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區塊鏈是web3.0的底層設施，是實現烏托邦社會的技術架構。因此，基于區塊鏈技術的組織研究，我認為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領域。本文探討了基于區塊鏈技術的新型激勵工具：通證。它試圖解決互聯網社群的兩個激勵難題：多任務沖突和產出不穩定。本文初稿完成于3年前。也許是因為理念過于超前，本文的發表并不順利。感謝《經濟社會體制比較》雜志刊發此文。我們愿借此機會，與學界同仁共同探討數字技術對組織變革的深刻影響。——聶輝華 2024年9月13日

金錢+通證：一種新型互聯網社群協作激勵機制

—— 基于“社群貨幣”的視角

劉征馳（湖南大學）葉宇陽（湖南大學） 聶輝華（中國人民大學）

摘要：互聯網社群協作是一種新興生產組織方式。作為依托區塊鏈發行的“社群貨幣”，通證在價值評估和限制增發方面具有獨到優勢，為優化社群激勵機制提供了可能性。本文基于多任務委托—代理框架，構建“金錢+通證”的互聯網社群組合激勵契約模型，并得到結論：①相比純金錢激勵契約，組合激勵契約不僅能促使成員增加原創性貢獻，也能引導成員增加交互性貢獻；②組合激勵契約對產出波動較大的成員激勵幅度更大；③組合激勵契約中通證激勵所占比重與社群業務依賴程度及成員產出波動程度正相關，與投資市場風險負相關，而與通證流通速度呈“U”型關系。本文進一步討論通證與股票之間的價值基礎差異，并發現社群盈利能力較弱時，通證激勵效果優于股票。

關鍵詞：互聯網社群 激勵契約 通證經濟 社群貨幣 區塊鏈

出處：劉征馳、葉宇陽和聶輝華，2024，《金錢+通證：一種新的互聯網社群協作激勵機制——基于“社群貨幣”視角》，《經濟社會體制比較》，第4期。

一、引言

人類社會已經從工業經濟時代邁入了數字經濟時代，催生了諸如互聯網社群協作 （mass collaboration）的新興生產組織方式。所謂互聯網社群協作，是互聯網環境下的社群組織通過信息交互創造產品或服務的過程（Tapscott & Anthony，2008）。例如，Linux操作系統通過開放其源代碼，鼓勵程序員進行協作開發，有效地推動了產品創新；維基百科（Wikipedia）允許用戶共同編輯詞條，極大地提升了信息更新頻率與知識積累速度。相比于傳統企業組織，互聯網社群脫離了層級化的組織結構和封閉式的邊界束縛，以其特有的自由度與開放性為規模龐大的協作活動創造了條件。由于互聯網社群“產消合一”（Toffler，1980）的特點，它不僅是專業人士的工作平臺，也吸納大量非專業人員貢獻碎片化時間參與其中。例如，視頻網站B站2023年第三季度月活用戶達3.41億，月均互動數達170億 ，其中大部分參與者都是普通的網民。然而，互聯網社群發展往往難以持續保持旺盛生命力，許多繁榮一時的社群面臨著優質用戶流失和社群產出下降的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互聯網社群的生產活動分散獨立，呈現去中心化的特征，其過程不受社群控制（范哲等，2013）；另一方面是因為社群協作參與者來源廣泛，大多數普通人無法長期無私協作（姚前，2018）。因此，如何面向網絡環境下的“烏合之眾”設計激勵機制，已成為互聯網社群組織突破協作困境，實現長期穩定發展的制度難題。

在實踐中，一些互聯網社群嘗試采取金錢激勵模式，從兩個渠道提升協作效率：基于個人作品質量的個體導向激勵，以及與社群集體績效掛鉤的集體導向激勵。例如，B站為原創視頻制作者發放創作獎勵金 ；今日頭條不僅為自媒體人提供創作獎金，還讓他們參與廣告分成 。但此類金錢激勵機制存在兩方面弊端。第一，可能導致成員在不同任務上的努力分配失衡。例如，B站激勵計劃以視頻播放量為主要參考指標，而點贊、評論、彈幕等互動行為的貢獻難以直接衡量，因此會導致成員過于關注視頻創作而相對忽略互動。第二，對于產出穩定的專業成員激勵效果較好，而對產出不穩定的非專業成員激勵效果較弱。為此，互聯網社群不斷嘗試各種激勵方案，以提升成員協作效率與社群治理水平。

近年來，隨著區塊鏈技術的發展 ，誕生了一種可流通的加密數字權益憑證——通證（Token)。在區塊鏈技術賦能下，通證的高流通性與高信任度使其可以充當社群內部產品和服務的交易媒介，即“社群貨幣”。同時，許多組織也嘗試利用通證設計新的激勵機制。例如，比特幣網絡通過通證激勵（所謂“挖礦”）機制設計，使去中心化社群組織持續運營十余年，并產生了巨大經濟和社會影響（Halaburda & Sarvary，2022）。此外，社交媒體社群steemit也引入通證激勵用戶的發貼、評論和點贊等行為 。產業界的“通證經濟”浪潮方興未艾，但是這方面的理論研究相對匱乏。一系列關鍵問題有待學術界回答：對于互聯網社群協作來說，通證是一種有效率的激勵機制嗎？如果是，哪些因素影響了其激勵效果？它和股票有什么區別？對上述問題的解答不僅關乎微觀機制，而且具有重要的宏觀意義。當前中國企業正處于數字化轉型的重要節點，很多企業面臨“不想轉、不敢轉、不會轉”的困境。如果通證這種新型數字權益憑證能夠解決激勵難題，就可以為傳統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提供堅實的微觀基礎和激勵保障。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本文基于多任務委托—代理框架，構建 “金錢+通證”的互聯網社群組合激勵契約模型，并通過比較靜態分析探討契約設計中的影響因素。我們的主要結論是：第一，相比純金錢激勵契約，組合激勵契約不僅能促使成員增加原創性貢獻，也能引導成員增加交互性貢獻；第二，組合激勵契約對產出波動較大的成員激勵幅度更大；第三，組合激勵契約中通證激勵所占比重與社群業務依賴程度及成員產出波動程度正相關，與投資市場風險負相關，而與通證流通速度呈“U”型關系。此外，本文進一步討論了在互聯網社群協作場景下通證激勵相比傳統股票的優勢。

本文余下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對相關文獻進行評述，第三部分分析作為社群貨幣的通證有何激勵作用，第四部分構建組合激勵契約模型并求解，第五部分考察組合激勵契約設計的影響因素，第六部分對比組合激勵契約中通證與股票的效果差異，第七部分為結論與啟示。

三、“金錢+通證”的組合激勵機制

（一）通證：區塊鏈賦能的“社群貨幣”

區塊鏈是一種基于互聯網的交易記賬方式，它通過公開的分布式認證機制把一系列交易記錄模塊連接起來，構成一個完整的交易鏈條。與中心化、科層式、實名制的傳統結構不同，區塊鏈技術具有分布式、防篡改和匿名性的特點，因此它已經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底層框架（聶輝華、李靖，2021）。區塊鏈技術可以為通證提供信任基礎，從而保障持有者權益，這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①通證在不同持有者之間的轉讓無需第三方權威機構認可; ② 區塊鏈共識算法和不可篡改的特點可以保證通證不會出現“雙花”(double spending)問題 ; ③ 可以由規則定義通證的總量上限 ，避免通貨膨脹。相反，傳統貨幣可以由印鈔機構任意印刷，造成人為的通貨膨脹。近年來，津巴布韋和委內瑞拉的貨幣超發導致的通脹惡果就是典型證據。

對于社群成員來說，通證可以視為一種“本地的貨幣”（Cong et al.，2022）。社群內部的產品或服務不能直接用法定貨幣來購買，而只能通過支付通證來換取。但在社群之外，由于通證供給沒有靈活性，且缺乏主權信用擔保，價格波動高，無法在更大范圍有效履行法定貨幣職能（徐忠、鄒傳偉，2018）。因此，本文將通證定義為僅用于社群內部交易的“社群貨幣”。

通證同時也具有投資品的屬性。由于通證可以用于購買社群產品與服務，因此投資者可以持有通證并在未來轉售給需要通證的消費者，以謀求套利。但與股票不同，通證作為“社群貨幣”，其價值基礎在于對社群產出的購買力；而股票作為股東權益的憑證，其價值基礎在于對企業利潤的索取權。

（二）通證經濟下的組合激勵機制

所謂通證經濟，就是互聯網社群以通證為媒介實現勞動、產品和金錢的高效流通，從而增進社群整體福利的經濟形態（Cong et al.，2021；Halaburda & Sarvary，2022）。如圖1所示，在一個通證經濟系統中，生產者、消費者和投資者以不同的方式參與其中，例如：生產者通過勞動為社群做出貢獻，換取通證報酬；消費者向社群支付通證換取產品或服務。

相比于純金錢激勵，通證的優勢在于通過價值評估二元化來提高激勵精度。在傳統產品的交易模式中，需求方為產品消費者，社群依靠消費者對產出做出評價。如果社群發行通證作為購買社群產品的憑證，則通證價格取代產品價格成為衡量成員產出的尺度。從需求角度看，通證的價格取決于兩個群體的需求：產品消費者以及通證投資者。產品消費者按效用最大化原則購買通證，而通證投資者以利潤最大化為原則購買通證。所以通證價格反映了異質性群體對社群成員貢獻的二元化評估。根據多樣化預測定理（diversity prediction theorem）（Page，2018），社群多樣性提高時，整體誤差會由于個體之間的估計值存在差異而減小。因此，以多元化社群需求為基礎的通證價格有助于更加精確地反映社群成員的努力水平。

與股票類似，通證是一種基于社群整體價值的激勵工具，但二者也存在明顯差別。從偏好上看，通證持有者更關心社群的規模經濟和吸引力（Cong et al.，2021），而股票持有者主要關心利潤。因此股票價值以社群盈利為基礎，而通證價值以社群產出為基礎。由于通證價格與社群整體產出正相關，持有通證使得成員個體利益與社群整體價值掛鉤。相比之下，基于股票的激勵機制通過分享利潤促進激勵相容。當社群盈利能力較弱時，股票持有者無法有效分享整體價值，因此基于股票的激勵機制容易受到社群盈利能力的制約。

總之，通證作為一種激勵工具，相對于傳統的工資，具有更加精準度量業績的優點；相比于股票，通證的激勵作用不易受到社群盈利能力的制約。因此，一種“金錢+通證”的組合激勵契約有望促進互聯網社群協作。如圖2所示，一個組合激勵契約包括兩個部分：在固定報酬之外，還有獎勵性報酬。后者又包含兩個部分：以金錢支付的個體績效報酬以及通證。金錢激勵以成員個體業績為導向，因此是個體導向激勵；通證與社群整體產出相關，因此是集體導向激勵。在這種組合激勵契約下，社群可以通過調整金錢激勵與通證激勵的比重，同時滿足代理人的參與約束與激勵相容約束，從而激勵成員增加在多種任務上的貢獻。

（三）代表性的組合激勵機制

以steemit為代表互聯網社群嘗試在激勵方案中融合通證與金錢的元素。steemit是一個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通過授予通證獎勵支持社群建設與互動的互聯網內容社群。在steemit上，用戶可以發布貼子和狀態，其他用戶則可以對其進行點贊及評論。steemit社群為用戶的發貼、點贊、評論等行為發放獎勵，且獎勵中包含了通證和金錢兩種元素：①Steem，它是平臺中的通證，可以在公開市場進行交易和流通，也可以將其鎖定為Steem Power（SP）以換取權益。②Steem Dollars（簡稱SD），它是固定價值為1美元的穩定價值代幣，用戶可以直接將它兌換成法定貨幣。SD可以與Steem實現雙向轉換，用戶可以選擇用SD保值，也可以選擇轉化為Steem，以便利用價格波動套利。

Steemit社群引導成員通過發布原創內容或者參與互動來獲取通證，從而實現鼓勵成員創造、參與和管理社群內容的目標。Steemit社群每天將從區塊中新產出通證的75%存入獎勵池中，然后獎勵給在Steemit 社群中做出貢獻的成員，其中包括創作者，即撰寫博客和開發應用程序的用戶，他們可以分到獎勵池中75%的通證；也包括支持者，即對高質量內容做出回復或點贊的人，他們可以分到獎勵池中另外25%的通證（郭笑春、胡毅，2020）。Steemit社群試圖通過這套激勵機制促進社群內的原創內容創作以及互動行為，從而維持社群活躍，將社群產出保持在較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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