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郭曄旻
“大約400年前,聯(lián)通兩國的‘萬里茶道’正是從喀山經(jīng)過,將來自中國武夷山地區(qū)的茶葉送至俄羅斯千家萬戶。”當?shù)貢r間10月22日下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喀山克里姆林宮同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舉行會晤時說起了中俄歷史上的“萬里茶道”。
自17世紀開始,隨著俄羅斯市場對茶葉的需求不斷增加,中國商人貫通了南起中國福建武夷山、北達俄羅斯圣彼得堡,長達1.3萬公里的茶葉貿易之路。這條“萬里茶道”曾是聯(lián)通中俄的“世紀動脈”。
今天,在我國富庶的江漢平原南沿,幕阜山北緣,湖北省赤壁市趙李橋鎮(zhèn)東南角,坐落著一個名叫“羊樓洞”的村子。在明清與民國時期,羊樓洞村以磚茶集散地聞名,也因此成為中俄萬里茶路的一個重要源頭。
赤壁茶緣
提到“赤壁”這個地名,相信十個人有九個會聯(lián)想到東漢末年那場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之戰(zhàn)。赤壁所在地,原本叫“蒲圻”,以湖多盛產(chǎn)蒲草(古時編織蒲團的材料)形成集市而得名。大約是因為這個地名既難讀又無甚知名度,所以1998年時,蒲圻市就正式改名赤壁市(縣級),由地級咸寧市代管。
但赤壁市又不光是有著“赤壁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還是一方茶葉生產(chǎn)的沃土。茶樹是一種亞熱帶和熱帶多年生植物,喜濕潤、光照,忌漬水,要求冬季不嚴寒,夏季不酷熱,年均溫度為13-18℃,年降雨量1000毫米以上。而赤壁所在的鄂南、湘北一帶,山巒重疊,雨量充沛,氣候溫濕,加上當?shù)赝寥蓝嗨嵝约t壤和黃壤,富含游離的鋁、鐵離子,不太適合南方許多常見農(nóng)作物(如水稻)的生長,卻適合要求酸性土壤的茶樹、楠竹、杉樹等林特產(chǎn)植物的生長。所以自古以來,這片地區(qū)就已種植茶樹,出產(chǎn)茶葉。
早在三國時期,張揖就在《廣雅》里記載:
“荊巴間采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姜、橘子芼之。其飲醒酒,令人不眠。”
若以此為準,鄂南地區(qū)植茶的歷史可追溯到1800年前。一個多世紀后的陶潛在《續(xù)搜神記》中寫道:
“晉武帝時,宣城人秦精,常入武昌山采茗,遇一毛人,長丈余,引精至山下,示以叢茗而去。”
在陶淵明生活的晉代,武昌郡下轄七縣,今赤壁及其周圍數(shù)縣皆在其境,而多山之處,唯橫亙今赤壁、通山、崇陽等地的幕阜山脈而已。《續(xù)搜神記》所載多荒誕不經(jīng)之事,但這則故事的出現(xiàn),倒也證明了一點,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鄂南茶區(qū)生產(chǎn)的茶已頗具特點,質量既好,影響也大。
從唐代開始,今天的湖北南部地區(qū)開始將野生茶人工栽培成為茶葉,出現(xiàn)“惟以植茶為業(yè)”的專業(yè)茶農(nóng)。五代十國后蜀毛文錫所著《茶譜》記載:“鄂州之東山、蒲圻、唐年縣,皆產(chǎn)茶,大茶黑色如韭,葉極軟,治頭疼。”宋代地理志書《太平寰宇記》同樣記載:“鄂州蒲圻、唐年諸縣,其民……唯以種茶為業(yè)。”到清代,《清史稿·食貨志》記載:“湖北由咸寧、嘉魚、蒲圻、崇陽、通城、興國、通山七州縣引領,發(fā)種茶園戶經(jīng)濟坐銷。”
由此可知,鄂南是當時重要的茶區(qū),在全國占有重要地位。
磚茶出塞
元明以降,囿于團餅茶制作過程中的耗時費力、損香等缺點,散葉茶大為盛行,成為漢地茶葉制作型制的主流。而唐代以來,在民族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中,飲茶習俗也逐漸被邊疆少數(shù)民族所接受。唐代《封氏聞見記》就說:
“(飲茶)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
如此一來,適宜長途運輸?shù)拇u茶(及其前身)就成了中原政權與邊疆各民族“互市”的重要商品。《清史稿·食貨志》記載:
“明時茶法有三:曰官茶,儲邊易馬;曰商茶,給引征課;曰貢茶,則上用也。清因之,于陜、甘易番馬。”
為什么會是茶馬互市呢?明初的大才子解縉在《送習賢良赴河州序》里有一番見解,在他看來,番人認為中國貨中最好的就是茶,好比古人認為夷番貨中最好的就是馬一樣,茶之于夷人,如同中國人之酒醴一般。西、北高寒,多以肉食。“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茶不僅可以有效促進動物脂肪分解,而且可以補充當?shù)厝粘o嬍持兴鄙俚墓郀I養(yǎng)成分,自然受到他們的青睞。
通往歐洲
令人吃驚的是,這條通往塞外的“磚茶之路”最后延伸到圣彼得堡。這座城市以彼得大帝為名,之后也成為俄羅斯帝國的首都,是一個面向歐洲的橋頭堡。如同其他語言一樣,俄語里的“茶”(чай)發(fā)音也來自漢語。如今,茶葉據(jù)說是俄羅斯最受歡迎的“家庭飲料”。俄國人認為茶葉具有舒心、提神、醒腦、養(yǎng)氣、去悶和解憂的功效,在工作之余,喝上一杯茶可以消除疲勞,恢復精力。在俄羅斯幾乎人人喝茶,按人口計算的茶葉消費量可以排到世界前列。
說起來,俄羅斯的前身莫斯科大公國原本是個歐洲國家,為什么俄羅斯人會變得酷愛飲茶呢?這與歷史上俄國人與東方的接觸有關。這方面的一個證據(jù)就是,在茶具使用上,俄國人習慣用一種帶有支架和把手的熱水壺煮茶,這種制茶方法與中國主流泡茶方式不同,但與蒙古地區(qū)飲用洞磚茶時的方式相近。
從歷史上看,1638年,一個俄國使團奉命出使喀爾喀蒙古阿勒坦汗(鄂木布額爾德尼)。蒙古人當時已經(jīng)熱衷飲茶。于是阿勒坦汗就用茶招待客人,還向使節(jié)回贈200包、共達4普特(大約64千克)的茶葉。起初,從來沒見過茶葉的使節(jié)打算拒絕這些聞所未聞的禮物——因為他們不知道“被放入其中的是樹葉還是草葉”,好在最后他們還是收下了,這也成為茶葉進入俄國的開始。
這種神奇的飲料讓俄國人感到驚奇。為此,1675年受沙皇派遣來到中國的俄籍希臘人尼古拉·加甫里洛維奇·米列斯庫在出使報告里甚至詳細記載了中國的茶葉:
“那些葉子長時間保存在干燥的地方,當再放到沸水中時,那些葉子重又呈現(xiàn)綠色,依然舒展開來,充滿了濃郁的芬芳。當你習慣時,你會感到它更芬芳了。中國人很贊賞這種飲料。茶葉常常能起到藥物的作用,因此不論白天或者晚上他們都喝,并且用來款待自己的客人。”
隨著對茶葉認識的深入,中國茶葉從貴族階級向下擴散,逐漸在普通的俄國人中傳播,終于使得俄羅斯人形成全民族的飲茶習慣。
俄國位于亞歐大陸的北部,氣候條件完全不適合茶葉種植,所需茶葉自然需要從中國進口。18世紀前期之后,俄國得到茶葉的地點,是恰克圖。此地位于色楞格斯河與鄂爾渾河交匯處,北距俄國西伯利亞重鎮(zhèn)伊爾庫茨克僅100千米,往南150千米即是喀爾喀草原上最大的城市庫倫(今烏蘭巴托)。1727年,中俄簽訂《恰克圖界約》,規(guī)定兩國以恰克圖河為界,分為南北兩市,河北劃歸俄國,河南中國境內部分稱為“買賣城”。恰克圖和買賣城的商人可以自由往來,不受限制。中國的商隊往買賣城來,一般自每年9月下旬始,至同年11月止。因為11月份天氣已很冷,塞北的雪早已飄飄灑灑地下了。冬季到來,貨物也到齊后,雙方商人的交易就開始了。
從地理上看,俄國的遠東地區(qū)與清朝毗鄰。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當?shù)刈钤琊B(yǎng)成飲茶的習俗。“18世紀末以前,俄國市場上消費中國茶的主要是西伯利亞人。輸俄茶葉以磚茶為主,西伯利亞人混以肉末、奶油和鹽飲用。”“涅爾琴斯克(即尼布楚)邊區(qū)的所有居民,不論貧富、年長或年幼,都嗜飲磚茶。茶是不可缺少的主要飲料。早晨就面包喝茶,當作早餐。不喝茶就不去上工。午飯后必須有茶。每天喝茶可達五次之多,愛好喝茶的人能喝十至十五杯,無論你走到那家去,必定用茶款待你”,“磚茶在外貝加爾邊區(qū)的一般居民當中飲用極廣,極端必需,以致往往可以當錢用……在出賣貨物時,寧愿要磚茶而不要錢,因為他確信,在任何地方他都能以磚茶代替錢用。”
隨著俄國人對飲茶嗜好的加深,對茶葉的需求與日俱增。在恰克圖—買賣城的貿易中,茶葉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進入19世紀后,西伯利亞總督斯波蘭斯基甚至說過這樣的話:
“俄國需要中國的絲織品已經(jīng)結束了,棉布差不多也要結束了,剩下的是茶葉!茶葉!還是茶葉!”
因此,茶葉成了恰克圖(買賣城)貿易的中心。無論對于西伯利亞,還是俄國歐洲部分,茶葉都成了必需品,西伯利亞和莫斯科商人都投入了茶葉貿易。到19世紀初,中國對毛皮需求開始縮減,而茶葉輸入額幾乎增長了5倍:1750年運來7000普特茶磚和6000普特白毫茶,1781年運來這兩種茶總計24000普特。而在中國輸往俄國的全部商品出口額中,1802-1807年間茶葉占42.3%,1841—1850年間已經(jīng)上升到 94.9%。“由于恰克圖茶是從中國進口的主要商品,所有其他貿易都是跟著它轉。”“中國的茶葉變成了真正是俄國的第一需要的商品時”,“換回茶葉,這是(恰克圖)交易的首要目標”。
萬里茶路
恰克圖在俄國和西歐歷史文獻中享有“西伯利亞漢堡”和“沙漠威尼斯”的美譽。來自羊樓洞茶區(qū)的磚茶,是如何來到這里的呢?
第一步,洞磚茶先由長江水運抵達漢口,然后改道漢江上溯襄陽,起岸;再由陸路馬匹馱運,一路向北。這之后,先走河南社旗,過平頂山、洛陽,渡黃河入太行,穿晉城、長治,出祁縣子洪口,再在魯村換畜力大車,經(jīng)太原到大同,至此分作兩路:東指張家口,稱東口貨;西行至包頭,稱西口貨。西口貨的轉運路線是經(jīng)山西北部的殺虎口先轉運到歸化(今內蒙古呼和浩特),之后再北上途經(jīng)二連浩特、庫倫轉運到恰克圖。東口貨沿張家口至庫倫的大道,途經(jīng)庫倫直達貿易重鎮(zhèn)恰克圖。
而在進入俄國境內之后,經(jīng)恰克圖轉銷的磚茶向西可以到達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與烏蘭烏德,再經(jīng)過新西伯利亞、秋明、葉卡捷琳堡、雅羅斯拉夫、莫斯科等城市,最終可抵萬里之外的圣彼得堡。磚茶運到這些大城市后,俄羅斯人又依照歐洲習慣往紅茶中加糖加奶,借著這熱氣騰騰的紅茶來抵抗漫長而嚴寒的冬天。
從羊樓洞算起,沿途先是肩挑車推,再是船行江河,接著是騾馬,最后是駝隊。一路之上,運力耗費相當驚人,以駱駝隊為例,俄方有關部門曾估計:
“根據(jù)運抵恰克圖的茶葉和商品的數(shù)量來估計,大約投入了一萬頭駱駝,而靠這些駱駝在11月至翌年2月底所運抵的白毫茶達7萬箱,其余3萬箱商品視道路的情況(是否泥濘),往往在當年年底前就運抵。”
時間成本也同樣驚人。茶葉從中國南方茶源地的種植者到達俄羅斯消費者手中,需要輾轉一兩年。即便如此,俄國人仍舊感嘆:
“輸入俄國的茶葉在味道上和質量上,比從廣州運到歐洲的茶葉好多了。這兩種茶葉也許原來一樣的好。但是,據(jù)說經(jīng)海洋運輸大大損害了茶葉的香味。”
的確如此,海路運費固然廉于陸路,然而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潮濕的海洋氣候往往使茶葉失去原有的芳香,甚至發(fā)霉變質。
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的國門逐漸打開。1861 年,漢口開埠。一批批俄國茶商看準這一商機,直接深入湖北采購茶葉,在茶葉產(chǎn)區(qū)羊樓洞建立磚茶廠,又很快將磚茶廠搬至漢口,將蒸汽機首次引進武漢,磚茶制作告別手工,變成機器生產(chǎn),產(chǎn)量大增。俄商在進行洞磚茶運銷時放棄了華商從漢江北上的運茶路線,他們認為此道路途漫長且艱險,路上耗時太長,成本太高。于是俄商改走長江,從漢口沿長江順流而下到上海,再海運至天津,然后從紫竹林登陸,沿海河到通縣(今屬北京),再通過張家口的張庫大道將洞磚茶運到庫倫,最后北上至恰克圖。
俄商開辟的這條洞磚茶運銷線路,從路程和時間上來計算,都比傳統(tǒng)路線節(jié)省很多,從而大大降低了運茶成本,交易量因此扶搖直上。19世紀80年代,中國輸俄磚茶年均28萬多擔,19世紀90年代提高到超過40萬擔,20世紀頭10年, 年均產(chǎn)量超過46萬擔。“裝備著現(xiàn)代化機器,雇傭中國工人數(shù)千人”的俄商磚茶“各工廠都在盡其所能地從事制造”。1915年羊樓洞磚茶貿易最為興盛之時,羊樓洞茶區(qū)茶園面積達37200多公頃,超過湖北茶園總面積的一半。實際上,近代的羊樓洞磚茶幾乎成了一種“特供”俄國的產(chǎn)品,每年輸俄量約占磚茶出口總額的99%。因此有人感嘆,磚茶貿易“都為供應俄人的需要”。
1917年后,隨著沙皇政權在革命中傾覆,在漢口的幾家俄商茶廠相繼關閉,俄商獨占漢口茶市半個多世紀的局面從此結束。幾乎與此同時,1918年,粵漢鐵路(今京廣線南段)與京漢鐵路通車,在西距羊樓洞4千米的地方設有趙李橋火車站,磚茶可直接由趙李橋上火車北運,而不再經(jīng)水路中轉。近兩個世紀的中俄茶葉之路終于淡出歷史舞臺,往昔的繁忙也逐漸歸于沉寂。
然而,無可否認的是,這條長達萬里的茶葉運銷古道,成為溝通中國與歐洲茶葉貿易的橋梁和紐帶,為東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如今,喀山迎來“金磚大家庭”歷史性擴員后的首次領導人會晤,中俄“萬里茶道”也將煥發(fā)新生機,續(xù)寫新篇章。
參考文獻:
馮曉光:《萬里茶道源頭羊樓洞解密》
陶德臣:《歷史時期湖北赤壁磚茶的生產(chǎn)與市場》
陶德臣:《中俄青(米)磚茶貿易論析》
劉換云:《羊樓洞磚茶的歷史演變及其文化影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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