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回家，剛走到村頭，就看到了二姨騎著電瓶車在前面跑，我媽推著三輪車在后面追的場景。疑惑不過三秒，瞬間明白情況，這肯定是二姨來給我媽送中秋禮物了，我媽正在進行“回禮阻擊戰”，也就是網上瘋傳的山東人送禮極限拉扯視頻的現實版本。

已有將近 30 年作戰經驗的我，趕緊上前一步擋住二姨的去路，利用和二姨打招呼的間隙，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時我媽眼疾手快地把各種禮物搬到了二姨的電動車上，這一波配合可謂天衣無縫，眼瞅就要拿下這一局了。“帶回去給孩子吃，給我拿這么多東西干啥。”我媽話音還沒落下，二姨立刻變臉，一個轉身快速把車上禮物“扔”在了大馬路上，然后擰開電門全速前進，末了只留下了一句“要是嫌棄你就扔了”。

如此一來，此事便已成定局，最后二姨以微弱的優勢在這場拉鋸戰中告捷，成功把禮物送進我家門。

所謂的禮物，是田里剛摘下來的鮮玉米，化肥袋子裝了滿滿一大袋；還有一袋自家磨的黝黑面粉，紅色塑料袋里三層外三層套著；一箱還帶著水汽的辣椒黃瓜豆橛子，毫無章法地堆在紙箱里；當然也有月餅，是二姨自己做的散裝五仁月餅，沒有獨立包裝，十幾個大餅簡單粗暴地裝在透明塑料兜里……

我心里開始忍不住失落，費勁拉扯半天，就這？這么多年也湊不出幾張能在朋友圈里的曬的精致節禮圖，如果真把這一大堆不值錢的農產品曬出來，大概會有不少人問：說好最懂人情世故的好客山東，中秋送禮就送這？

“這是送禮呢還是打架呢！”想要顛覆一個外地人對山東人體面、儒雅的印象，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來一次山東過一次中秋，參與一次“送禮大作戰”。

“你說你來就來吧，還拿這么多東西干什么！”人和禮物都還沒進門，長輩們往往就會先鋪墊上這句經典開場白，這時候，第一輪潛在的拉鋸已經默默開始了。剛進屋，長輩就開始張羅著沖茶倒水拿水果，注意！此時一定要拉住長輩的手把他/她摁在沙發上，用一句“都剛吃飽/喝飽出來的，千萬別忙活，咱就說會兒話就行”來阻止。不然，接下來的局面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寒暄過半，眼看就要到了飯點兒，這時候就該準備起身告辭了。前腳你剛從屋里出來，后腳長輩就會挑上幾樣禮物再給你帶回去，俗稱“回禮”，當你開始拒絕的時候，就到了此次拜訪的下半場拉扯，也是整個送禮過程中的關鍵賽點。雙方往往以兩人甚至多人陷入混戰的局面開賽，過程中不斷使用“硬塞”“推搡”“擋腿”等各種技能，從屋里一直拉扯到村頭。

所以每次出門送禮，山東人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別穿太好的衣服，因為很可能回來時，發現衣服已被撕爛。

如果遇到兩方拉扯實力旗鼓相當，那就需要進行一輪加時賽。有次，我親眼看著我媽騎著電動車追著三叔到了村頭，然后三叔又把禮物給送回來，我媽又給送出去，來來回回整整跑了三趟。

大部分時候，想要真正結束這場拉扯，還要靠小朋友出馬。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這一幕往往以為大人們在打架，毫無防備地大哭起來，這時候主人家要去哄孩子，送禮人抓住機會，留下一句“別撕吧了，孩子都嚇哭了！”輕易結束戰斗。（撕吧，山東話里的極限拉扯。）

不過仔細回想時會發現，盡管送禮流程艱難復雜，但最終被留下或者被回走的禮物，其實都沒有什么非送不可的。無非就是常見的盒裝牛奶、包裝點心、熟食禮盒，講究點的再加兩瓶當地白酒……似乎都沒有什么特別值錢的東西。

山東送禮的標配，大概率都是和吃喝有關的，從生到熟，從土地到餐桌，可謂實用性第一人，大到半頭豬、一頭羊，小到一把苞米、幾顆青蒜，可吃性都極強。

這讓我想起來前兩天南方朋友發來的一張圖片，上面的內容是說山東人送禮有小米、面粉、甚至還塞了幾捆半人高的大蔥。“中秋節真的就送這些嗎？”

我反手給她拍了一張照片，是我們一會兒要去看姥爺準備的禮物，塞了整整半車的內容：一箱奶、一箱小面包，一箱泡面、一箱火腿腸、一大塊新鮮的五花肉，還有20個剛出爐的羊肉包子。

“天啊，怎么中秋節還送泡面和火腿腸？”面對南方朋友的疑問，我回了一個俏皮的表情，“怎么，難道你們送禮只送月餅嗎？”

節日禮物堆里翻出來的火腿腸，我小時候最愛，剝開皮打個花刀，下油鍋炸開花，撒上點孜然調料，是做夢都會笑醒的味道。當然對家長來說，是不太愿意我們吃火腿腸的，但年節有人送一箱火腿腸來的時候，就可以是個例外。

家里來了個親戚，眾多的禮物中，我通常一眼就看中那箱火腿腸，心里一直默默祈禱，我媽待會千萬不要把火腿腸回走，千萬不要把火腿腸回走。如果真的把火腿腸回走了，只留下幾包鈣奶餅干，我可能會生氣生很久。

小時候不懂送禮中的人情世故，心里好多次都下定決心，等我長大以后，一定不要當明明很想留下火腿腸，但又退回去的奇葩又擰巴的大人。

但當我真的成為一個需要送禮的大人時，才發現送禮一來一回的拉扯較量，并沒有小時候想象的那么簡單。

在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里，每次的節日送禮，其實是山東人之間一場大型食物交換儀式。看上去并不值錢的米面糧油，實際藏著一個農業大省對土地最深沉的眷戀和希冀。不起眼的化肥袋子里，裝著的是莊稼地里長出來的農作物，辛苦一整年才收獲的勤勞果實，全都是莊稼人最引以為傲的“年度作品”，小米、玉米、面粉以及各種瓜果蔬菜出現在送禮清單上的時候，在山東人看來，其實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今，當我們隨時可以吃到想吃的食物，早已不再需要靠這些節禮來開葷，但親人之間的日常走動，終是不同于官場職場上的人情往來，不用高價的禮物來凸顯對對方的尊重，更講究你來我往的親密感。如果送出的禮物過于貴重，反而會讓人無法負擔，倍顯生疏，最后關系難以長久。

我的姥姥是煙臺人，很小離開了家鄉，跟隨工廠搬遷到了新的城市生活，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們都會收到煙臺老家寄來大袋大袋禮物，一麻袋的地瓜、一麻袋的花生、還有一麻袋膠東特色的花饃。

沒有一樣可以稱得上“貴重”，但每次姥姥收到的時候，都會眼含淚光，覺得無比珍貴，那是來自家人的惦念，一種怕你吃不飽穿不暖的樸素關懷。又白又胖的大花饃，每年都是我們家最搶手的年貨。比起各種包裝精美的珍饈禮盒，我想這些土味禮物，更讓人覺得踏實，更能走進人的心坎里。

至于那常常被人戲謔的極限拉扯，其實上藏著山東人最質樸的人情世故：不想讓人吃虧，不想讓別人做過多的付出，那不是虛偽的推諉，而是人和人之間一種默契的理解與溫存。

既然山東人送禮如此實在，那網上熱傳的，山東女婿中秋“進貨式”送禮，一次花費數萬元的視頻，難道都是謠傳嗎？不，不僅不是謠傳，而且無比真實。因為不同于親戚之間的日常往來，山東新女婿這個角色，往往有自己的送禮度量衡。

我和我對象都是山東人，結婚后的第一個中秋節，我們開一輛中型SUV回娘家，后座推倒和后備箱連起來，共帶了6箱酒、6條煙、6箱果子、6箱水果、6箱牛奶、6箱零食……整整一車禮物回家，走到哪里都會引起圍觀與贊賞。

中秋節和過年，是山東人對新女婿的兩次“大考”。

禮物的多和重，表達的是對女方家親朋好友的在意，是對結婚這件事情的重視。至于很多網友疑惑的為什么如此大費周章，而不選擇直接給錢？因為山東人認知里，禮物中的情誼，遠比簡單粗暴的轉賬更貴重。

每一份禮物背后，都是體面和周全。給老丈人準備的煙酒，是他在酒桌上可以侃侃而談的底氣；給家里老人準備的米面糧油，是長大后我們也不曾忘記他們的點滴證明，給小朋友準備的零食飲料，給他們種下關于親情的啟蒙價值觀……這種對全家親戚面面俱到的思量，是對人心的精準拿捏。體貼 地用心，才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關鍵。

畢竟，如果新女婿到了老丈人家，拉著給家里親戚每人發兩百塊錢紅包，花同樣的錢，但場面就有些難看了。

唯有進貨式的送禮，能讓鄰里親朋都感受到這份沉甸甸的禮儀和面子。對于低調勤儉的山東父母來說，這大概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次想要“出風頭”的時候，他們相信一個能照顧到禮數的女婿，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所以如果你想要成為山東女婿，那就請做好在中秋節大展身手的準備吧！中秋禮物如果沒送到位，那么大概率下一年還得叫叔。

當然，山東很大，每個地方都有自己送禮風俗，并非每個地方都會出現極限拉扯，也并不是所有地區的山東女婿都講究“進貨式”送禮，不必為了那些放大的調侃斤斤計較，因為那并非是我們真正在意的。

我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是在中秋節這樣代表團圓的大日子里事無巨細的準備，發自內心的牽掛，以及從不吝嗇的表達，才是山東人際交往的內核。禮物的多少，禮節的簡繁，都會隨時間或地點的改變而改變，但只有那份發自心底的樸素關懷，才是山東人普世的價值觀。所以無論如今網上怎么說，山東人還是會堅持用最奇葩的送禮方法，打造中國最深情的家庭單元。

本期作者｜王小懶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小紅書@U2、@肥球，抖音@阿文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