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顏星悅???
編輯/楊寶璐??
楊淏在車站售票窗口買票
買票、打車、住宿、購物、找路甚至交流……在現代社會中,這一系列事情常常默認要在智能手機上進行。當數字化覆蓋了生活方方面面后,生活變得更加便捷,也比從前任何時候都依賴于“信號”與“電量”——你甚至很難說清,1格信號和5%的電量,哪個會更令你焦慮抓狂。
但一個出生于1992年的山西男生楊淏卻提出了這樣的設想:沒有手機這個“器官”,我還能在世界上暢行嗎?
于是他開啟了一場實驗——丟掉一切數字網絡設備,花134天的時間,走完了全國24個省中的68個縣市。
實驗成功了,他的感受則更為意味深長:真實的生活,接入互聯網很容易,但想跳出互聯網,卻很難很難。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不帶手機出行,楊淏只能靠地圖導航
三天的“預備實驗”
“丟掉手機”這個想法,最初是在疫情期間冒出來的。2021年9月,我申請上了英國的博士,但由于疫情的緣故,2021年到2023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上網課,跟老師和同學們只是線上聯系,每天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屏幕,這導致我三年都沒有結識新朋友。
還有一種情緒,就是被網絡信息圍繞的煩躁感。每天,手機都會推送哪里又發生了什么事件、封控區又出現了什么樣的問題、還有網友們的消極情緒……并且所有的東西都被線上化、數字化。網絡給人留下的記憶,似乎比我在真實世界里接觸的記憶要短暫,頭一天發生的事,可能到第三天第四天,就不記得了。
這種狀態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想關掉手機信息提示,又怕錯過了最新新聞動態。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真實一點,由此萌生了“丟掉手機環游中國”的想法。
為了測試這個想法是否可行,我先做了一個“預備試驗”。2021年12月28日,我從上海出發,沒帶手機,只帶相機,開車去了浙江天臺山。天臺山的國清寺,有很多保留得很好的古建筑,我喜歡寺廟的氛圍,因此一直很想去那里。出行前我對父母說,我要不帶手機去廟里玩三天,可能因為我從小就留學,而且只去三天,他們沒有表現出很擔心。
在高速路檢查站我就遇到了第一個難關。當時,工作人員要求我出示健康碼,我說我手機丟了,現在必須回去找手機,總之好說歹說還是讓我通行了。到了夜里,住宿成了最大的問題。我開車到天臺山后,一路找了十幾家酒店,沒有一家愿意接收我。我本想,要不就湊合住車里,后來有家很小的民宿收留了我,房東是個和善的老奶奶,我告訴她我是游客,把手機丟了。
我的車上沒安裝GPS,所以到天臺山后,我就沒再開車,改為搭車而行。到馬路邊去攔車,攔二十輛大概有三四輛會停下來,我再跟車主解釋我沒手機,但要去某個地方,三四輛停下的車里總會有一輛能載上我。
這三天我一點兒都沒想念手機。雖然遇到很麻煩,但感受卻是舒適的,因為每天都在和真實的人打交道。
平安回到上海是三天后的晚上9點,我剛開機,一個電話就打進來,是我母親的,她估摸著今晚我會到家,吃完晚飯后就不停地在打電話。我才知道她還是很擔心。
這次三天的“預備試驗”給了我信心,就是拿掉手機這個“器官”,我還是能在世界上活著。于是我就決定,去實現“不帶手機環游中國”的計劃。
楊淏在路上給親人和老師寫的信
不帶手機去旅行
接下來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我都在給我父母和女朋友做思想工作,我女朋友態度還好。我父母最擔心的是,沒有手機,我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都沒辦法求救,甚至他們都無法得知。
我父親說,現在都是電子時代了,沒有手機你在外面寸步難行,其實直到最后我也沒有完全說服父母,但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做決定后不會改變的人。他們只能妥協。
為了這次旅行,我提前準備好了40升的背包,幾件衣物、拖鞋、洗漱用品、兩個小相機、兩冊地圖、兩支毛筆、幾疊宣紙、一瓶墨汁、三本書、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身份證件與銀行卡,還有一摞現金。
2023年11月27日,我和父母一起吃了早飯,然后把手機和電腦放進書房,正式開始了旅程。父母一直把我送到車站售票大廳,我媽還想進安檢里面去送我,我說你趕快走。等坐上了火車,我沒有一點擔心,反而有種“終于開始了這一次偉大的征程”的激動。
我的計劃是從山西太原一路往南走,臨汾市是第一站。到達臨汾時已是當天傍晚,我沿街找到一家規模很大的連鎖酒店,我給前臺出示了身份證和現金,但前臺工作人員焦頭爛額地操作了半天,卻依然無法在電腦上完成預定,好像他們在職業生涯中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直接拿現金走進來住店的。
接著再往南走是運城,我直接去了臨汾車站窗口買火車票,售票窗口還是蠻擁擠的,不過窗口買票的幾乎都是老人,或者拖著蛇皮袋子的農民工,偶爾個別的年輕人,都是身份證丟了或去臨時窗口退票的。
出發前,我跟父母保證,每到一個地方會寄掛號信給他們,這是我唯一跟他們保持聯系的方式,信件能提供實物感,他們可以看到我書寫留下的真實印記,信件讓接收的過程變得更長,父母也會更期待收信。
不過我沒能做到每個城市都寄信,在臨汾,我還不太好意思找人問路,也沒找到中國郵政。第一封信是到達運城后才寄出的,整個旅程我一共寄了20封,他們只收到十幾封。
這次出門我還專門帶了很多書,所以一開始也沒有想念手機,直到出發后的第9天,我在三門峽市病倒了,發燒,整夜睡不著覺,出虛汗,當時我沒法線上買藥,又爬不起床去醫院或診所。第一次非常懷念手機,懷念美團買藥。
最后我給酒店前臺打電話,解釋了我的情況,前臺的人幫我買了藥,送到門口。吃了藥后我躺下,看著床頭的電話,那個電話不僅可以打內線,也可以往外打。我當時身體虛弱,情緒低落,好想給我媽和女朋友打電話。但掙扎了半天,還是沒打。我覺得既然決定做這個項目,就要做得徹底一點,于是開始一一寫信,給爸媽、給女朋友、給朋友,給姥姥姥爺,一旦有點力氣就寫,寫累了就躺床上去休息。就這樣過了三天。
指引方向的只有兩張地圖,我在出發前買的,是中國地圖出版社今年最新印刷的,但繪制時間是2015年,所有城市和國道都是準確的,但尷尬的是,一些新修的高鐵路線或新取消的鐵路,以及村鎮巴士,地圖沒有顯示。我需要這兩張圖帶我從太原一直走到福建,再往西一直到新疆,再去東北,最后從東北回到太原。
地圖給了我很多誤導。第一次是在廣東梅州,我要去江西贛州,這兩個城市是緊挨著的,地圖上顯示有鐵路,但當我去車站問時,售票員說早就沒有從梅州到贛州的火車了,我得回到潮州,才能坐火車去贛州。
所以后來我一般靠問路來繼續行程。一般會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手機,請問從這里到........要怎么走”,有些人在被我問路時會嚇一跳,他們覺得很新奇,有人以為我是在故意搭訕;有人說太奇怪了,第一次聽說有不用手機的,現在這個時代還有不用手機的;有人懷疑我在搞直播,弄個噱頭;還有人認為我是調查記者甚至外國間諜。但我解釋之后,還是有不少人會拿出手機幫我查詢路線。
很多地方現在已經不收現金了,我拿現金買東西,他們有時會找不開錢。在梅州,我上了一輛長途大巴車, 車費9元,我當時沒零錢,最小面額是一張20元的紙鈔,我和司機在門口僵持了半天。車上有個阿姨可能看不下去了,幫我刷支付寶付了9元。
以前通過數字網絡去解決的事情,在旅途中全都轉到線下依靠陌生人,我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比如有一次在芮城,我要去一個叫“永樂宮”的地方看壁畫,那個地方在郊區,地圖上沒標示,我就在大巴車上挨個詢問,乘客里有個高中生,他說我送你去,我叫我爸過來,你也別在這兒自己找了,可能找不著。他就真打電話讓他爸開車過來,把我送過去。
陌生人給予我非常多幫助,我能完成這個項目很大一部分是依托于陌生人的善意。我覺得人們總認為外面壞人多,網絡把一些惡意放大或擴散,引起了人的焦慮,當你真正接觸世界時會發現,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
楊淏在途中結識的拾荒老人???????????
觸摸真實的社交
整個途中,由于我一直在移動,因此只收到父親給我寄回的一封信,他是用鋼筆手寫的,寫了四頁 A4紙,內容無非是他和母親的日常,但每個字我都讀了好幾遍,還帶到英國了。我寄給爸媽的十幾封信也被他們好好保留 著 。我覺得這場旅行之后,我和父母的關系反而拉近了, 他們現在對我更信任了,我現在不需要每天和他們聯系,他們也相信我是安全的。
這場旅途沒有想象中的寂寞,反而認識了很多朋友,因為我沒帶手機,也沒什么別的娛樂可做,所以不得不和陌生人交往,這是我在這場旅行中的奇遇。他們身份各異,有驢友、學者、做小生意的商販,還有一個特別的老人。
老人是我在茫崖市的一個清真寺附近的廢品收購站認識的,他是河南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逃荒一路往西到了茫崖市,茫崖再往西就是羅布泊,沒路了,他就在茫崖停下,以撿破爛為生,還在垃圾堆里撿到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就成了他的孩子?,F在孩子20多歲,跟著他撿破爛,雖然在茫崖長大,張嘴卻是一口河南話。
我和他聊得投緣,從下午一直聊到天色暗下,他讓我跟他回家吃飯,還邀我晚上一起喝點。我就去了他家,其實那個家就是用廢品搭的棚子,當時,我的第一感受是,在這里吃飯會不會不太衛生?就有點生理上的抗拒,但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矯情,并為之羞愧。
旅行中,我把我的手機號寫給跟我有過深度交流的人, 從撿垃圾的老人到地理學者,什么樣的人都有,回家后我打開手機,發現有20多個人加了我微信,我還在大涼山認識的一個彝族的少年,他經常給我發他們民族的生活照片,比如他們老家過火把節,或者他們彝族的特色菜,他都會拍照發給我,我也會給他發一些在英國生活的照片。
這134天,似乎比我過去的任何一個134天要長得多,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旅途中常要坐火車,去售票窗口臨時買票,常常買不到出發時間最近的高鐵動車票,最多的是慢車票,所以我常坐的是慢車,從臨汾到運城要5個多小時,我就坐那個車,以前看手機的時間都變成了看窗外,看樹林變成草地,草地變成河流,感覺地球都變大了。時間也變得很長,我一路買書看書,讀完了不下40本,走完了全國24個省中的68個縣市。
旅途中有些地方,我以前旅游時參觀過,但建筑、街道、城市風貌跟我當時所見完全不一樣了。我的發小們大多都是和我一樣的留學生,他們每次回來,也都會感嘆,“誒,這個地方怎么這樣了,這條路怎么又有高架橋了,那片老小區變成寫字樓了。”這種物質和基礎設施上的發展,提高了我們的生活質量,但互聯網數字化發展得如此快,有時候讓我感到有點害怕,它提高了人們獲取信息的速度,卻讓人變得自閉和麻木,掉進數字漩渦中。
我記得看過陳丹青的一個采訪,有句話我非常認同,就是說在現在的流媒體時代,一個人很可能很快就過完一生了,可能他都沒有意識到,一瞬間他的一生就過完了。
半網絡的生活狀態
我父母其實覺得這個計劃很沒譜,他們一直在反對我,說不可能啦,人不可能脫離手機在陌生地方活著。我反問,你們早年不也沒手機?他們說現在不同了,要我去適應現代數字化生活。
我的父親,他是我們本地文物所里研究考古的一個學者。我印象最深的父親的模樣,是他睡覺前總在臥床看書,睡前要看好幾個小時,直到書“啪’地一下打到臉上,就是睡著了,我母親就會把書拿開。但后來就不是這樣了,短視頻開始流行,我父親睡前總是開大音量看短視頻。
他跟我在這件事上有過爭執,他說他看的都是歷史文化相關的短視頻,都是他的專業領域。我則反駁他,你要真的想去了解歷史文化,讀一本書和看100個短視頻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覺得短視頻能提煉一些比較精華的東西,很快就可以了解到大量信息。比如一分鐘帶你看完絲綢之路,三分鐘了解樓蘭古城,總之在他狂愛短視頻這件事上,我與他至今各持己見。
我本以為像我父母不會經常用手機,但手機軟件已經完全侵入我們家庭生活,我是我爸爸在打車軟件上的緊急聯系人,因為每次他出差去外地,我的手機上每天都會收到他打車的提示信息。 我母親之前比較排斥網購,但這幾年她會在拼多多上買一些日常用品,最開始她會經常給我發“砍一刀”的鏈接,后來在我的抗議下才漸漸不發了。
我是一個注意力容易被分散的人,比如我正在寫作或思考,倘若別人正好給我發來消息,提示音一響,就會打斷我的一些情緒,即使我當下不回復,但腦子里會記著,有人給我發消息,我得趕快回復。這導致我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整段的時間,越來越少。
有一天,我的手機顯示上周屏幕使用時間報告,我平均每天使用手機屏幕為6小時57分鐘,這嚇到我了,這7個小時我都在做什么?都是在處理工作消息嗎?還是在看有意義的文章?我印象中似乎每天也就微信、微博、ins和youtube,刷一圈,我都不知道一天的四分之一是怎么被這一塊屏幕吞噬掉了。
當然旅途結束回家之后,我很快就又適應了互聯網,立馬又網購了,出門網上打車,看朋友圈、facebook,幾天之后,我在一次從南京去上海的高鐵上,全程一個半小時幾乎都用在了挑選酒店上,選定一家后,又在兩個不同的 App 上對比價格,然后在新的 App 上又發現了圖片更誘人的新酒店,再次陷入一輪選擇。
我的感受是跳出互聯網很難,但進入它很簡單。 對于個人而言,我認為這不一定是很好的事情,我跟以前中學、大學的老師們都保持聯系,我問過不同老師同一個問題——你們經歷過1990年代、2000年代、2010年代等不同代際的學生,你們覺得不同代際的學生,有什么顯著的區別? 他們的回答是,2000后和2010后生的學生對世界的好奇會更窄,比如在課堂上提問變少了。 造成這些現象的原因是多種的,但我覺得其中跟每時每刻無處不在的數字網絡有關。
回到英國后,我就把家里的WiFi和手機移動網絡套餐都停了,每天來到學校后,我就上網集中處理一下消息,包括父母給我發的微信,當我離開學校回到家后,就專注看書、看電影、跟女朋友一起生活。偶爾父母有緊急的事情就給我女朋友打電話。和以前的生活比起來,我的精神更飽滿了、注意力更集中、工作高效,也更愛身邊人了。我已經開始習慣這種半網絡的生活狀態,我想在之后我也會保持這樣的狀態。
我認同手機和數字化的生活是必然趨勢,哪怕我不想被它困住,卻也無法避免。這幾天,我的新書《關機》要出版,我回國來處理相關事務,我發現我一早起來就離不開手機,拿手機查今天要去的地方、導航,然后到酒店樓下刷碼騎單車、到咖啡店掃碼看菜單,刷碼付錢……這個過程很快捷,很便利。我也并不抗拒這個過程。我接受擁有互聯網和手機的現代生活,因為這是現代生活的一種規則,但我覺得應該在這個規則中保持冷靜和思考,而不是被規則卷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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