難過也疑惑,“一個剛做完大型手術的五歲孩子,是哪里來的力量,可以喊那么大聲、喊那么久?”

楊姨常常覺得自己是罪人,和當年拋棄依晨的親生父母一樣。但她又說,自己不在乎孩子恨她,只要依晨能活著。她不停討好、“賄賂”新福利院的保育員阿姨,給她們買東西,想讓她們對依晨好一點。

五歲的依晨不能理解這些。

對她來說,就是媽媽不要自己了。老師和依晨解釋過,媽媽將她留在這里,是為給她治病。

依晨陷入沉默、往后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配合來看望的愛心人士。

我猜依晨對大人失望極了。

有次我在福利院的樓梯間里,戴上耳機,循環播放韓紅的《天亮了》。依晨也想聽。我沒讓,因為歌詞正在唱:“看到爸爸媽媽就這么走遠,留下我在這陌生的人世間,不知道未來還會有什么樣的風險。”

依晨見我不給也沒說什么,反正她從小被禁止各種行為,不能吃冰的,不能洗熱水澡,不能碰水。“不能”對她來說很正常。不讓她聽,她就繼續坐在我身邊。

我一度覺得和她互相陪著也挺好,可是現在依晨并不滿足福利院中的陪伴,她想讓我收養她,帶她回家。

如果我拒絕她,她還會像樓梯間里那樣,覺得不能就算了嗎?

我不忍心去想。當保育阿姨告訴我,依晨一遍遍學習洗衣、做飯的步驟時,我的心里好像點燃了一縷火苗。

即使艱難,我也想努力試試,萬一能實現愿望呢。


我來到醫生姐姐的診室,開始做心理治療,直面自己的創傷后遺癥。

第一步就是傾訴我對發小死亡的感受、情緒,這個階段每周三次,持續一個月。

我多次在心理治療室里哭泣、崩潰,但還勉強能堅持下。

到了下一個階段,真正的挑戰來臨了。醫生姐姐要我講述發小非常規死亡的整個過程,從她回國那天開始,直到現在。我的思緒飄回到那一天,還沒開始說話,腦袋就劇烈疼痛,整個人好像都被撕裂著。

我坐在診室的地板上,抱著自己,慢慢講出第一句:“她回國那天,我從她的包里翻出癌癥診斷通知書,一封中國的,一封荷蘭的……”剛說出這句,就像被雷劈了,“她想讓我陪她到荷蘭,她不想繼續治療,不想這樣活著。她想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她想讓我簽字……”

我說一句緩一會兒,身體不斷往后退,最后我靠著墻角,一邊說一邊拿腦袋撞暖氣,醫生姐姐沒讓我停下。

第一次陳述以失敗告終,我當即收拾行李,回老家,再也不愿經歷這樣的痛苦了。

飛馳的火車上,我收到醫生姐姐的信息:“你可以終止,但是以后再遇到相似的事情,你還和今天一樣,依晨那么嚴重的疾病,如果她以后病重或生命遇到危險,你還是要面臨同樣的命運。”

我沒有回復,但她的話確實刺痛了我。

回到老家的時候,姥姥每天爬六層樓來看我,有一天她摔倒了,我聽到聲音,打開門縫偷偷看她怎么樣了,我突然發現姥姥蒼老很多,媽媽的頭發也白了好多,但我仍然狠心關上了門。

我爬進被子,抱著枕頭,敲打自己的腦袋問:“你是不是只能這樣?你是不是寧可死也無法面對過去?”

想了想,好像也沒到那個份上,于是給醫生姐姐回信息,“我會回去。”

等我再次走進她的辦公室,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大概要復述多少遍,我會好一點?

她說:“大概五十次。”

我說好。心里更像是在說,我應戰。

我在出租屋的墻上貼了一張紙,每復述一遍,就畫一個“正”字的一行,常常出現幻覺,墻上已經出現十個“正”。就這樣,我每周都去醫生姐姐那里做心理治療,熬不下去的時候就去看依晨。

后來保育員阿姨都說,是我救了依晨,沒有我,她可能一直沉默下去。

可是我心里知道,是依晨救了我,沒有她,我堅持不住50次治療。

其實不止50次,醫生姐姐的病歷記錄一共63次。最后一次,我去德勝門的精神鑒定中心做診斷,認定已康復時,醫生姐姐恭喜我。

我苦笑,那都是一次次情緒崩潰換來的。

我的心理疾病有所好轉,依晨也需要面對自己的病了,她要進行一次大手術,為最后摘除肺葉做準備。


開胸是大手術,可她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我記得依晨出院時是春節前一天。醫生和保育阿姨都替依晨高興,她可以回去過年。可是依晨死活不愿意走,阿姨怎么說都不聽,坐在靠墻的板凳上,拽著暖氣管,就是不走。

我進了病房,聽她含糊著說了半天才明白,她覺得回去以后“就沒有人和我玩了。”

在醫院里,醫生、護士、阿姨和我都會每天關注著她,但是回到福利院,只剩下我,其他人不會再這樣關注她了,所以才不想走。于是我跟依晨談判,如果她出院,我就向福利院領導申請,帶她回家住幾天。

后來我也沒食言,帶她回家住了一天。依晨特別高興,到了晚上舍不得睡覺,怕這一天很快過去。

我很早就睡著了,她一個人自己說話,說著說著睡著了。

那時我其實開始準備面試了,想要給她一個家,我至少還得有一份正式工作。

休學前,我讀過一年的漢語言文學,也在學校附近一家報社實習,當記者,跑社會新聞。這回,我又向一家報社投出簡歷,做醫療類的記者,專攻婦幼保健方向。

那時候,我已經陪依晨做過一次大型手術,面試官發現我懂的醫療知識不少,尤其了解心血管疾病,我還說了福利院的事,說那里有很多患先天疾病的孩子,我想幫助他們。

面試順利通過。我拿著每月三千的薪酬,開始醫院,福利院、出租屋三點一線的北漂生活。

因為工作,我不得不搬到城里和四五個人合租,即使這樣還是得靠我媽幫我交房租,而我除了日常開銷,還要每個月助養依晨的幾百塊。再去福利院,每趟往返至少需要五個小時,也不能每天去了。

那時候,我心里除了想要領養依晨,其余什么雜念都沒有,將近兩三年期間,我奔波于福利院和各大醫院之間,此外幾乎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北京的繁華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有一回奶奶要來北京旅游,問我該怎樣安排行程、有什么好玩的。我什么都回答不上來。

奶奶詫異地說:“你真的在北京生活嗎?”

后來網上有人說,別隨便問我對一個城市的感受,因為我18歲呆在了這里,所以我向你講述的,不只是這個城市,也是在講我的18歲。

我那時沒告訴奶奶,我的北京,不是繁華的夜景,而是一個叫依晨的女孩。


我越是努力,卻越在依晨的病面前感到無力。

她右肺葉畸形,不斷長出葡萄藤般的囊腫,一次手術摘掉,過一段日子又長出來。每次開胸、縫合都造成永久性傷疤,七八歲的年紀,胸口的刀傷密密麻麻,就像被火燒過一樣。

更可怕的是,依晨是RH陰性血,也就是俗稱的熊貓血。

這意味著她只能計劃性手術,突發性手術可能根本沒有時間去湊血,很有可能死于失血而供應不上。

我想要借助記者這份工作,更了解依晨的病情。于是問協和醫生,想要系統學醫,該讀什么書?

醫生讓我先讀人體解剖學教材,“你得先把人體的構造了解清楚。”

學得越多,我越害怕。教材里的字眼,好像就是在告訴我,依晨的病根本無法治愈。我哄自己說,這些教材都是過時的,肯定有更先進的技術。我抓著采訪的機會追問醫生,依晨能否根治?

他們都說,如果留著畸形肺葉,就會像過去那樣,長出葡萄藤般的囊腫,每隔一陣就要開胸手術。所以想要根治,就必須切除整片肺葉,但這樣一來,就會損失四分之一的肺功能,結果是必須終生護理,一激動,心臟就會受影響。

說白了,這病不致命,但是也不讓她好好活著。

當連續四、五個專家都給我同樣的答復時,我感到一陣絕望。心里打起退堂鼓,甚至有點同情拋棄她的親生父母。

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你生了一個這樣的孩子,你是不是誓死也不會放棄她?

直到依晨九歲那年,進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手術,我終于直面了這中間疾病的恐怖。

這次的手術是福利院的院長,和民政局領導一起拍板決定的,就和協和專家說的一樣,切除整片畸形肺葉。

雖然給依晨做手術的醫生,是積水潭醫院的專家,但我依然很擔心。這臺手術有一點偏差,就可能牽連到其他健康的肺葉,最可怕的情況是,整個肺的功能都停止。

我答應依晨,如果手術成功,就送給她一只小兔子玩偶。

手術計劃八個小時,實際進行了十二個小時,醫生推著一輛深紅色的手術車出來了。

我眼前發黑,再看,原來是白色床單有80%的面積已被血染紅。醫生說依晨大出血,止不住,得進ICU了。那一年我24歲,人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血,說不上是害怕還是心疼,坐在ICU門口的地上,全身發抖。

我每天坐在醫院的長凳上,抱著小兔子玩偶,等一個結果。

我去找主刀醫生,想問是生是死。

醫生說:“我只能說一個成年人失血到這個地步,很難活下去。止不住血,也不會太久,就這幾天了。”

那天晚上,我守在ICU門口一夜,護士都不忍心趕我走。直到天亮我站起身,感覺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做了,沒啥可干的了,哭著回家,躺在床上睡著。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醫院打來電話,奇跡,依晨的血突然住了。

依晨連在ICU住了25天,從認識她以來,我們還沒有這么久不見。轉到普通病房那天,我站在門口朝她病床望去,她躺在床上,還沒醒,身上插著許多管子,我走進屋,把小兔子玩偶擺在她枕邊。

康復期間,護士讓我帶著她走廊里走路。她身上吊著兩個引流管,走路很吃力,像老太太一樣。我低頭系鞋帶,她就偷偷地靠在我的腿上,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我。

我抱著她說:“我知道你很累,你沒有力氣,可是你躺著,就永遠都沒有力氣,只有不停地走路才能有力氣,才能出院。等你出院了,我申請帶你回家住幾天,好不好?”

依晨狠狠地點了點頭,從此再也沒有偷懶過,只是在吸痰時,要被一根管子從嘴里下到肺里,依晨才會張牙舞爪地試圖抗議。后來醫院會找四個人摁住她的四肢,把管子塞進去吸痰。

有一回,她吸痰的時候被嗆住,管子拔出來,她嘔出血。

她在醫院住了4個月才能走。

就在陪依晨康復的期間,我決定放棄收養她。

她損失了太多肺功能了,余生都要悉心護理;因為常年手術、吃藥,她其他臟腑的損傷也需要修復;還有,她先天疾病的原因導致發育遲緩、沒有接受正常的教育——這都不是我可以支付的。

其實早在我讀醫學教材時,就隱隱感覺到這一點了,后來問專家,也漸漸明白,20歲出頭的我,別說照顧她一輩子,哪怕就是最近幾年,都可能做不到,還害了她。

我一直寧愿騙自己,也不敢承認這個事實,她已經是被兩次遺棄”的孩子了,我覺得我不能離開。

直到這回住院,堆成山的單據、病例、藥物,當這些證據赤裸裸擺在面前時,我沒法再騙自己了。

離開醫院的瞬間,我不知道她另外的兩個媽媽當年在同樣的場景下,心里是否會有和我一樣的念頭——依晨的痛苦應該到此為止。

而我唯一能做得和她們不一樣的,或許就是做好準備,讓這場離別發生時,依晨不會那么難受。

我開始“策劃”和她一點點地拉開距離,讓她在沒有我的日子里,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減少去福利院的次數,以前一周三次,降低到一個月去一次。

之所以有“依晨姐姐”的名號,是因為過去我一到福利院,注意力就都放在依晨身上。

現在,我刻意將注意力平均分配到每一位小朋友身上,為了不讓依晨感受到被忽視,我讓她成為我的幫手。

此時依晨已經8歲,是福利院里最大的孩子。我告訴她,你是姐姐,要幫助阿姨照顧弟弟妹妹。

于是依晨開始學著我的樣子,和她同屋的是一個3歲的殘疾小男孩,沒有下肢,每當依晨喝水時,都會給他打一杯水。起床后,依晨主動給小男孩穿衣服。

保育阿姨看見,夸贊她好棒,依晨都會不以為然地說:“我已經是大人了!”

當依晨的注意力,放在照顧其他孩子身上時,也就沒有那么粘我了。

這還只是第一步, 我教依晨恢復語言能力,以此為由,每次有新的志愿者或參觀的人,我都會讓依晨去自我介紹。

一開始依晨還是膽怯和抗拒,但為了練習自己的語言能力,她會牽著我過去。等她和別人熟絡了之后,我就會悄悄離開。

慢慢地,這已經成了習慣,依晨已經不需要拽著我去認識陌生人,她自己也主動和他們打招呼。

最后一年里,我教會依晨一些生活技能,比如注意防火、防電,灶臺不能一下擰到最大,微波爐里不能放金屬制品。還教她一些安全法則,比如不能讓別人觸碰私處、怎樣報警、遇到陌生人強行拽她,就要大喊大叫。

看著依晨越來越懂事成熟,我試著跟她聊起一件事:當年她是不是被“遺棄”了。

我給她解釋,爸爸媽媽當初把她留在福利院的用意。每次依晨不舒服,我就對她從肺里有個小病毒說起,最后講到楊姨為依晨看病,不得不將她留在這里。

看到當時我們拍的照片,她都會指著楊姨夫妻倆叫“爸爸媽媽”。

這樣做,是為有一天我和她告別時,她能明白我的苦衷。楊姨被迫放棄她時,依晨的情緒低沉了好一陣,后來楊姨來看她,她都故意躲著楊姨,好像那不是媽媽,而是陌生的訪客。

我不怕她埋怨我,我是怕她覺得任何人都不會為她停留,她不值得被愛。

在依晨毫無察覺中,我完成了我與她之間的情感切割。

院方一直將依晨的成長日記發到我的郵箱。不在福利院的日子里,這是我唯一得知依晨消息的途徑。

我逼迫自己刪除電子郵箱軟件,還把我倆的合照鎖進箱子里,包了兩層報紙,最后用膠帶紙封得死死的,堆在床底下。

我告訴照顧依晨的保育員阿姨,最近要經常出差,可能不常來了。

阿姨為我開心,她知道我的過去,看到我走向正常生活,她眼睛濕潤,拉著我的手說,“真好!依晨你放心吧,有什么事我給你打電話。”

阿姨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都沒有當即接聽。我害怕聽到依晨的聲音,回到家才給阿姨回過去,起初還演練幾句開場,洋裝和阿姨閑聊,開篇大概都是“阿姨你最近還好吧?孩子們都還好吧?”

依晨也和我通話過兩次,她從來不問“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只是時不時喊“姐姐”。

她從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想聽聽我的聲音。

每次通完電話,我都對自己說:“你是對的,留下她就是害她。”越強調,哭得越嚴重。我就幻想中彩票,或者嫁給一個富翁老頭,這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

為說服自己,我必須不斷數落自己,“依晨需要護理、藥物,需要良好的教育和生活,你有資金嗎?依晨需要陪伴,治療她在童年時失去母親的心理創傷,你有時間嗎?你的生活一塌糊涂,不要再用一文不值的愛去占有一個孩子的未來。一句話,你不行。”

我重新聯絡朋友,頻繁見面。大家談論的話題無非是工資低,壓力大,老板真不是人,我假裝對此很感興趣。唯有在影院里,我能稍放下戒備,看到動情的地方,和朋友在黑暗的影廳里名正言順的哭出來。

記得和朋友聊天,我們聊過一個話題:哪一刻你覺得自己長大了?

我想,或許就是這半年里學會放手的每一刻。

就在我感覺做好準備,割斷與依晨之間的情感,卸下“依晨姐姐”的名號的時候。福利院的電話來了。

電話那邊是和我相熟的保育員,她說,愿意收養依晨的父母終于出現了。但這對父母要帶依晨去的地方,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去,也再沒機會見到依晨。

保育員阿姨們有個習慣,就是默認把所有國外來收養小孩的家庭,都叫做“美國家庭。”

她們開玩笑地說,依晨以后去了那,吃不到中國飯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在福利院,一個孩子被領走,過程至少需要一年。

期間有專人對收養者進行審核,包括家庭資產、健康狀況、犯罪前科,尤其是否虐待過兒童。如果是男性收養女孩,那么兩者年齡必須差距四十周歲以上,這些條件只要有一項不符合,就不能讓孩子被領走。

可是這些審核信息會被嚴格保密,我連依晨被送到哪里去,送到誰身邊都不知道。

我實在不放心,偷偷潛進福利院領導的辦公室,在文件柜里,發現一份收養資料。收養人信息是密封的,打不開,我只能看見文件袋上寫著:美國,波士頓。

我當即腦海中產生了一個念頭:要不要親自去一趟?

雖然之前想過放手,但我也知道中國和外國的家庭情況不一樣,我怕依晨無法適應。

也查詢到一份調查報告,里面說,有個別領養家庭,對孩子有性侵或者猥褻的事件。那份報告里還寫著,很多成年后的中國孤兒,都想回到中國尋親,因為他們無法徹底融入領養家庭。

這讓我更確定了去美國的念頭。如果我提前去那里了解她將來的成長環境,回來以后,幫她做一些鋪墊和學習,她真去了也能過度得比較好。

這可能也是我最后能為她做的事兒了。

從那以后,記者的工作就讓我失去熱情。更何況我也不知道這一趟需要去多久,于是辭職了。

我查詢美國簽證的條件,需要一定數量的存款,還有半年內的流水。當時我的月薪只有三千,顯然不符合。我回到老家,借口去美國讀一個課程。

爸媽將房子過戶到我的名下,還讓我掛靠在我爸的公司,每月領工資,用來制作流水。等我回到國內,房子和錢一分不差地還給他們。

他們已經夠為我操心了,為孩子做的這些,是我的選擇,我不能讓父母買單。

早幾年,我談過一個男朋友,我倆都是福利院的志愿者。

他叫阿爾伯特,后來他回美國,我們也就分開。他是我唯一一個認識的美國人,我聯絡了他,如實將我去美國的動機,包括我辦簽證的一系列操作全都告訴他。

他愿意提供幫助。

他還說:“我知道你愛這個孩子,但你的行動還是超出我想象。我們是志愿者,但你不是。”

五個月后,我抵達波士頓。

我的包里裝著一沓病例,一本英文醫學詞匯大全,上面和依晨肺病相關的信息,我都標注了出來。

前男友幫我在市中心訂了一間短租公寓,到哪里都很方便。他告訴我,房費折合每晚三百人民幣。

當時我沒出過國,很多年后才搞懂,他應該幫我墊錢了,同樣地段的公寓酒店,大概每晚一千人民幣。

我最擔心依晨的病,雖然手術做完了,但是孩子還在長身體,難保不再有病變。

普通人生病,是完整的器官壞掉,但是先天疾病不同,器官壓根就不正常,隨著年齡增長也將發生變化,等到依晨十七八歲,她就不能再看兒科,那時候如果病變,該怎樣治療呢?

我在心血管研究中心發現了先天成人科,這個科室就是針對先天疾病成年后病變的。我找到護士,問了一些先天疾病的銜接問題,算是得到安心的答案。

本來到這一步,醫院的調查就算告終了。

可是我依然在兒童醫院待了一個多小時,都說醫院能看出百態,我想看看這里的爸媽怎么帶孩子看病的。

國內的兒童醫院,家長都顯得無比焦慮,我做記者的時候親眼看見,孩子單獨進診室,哪怕只有十分鐘,家長也要趴在窗戶上偷聽,或者通過窗簾的縫隙,朝診室里窺探。

但是這里的家長,好像都閑適得很。我遇到一對母子。孩子三四歲,玩滑梯,摔了一屁股蹲兒,媽媽就慢悠悠地說:“站起來,這才哪到哪。”原話英文我忘記了,大概意思是,往后人生摔倒的時候,多著呢。

那個孩子本來在哭,聽到這話,站起來撣撣土,朝媽媽懷里抱過去了。

在這里,我見過唯一悲傷的家長,是從重癥病房沖出來的。

那個媽媽昂首闊步走出重癥區,表情堅毅,但走到通道拐角,繃不住了,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這時兩名護士路過,一個剛要安撫,另一個制止同事。

那個護士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需要脆弱。”

她真的懂孩子出事的家長。我見過很多在醫院里為子女嚎哭的人,跟他們說堅強,不過是廉價的安慰,什么作用都起不到,不如讓他們安靜下,讓脆弱和悲傷情緒爆發出來。

依晨往后人生出入醫院的次數肯定不少。

如果她來了美國,我不知道她遇到的,能不能是我今天所見的家長和醫護。

前男友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在那里,我大概會知道依晨能碰上什么樣的家長。


前男友要帶我去的是一家中介機構。

他們負責收集領養人的信息,提交申請,等孤兒抵達這里,再幫他們適應環境。

我想要知道什么人有資格領養依晨、她能過上怎樣的生活,就得在這里尋找答案。

臨行前,前男友和我商量好,要偽裝成記者,以撰寫“美國人收養中國孤兒”的專題報道為由,向中介機構提問,讓中介機構派一位中文好的業務員接受采訪。

中介機構希望更多人領養孤兒,媒體報道恰好切中他們的所需,所以愿意接受采訪。反之沒有這層遮蓋,敏感問題就會顯得很突兀,畢竟來咨詢的領養家庭,不會問出“美國人為什么喜歡領養孤兒”這種問題的。

這家機構位于波士頓市中心,一座獨棟二層小樓,里面大概有五六百平,墻上貼滿孤兒和領養家庭的照片。

接待我們的業務員是一個白人男性,四十歲上下,看上去挺和藹,中文也很流利。

我們坐在一個公共空間類似咖啡座的位置,不時有機構工作人員從身邊經過。

我先從沒那么敏感的問題問起:“孤兒到了這里,怎樣一步步適應環境?”

業務員笑了笑,開始侃侃而談。

每個被領養的中國孤兒,都由中國老師陪同過來,在美國體檢,建立醫療檔案。在這期間有雙語家庭教師上門,幫助孤兒適應環境,同時評估孩子的認知水平,看看他們需要進什么學校,讀幾年級合適。

說到這兒,我打斷他,追問:“如果孩子有心理創傷該怎么辦?會不會遭到歧視?”

他皺了皺眉頭說:“肯定也有這種情況,但概率很低。”

業務員說,只要養父母跟老師講清楚,老師會多照顧一點,也能分配到更合適的班級。但是他并沒有說得更詳細,所謂老師多照顧一點,讓我感覺有點像是場面話。

說到底,這種事不能指著老師,還得看養父母是否負責。

于是我問他,美國的養父母為什么喜歡領養孤兒?

業務員顯然沒料到這個問題,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點,但還是鎮定地說:

“很多人喜歡家里有一群孩子的感覺,以及政府有減免稅的政策。”

美國家庭收養孤兒,就能獲得一定的減免稅,這政策我早有耳聞,雖然聽著別扭,可是被領養的兒童身體狀況不好,要支付長期的高額醫藥費,減免稅確實能幫助養父母減輕負擔。

真正的關鍵,在于怎樣審核這些領養人。

“領養手續需要審核什么?誰負責審核?”當我連續拋出這兩個問題,業務員離開了。

我心想,也許是問題比較敏感,需要咨詢領導。

沒過十分鐘,業務員回到咖啡座,臉色嚴肅。他告訴我,負責審核的人,都是兒童所在國的官方機構,“至于審核流程,”他說,“首先是排除領養人的精神類疾病。”

對暴力和犯罪的審核更加嚴苛。

調查員一拿到領養申請者的社會資料,就開始從他們的學生階段排查,找到他們當年的老師、同學,一個個當面拜訪,問這個人當年是否有暴力、犯罪的傾向,小學排查完是中學,接著到大學,隨后是每一個工作單位的同事、領導、下屬,直到現在的朋友和鄰居。

整個審核流程為期一年,除了第一遍徹底排查,后續還會有反復抽查的環節。

從小學開始?好家伙,這算是超出我的預料了。

我追問:“有沒有審核出來,情況惡劣的呢?”

他重復了之前的話術,“肯定也有這種情況,但概率很低。”

我說:“能舉個例子嗎?”

他支支吾吾半天說:“有個領養家庭,有他們的親生孩子,在分遺產的時候,對待領養兒童有點不公平。還有一個領養兒童,可能在家里承擔了比較多的家務……”

我差點笑出來,看來是從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惡劣的反面典型了。

分遺產、做家務在我看來都是不痛不癢的問題,比起這些孤兒遭受過的疾病、遺棄苦難,算得上什么呢?

其實了解到審核流程有多嚴苛,還得知調查員是我們自己中國人的時候,我已經被說服了。

采訪結束,業務員邀請我參觀一圈。他帶我走進一間特別大的展示廳,廳里有兩排長桌,桌上擺滿一個個平板電腦,就好像蘋果商店里的展示臺一樣。每臺平板電腦上,都是一個孤兒和領養家庭的展示視頻。

我匆匆一瞥,看見一個孩子領養前后兩張并列照片,之前是自卑、恐慌,之后是開懷大笑。

但前男友還給我介紹了兩個被收養的中國孤兒,兩人的生活狀況都不錯,但也有共同點:他們經常參加義工活動,對親生父母都有執念,一直做心理治療。不管過著怎樣優渥的生活,他們還是要想念自己的出身。

臨走前,我向中介業務員打聽,領養家庭多數住在什么樣的街區?

他舉了五個例子,我記下,一個個看,發現都是莊園式別墅,都有保安,稍微停留,保安就直勾勾盯著我。

第五個街區,是臨近街道的別墅,沒有保安,我終于可以安靜地做一個“窺視者”。

這也算是間接看到,依晨將來會在什么樣的環境下生活。


我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那里有很多樹,還有景觀石頭。

看著這里一棟棟別墅,我突然想起依晨以前的住處。五歲以前,她住在楊姨家。我去過,門口堆滿雜物,桌子是折疊的。臥室里有兩張床,楊姨和依晨睡大床,楊姨的丈夫睡小床,中間隔著簾子。

家里沒有沙發,沒有會客的地方,廚房后面有小陽臺,大概五平,是依晨能夠去到最安全的室外環境了,而我的出租屋只有12平米,用廁所、廚房要排隊,還不如楊姨的家。

而現在我的眼前,是一棟三層獨棟別墅,院子里有泳池、滑梯,還有一座色彩繽紛的花園。

依晨的前半生,每天都被要求“不能”,永遠生活在安全的籠子里。小時候在楊姨家每天都在為下一次手術做著準備,后來在福利院只能在圍欄那里遙望外面的世界。在這里,她至少能在戶外玩耍了。

天黑了。對面那棟房子的燈開了,我能隱隱地聽到家中的一些歡聲笑語。我幻想著里面的那個小孩就是依晨,穿著公主裙在花園和小狗嬉戲,好像那些疼痛的往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第二天,我前往附近的一個教堂。教堂不算大,里面也有些陳舊,人不多,零散幾個人坐在長條椅子上祈禱。墻上有很多精美的手繪壁畫,正前方有一尊耶穌雕像,雕像前擺著很多蠟燭。

我坐在離耶穌雕像最近的位置,心里悄悄和他說話,細數我第一天到福利院,直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心里還說:“我不打算要更多,你給別人的也給她就行。”

我不信教,只是覺得這些年的事太多、太稠密了。

我只是需要一雙傾聽的耳朵,和一雙能夠盛住我愿望的手,管他是什么神仙,都可以。

我在波士頓的一個月,每天吃漢堡、三明治這些簡餐,出門就坐公交和地鐵,心里裝著依晨的事,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這座城市。

前男友全程陪同,讓我的調查很順利。除了醫院和中介機構,我幾乎走遍依晨可能抵達的場所:家庭醫生服務所、心理治療機構、中英文語言機構、游樂園……

走完這些地方,我終于可以放心地從依晨的生命中消失了。

離開那天,前男友送到我機場,我站在天橋上,望著遠處的市中心,許下最后一個愿望:

希望這座城市能善待依晨,對她好一些。


離開波士頓,我飛往另一座城市,依照之前的線路調查一番。

最終領養依晨的,還是那對波士頓的老夫婦。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已經成年。丈夫在稅務局上班,妻子是退休的大學老師,家里兩套房子出租,經營著一家酒店。

盡管他們已經通過為期一年的審查,我還是防了一手。

我找機會塞給依晨一張卡片,上面有我的號碼,還有美國未成年人保護機構的電話。

依晨接過卡片,有點蒙,她幾乎沒有接觸過外界,不能理解遇到危險是什么情況,連我教她如何打電話,她都有點似懂非懂。

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送出卡片,更像是一個給自己的安慰劑。

這件事后來成為慣例,每一個離開福利院的孩子,我都會送給他們這張卡片。

我希望他們永遠用不到。

保育員阿姨特意給我打電話,她覺得依晨還是應該生活在我的身邊,美國父母是不會有我懂她的。可是我清楚,依晨的病只是暫時穩定,發育完全之后,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我和保育員阿姨說:“當年她的確只是有我就夠了,可是孩子長大了,愛需要現實來支撐,我想讓她更好地活著。”

依晨臨走前一天,躲在房間里哭,我以為她害怕,摟著她說:“美國的爸爸媽媽很愛你,你會有自己的房間,有新的小朋友,有屬于你自己的玩具。”

她突然不哭了,怔怔地望著我說:“如果我走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報你了。”

我抱著她。

那天是我見依晨的最后一面。我在福利院留到很晚,陪她吃過晚飯,天已經黑了,趁著依晨去洗漱,我想要偷偷走掉,于是眼見她進了洗漱間,小聲跟保育員阿姨說,那我走了。

按說依晨應該聽不到我的動靜,可是就在我走到門口,要換鞋的時候,她突然從洗漱間沖了出來,跑到離我一米遠的位置,靠著墻,看著我。

我說,姐姐走了,今天太晚了。

她點點頭,不說話。

我穿好鞋,往出走,依晨跟在我身后,我們穿過黑暗的院子。

星光照在搖搖木馬上。我說你回去吧,天黑了,阿姨會擔心的。依晨沒有說話,一直跟著我,也沒牽我的手,好像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她跟著我直到福利院的大門,保安大叔想要攔住她,但是依晨沒有踏出門口。她走到自己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我回過身抱抱她,說回去吧,姐姐回去了。

她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不說話,死死地抓住。

我說,我真該走了,你也該回去睡覺了。我說著,掰開她的小手。她的力氣比我想象得還大。

這時保安大叔拿眼神示意我,意思是你趕緊走吧,我來看著她。

我轉過身,大步流星朝外走,不時回頭張望。依晨仍然站在那。

后來,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朋友聽。我提起,在美國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女孩,好像是另一個我。

她一個韓國人,全家定居在美國,大概二十五六,帶著一個十歲的黑人男孩做康復治療。小男孩是她在做國際義工時遇見的,她喜歡小男孩,便游說自己的媽媽收養了他。

我便告訴她我的故事,她聽著,眼淚往下掉。

我們彼此留下聯系方式,她還讓我把依晨的照片發給她,“我碰見,幫你注意她過得好不好。”

我被這個單純可愛的女生逗樂了。美國這么大,哪有這么容易就能遇見?

我還是把依晨的照片發給了她。

很多年以后,我碰到福利院退休的一位領導,他問我,如果可以知道被收養孩子的下落,你想不想知道?

我沒有思考,回答:“不想”。


今天的故事很長,后記我就不多說了,相信看到這里的人,心里對這個故事,都有自己的感觸。

我只淺談一個問題:如果放手會讓你愛的人過得更好,你會怎樣做?

紀良安在故事里,就陷入了這個實實在在的困境。但她很清晰地意識到一點,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困境。

問題是需要回答的,需要自證,你回答不放手,顯得自私,你回答放手,又有點虛偽。

而困境可以被行動解決。

紀良安的行動是,治療自己的心理疾病、找工作、學醫、采訪醫生。又教會依晨生活技能、如何與別人相處,自己再飛到美國去。她的每一個行動,都是經過現實反復捶打的。

適當的時候,放手是更愛,這是一句很理性的道理,人人說對,執行起來卻不容易。

我問這篇故事的編輯,故事里的什么,讓他產生了深刻的印象。

他說,好像這種理性行為下的愛,是更有勇氣的,甚至是更有價值的。“它能幫人面對分離,也能面對痛苦,能幫人抵御和度過人生中一些負面的東西。”

(文中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6300字

閱讀時長約5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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