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斯洛文尼亞的藝術家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用她乍看上去難以闡釋，卻獨具特色的藝術語言，從油畫材料出發，將她的創造力滲透至一向被看作難以再現的抽象事物，如記憶、思想、對時間的感知等。這位年輕的藝術家，希望從這些如迷霧與流水般捉摸不定，無法辨析與妥善留存的體驗殘留物中，來為我們每個人生命中難以名狀，卻有著無比存在感的經驗賦之以形狀。

如何表現“非物質”？

2024年10月26日，Katarina 在中國的首個個展“零地帶”在 Tabula Rasa 三米畫廊開幕。如若觀眾帶著對尋找具體事物的目光，試圖勘破這位出生于1996年的藝術家畫作中怪誕與神秘感的源頭，也許會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很容易跟隨畫面中張弛有度的節奏，獲得某種別樣的感知。

藝術家組織在畫面中的線條、色塊、光斑，流淌的滴痕與奇特的結構，它們是什么？或許這是觀者腦海中飄過的第一個疑問與好奇。畫面中聚焦的主體若有似無，往往由一些結構復雜、色彩斑斕、凹凸或平滑的事物組成，令人聯想起有機物。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個展“零地帶”

2024.10.26-12.6 Tabula Rasa 三米畫廊

顯然，這并不存在于人們熟悉的、堅固的物質世界，反而更像來自未知的星球。這些微微喘息卻堅定地存在于畫中的東西，仿佛在用自己的存在向觀眾發問：你認為我是什么？對我作何感受？

探索如何表現“非物質”，是 Katarina 目前創作中最核心的研究方向。對“非物質”的興趣，也是藝術家出于對自我生命中細微綿長，牽扯著回憶、感受與情緒的內心體驗的敏感體察。這些感知無數次鼓動她拿起畫筆，讓她無論是在斯洛文尼亞度過的童年時期，身處于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的工作室中，還是成為一名獨立藝術家之后，篤定地在畫架前用畫作探索自我與世界的關系。

藝術家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工作室

對熟稔各種繪畫方法的 Katarina 來說，如何實現“非物質”的具體表達？如何捕捉無形事物的溫度，從而精準地傳遞給觀眾？通常，她會根據自己的心情，在不同的方法之間來回切換。她創作的起點，有時是一條再簡單不過的線條，有時是一幅畫，又或者是一片稀釋的色彩。藝術家享受在創作中進行的增增減減，以此掌控畫面。

“一幅畫在創作初始階段往往比較混亂，這種混沌對我來說至關重要，因為它是我逐漸引入秩序的基礎。” Katarina 如此向《藝術栗子》分享創作“非物質”的具體辦法。

混亂與秩序的循環，貫穿了畫每一張畫的過程，藝術家既是平衡混亂與秩序的掌控者，也會跟隨混亂帶來的偶然性，并對材料特性激發的靈光一現給予及時響應，接受媒介自身帶來的啟發。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Megenisene (On how to get lost)

亞麻布面油畫 140x19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Megenisene (On how to get lost)

（局部）

比如，藝術家近期剛剛開啟的新一輪實驗，讓自己鐘愛的大地色調與更鮮艷、更飽和的色彩同臺登場，在層層薄涂的畫面上，通過明暗不同部分的微妙對比，為畫面疊加更加復雜，耐人尋味的層次與空間感。

通過這種技術，藝術家試圖創造一個神秘的空間，這個空間中沒有明顯的背景與前景，一切似乎可以同時共存。Katarina 表示，當她開始從思考自己在繪畫中可以做什么，轉向思考繪畫可以做什么，“非物質”的核心概念才正式浮現。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Ostroyubenizemon (Searching for things that they never lost)

亞麻布面油畫 170x30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Ostroyubenizemon (Searching for things that they never lost)

（局部）

真正讓藝術家感到興奮的，是如何從復雜的筆觸、色彩、結構與層次構造制造的混亂中——正如我們希望能記述一個夢境時面對的挑戰那樣——提取出既模糊又精準，既具有普遍性又能傳遞出動人情緒、記憶與感知的溫度，從而與不同個體的內心視像達成奇異的共鳴。

藝術意味著絕對自由

轉化“非物質”的實踐方向，源于藝術家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正是對未來與未知的好奇，驅使她走出家鄉，前往倫敦求學。出生在斯洛文尼亞一個只有三千多人口的小城，并沒有出身于藝術世家，家里有幾件簡單的靜物和宗教畫。對童年的藝術家來說，藝術世界顯得如此遙遠。

回憶起童年，Katarina 最早的藝術啟蒙來自當地教堂，每周的禮拜時間，她環顧四周，仔細觀察著包圍著自己的油畫、壁畫和天頂畫，視覺世界正向她展開最初的大門。另一個藝術記憶是與家人共用的繪畫本，如同愛與鼓勵的象征，她清晰地記得媽媽在其中一頁畫了兩只鹿——她希望自己能畫得和母親一樣好。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Aniyanto (is a type of flower)

亞麻布面油畫 190x14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Aniyanto (is a type of flower)

（局部）

七歲時，父母帶她拜訪朋友的工作室，Katarina 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藝術家，在一間擁有大量繪畫工具的空間，在藝術家的鼓勵下，她懷著尊重之情，有點害羞地在藝術家的作品上增添了幾筆。從那一刻起，Katarina 再也沒有停止過畫畫，繪畫成為一個安全又未知，可以承載她的好奇、逃避與所有探索的空間，當然也包括絕對的自由。

來到倫敦求學，置身于巨大的都市，多少讓初來乍到、追求創作理想的年輕人感到不知所措。倫敦和藝術家家鄉緩慢的生活節奏形成鮮明對比，但只要她回到工作室，就能在自己和畫作的相對中，找到繼續的動力與目標。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Lyugama Surusen (Answers in a world of blue)

亞麻布面油畫 195x17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Lyugama Surusen (Answers in a world of blue)

（局部）

在 Katarina 看來，跨文化的學習與工作背景，帶給她更多挑戰自我極限的機會與無處不在的啟發。藝術家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時表示：“來自一個沒有深厚藝術背景，且一個與藝術界聯系不多的小國家，這激勵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挑戰而非障礙?！?/p>

正是基于這種視角，相比時下流行的身份政治、技術、性別等議題，Katarina 對開發媒介本身的潛力更感興趣。這也是Z世代藝術家的另一種有趣樣本。

凱塔琳娜·卡瑟曼作品在斯洛文尼亞文化中心Cankarjev Dom群展“Going Global”

最近，藝術家回到家鄉，作為活躍在海外的斯洛文尼亞藝術家之一，參與了當地最大的文化中心 Cankarjev Dom 舉辦的群展“Going Global”。群展策展人 Katarina Hergouth 指出了這批藝術家作品展現出的多樣性：“這些作品不僅是對當代數字化世界的深刻闡釋，也觸及了永恒的主題，超越了時間的界限。”

Katarina 對這種超越性的興趣，顯然體現在從繪畫材料媒介生發的，對藝術本體價值的探索之上，從而體現出這位年輕藝術家作品中跨越文化的能量。

“記憶本身是一種物質”

在所有“非物質”中，“記憶”是 Katarina 創作的一手材料。記憶是大多數藝術家使用的原始素材，但卻是她面對的主題，她將這種特殊的存在，視作一種物質，并“專注與失焦”“控制與失控之間”將記憶物質化為繪畫。

藝術家無法將記憶直接“翻譯”到畫布上，卻能通過放棄部分控制，讓記憶自發地涌現出來。通過把握專注與失焦，Katarina 偏愛讓繪畫自己去“決定”下一步，她的工作更多是在控制與自發性之間保持平衡，確保過程并非隨機，又能確保畫作自然地反映出藝術家自我與記憶的密切聯系。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Aytōnam Hnayoler (Slightly above the Earth)

亞麻布面油畫 195x17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Aytōnam Hnayoler (Slightly above the Earth)

（局部）

在 Katarina 看來，這種無形的、具有特殊性質的“物質”，可以凝聚并傳遞強烈的能量，這種對情感強度的喜愛，從她所受到的藝術影響中可見一斑。例如培根畫面中的情感張力，戈雅從現實中汲取的能量，蒙克畫作中的表現性，基弗令人動容的作品張力。這些藝術家作品中情感表達的強度令她深深著迷，西格瑪·波爾克則進一步啟發她在材料上更為開放，這些大師不斷為她開辟新的藝術視角。

如同大多數抽象風格藝術家那樣，Katarina 的工作方法與藝術語法，意味著她看待世界的視角與觀念。她總喜歡稱自己的作品是一種“事件”，德勒茲認為“事件”是一個隨著時間的推移展開的過程。“我對自己的作品也具有類似的視角：它永遠不會滿足于自己的創造，而是不斷流動的。就好像它在努力尋找目的地，但從未完全到達?！彼囆g家對《藝術栗子》說。

閱讀英國自由主義與經驗主義哲學先驅洛克和德勒茲，以及提出“過去永遠存在”的柏格森等人的哲學理論，藝術家獲得啟發與共鳴。此種理解也進一步影響了藝術家感知世界的方式，一如小說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關系。作為創作者，她的目的不是說服觀者將虛構視為現實，而是在現實與虛構的流動中，喚醒人們內心某個角落里等待發掘的潛力。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Etomblisapai (30th of February)

亞麻布面油畫 200x170cm 2024

凱塔琳娜·卡瑟曼（Katarina Caserman）

Etomblisapai (30th of February)

（局部）

這大概也是人們能從作品中，總能感受到這群陌生、神秘、不可理解的“非物質”的混雜性與神秘感的來源——它們仿佛正以某種難以言說的秩序自行聚散，時而流暢，時而緊湊不安，不同畫面因素與色彩系統自成節奏，帶給人近似欣賞音樂的審美感受。

這是跨越了物質世界，感受與感受的直接鏈接。即使是在創作過程中，藝術家也總能體會到這種難以言說的感受。Katarina 形容其為各種情緒狀態的混合——從欣喜感到不安感，其中也包括平靜、滿足、渴望和愛。她更希望為這些存在于可感知現實范圍之外的事物賦形，以此來提醒我們，它們仍然是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文字｜羅雯

圖片｜Tabula Rasa 三米畫廊

凱塔琳娜·卡瑟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