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農耕社會,大家追求的是收獲哲學,這讓年輕人陷入求學、就業、婚姻的程式里。但在現代社會里,梁永安覺得,更好的生活指向的應該是過程哲學,在每個人獨特的生活里,釋放自己獨特的生長力。
在他眼里,更好的生活不是一種勝負論,而是一種自由感,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生,始終有一種內在的從容在里面。生機從內生長,才能打開更豐富的生命維度。
文|魯皮
編輯|金石
寒山寺的108聲鐘響
文學教授梁永安的七十歲,是忙碌的一年。
和《人物》見面這天,他早上七點半起床,在線上做了本新書的對談,十點,又出現在特侖蘇的拍攝現場。往前倒兩天,他還在澳門一所大學上課。頻繁往返各個城市,瑣碎的時間幾乎都被分享、對談占滿。
這樣的生活從七年前開始。2017年,他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做了33年的教授,因為一次演講,《在單身的黃金時代,我們如何面對愛情》,突然在網絡上爆紅。梁永安對愛情的理念給年輕人們帶來了慰藉,一夜之間成為「網紅教授」。年輕人們開始向他咨詢情感、人生的困惑。以此為契機,他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網絡公共空間,和各行各業的人對談,講述自己的思考。
不知不覺中,他變得越來越忙。今年,梁永安在復旦大學沒有開課,可依然沒能留出自己的時間。除了學校一些讀書的活動和對談,每個月還在書店要開一次電影課,手頭還有六本書稿在催。
馬上要立冬,但上海的四季并不那么分明。溫度還在20多度,葉子才剛剛黃了個尖。走在一處花園里,梁永安突然承認,這種忙碌其實讓他困惑,「有點停不下來」。
「人在勞作之后,對休息有一種渴望。」過去在北方的鄉村,他對此深有體會,到了立冬時節,秋收結束,家家戶戶立刻舒展很多。把土豆、紅薯放在地窖里,開始為冬天做準備,也想想來年要做什么。在云南,農歷的十月份就開始吃殺豬飯,一家殺一頭豬,招呼親友,享受一年勞作后的結果。
但在城市里,生活被鐘表統治,每天朝九晚五,不管什么節令都在運轉。梁永安說,他「特別想盡量地拿出時間,來給自己一個立冬的狀態」。
他很需要這種暫停。從2003年開始,他就有一個習慣,每年跨年的這天,他會到寒山寺聽迎接新年的108聲鐘響。這是他給生活設置的強制按鈕。
起源是那一年,他喜歡張繼的詩,「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在張繼人生最失意的時刻寫下的。當時他到了寒山寺,又被阻攔,不得不停留,這時候聽到了鐘聲,看到了滿滿的夜里的鳥,寫下了這些詩句。這首詩最終成了張繼一輩子留下的19首詩里,唯一被記住的一首。
「他寫的這首詩,有種人生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況味。」這種孤獨的意境吸引梁永安也想去聽一聽。
108聲鐘響一直響了14分鐘,最后一響正好敲在午夜的零點。這14分鐘里,梁永安意識到,自己能徹底放空,把整個一年的事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那一瞬間,我感覺這一年很多東西能做到沒做到,也錯過很多,很可惜」。他提醒自己,下一年面對這些失去的東西時,「要有一種新的珍惜」。
從那以后,他每年都去,讓這14分鐘里的108聲鐘響,成為生活里強制的暫停和喘息。這是生命在自然尺度上必要的節奏,梁永安告訴《人物》,「這個時候就是要想一想,我們應該有一點什么樣新的認識和體會」。否則人一直在緊緊張張的生活中,會產生很多焦慮。
除了每年到寒山寺聽鐘響,生活中還有兩件事是他再忙也一定要做的。一個是游歷,對他而言,游歷才能對當下社會的變化和問題有足夠的現場感。第二件事是閱讀,閱讀才能不斷增加思考量,所以一有時間,他就抓緊讓自己多讀幾本書。
但今年,他去了希臘和日本。新的思考和感悟至今沒騰出空記錄下來。「還是太忙了」。因此,他對明年已經有了清晰的計劃,要找一個書院住幾個月,心思單純地做一些思考和探索,對這幾年的生活也做一個復盤。
高黎貢,人生的冬天
面對著馬上要來的冬天,梁永安總是想到一些大雪紛飛的日子。
小時候在西安上小學,北方的冬天總是突然下大雪,真的是「鵝毛大雪」,一大塊一大塊在窗外嘩嘩往下落。這樣的畫面深深刻在他腦海里。
他在韓國教學時也見過。當時的首爾還是漢城,有天他從學校出來,等車時的幾分鐘,肩頭上就落了厚厚的雪。雪能讓分割開的天地都交匯在一起。這種時刻,總帶給他強烈的感受,人在自然中顯得很渺小。
這不是一個溫柔的意象,人們喜歡雪,但也害怕雪花般的生活。梁永安知道,因為那樣的生活「飄」。人們看不清前面的路,總會伴隨著強烈的迷茫和不安。
從節氣上來說,立冬意味著秋天結束,忙碌終于到頭。但也意味著溫度驟降,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充滿神秘,也充滿危險。
梁永安的人生里也經歷過這樣的立冬時刻。1973年的10月23日,高中畢業的梁永安下鄉到云南高黎貢山勞作。他清晰地記得那一天,走下大巴,在怒江峽谷的山腳下,忐忑地等待村寨的人來接。面對默默流著的怒江水,他有些惶恐,「難道以后就要在這深深的怒江峽谷中扎下根來,日復一日地勞作?在高山與江水的籠罩中度過一生?」
那是充滿孤獨和迷茫的兩年。第一天開始挖地,他就盼望著太陽趕緊落山,「(太陽)咚咚咚咚掉下去就可以收工了」,「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挖地很費力,天黑的時候,如果沒有月光,走在山道碎石小路上,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后來讀《百年孤獨》,他特別能體會到,這種孤獨來自于循環。「就覺得人生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在這種循環里?我還想去更廣的世界」。
在那樣望不到頭的日子里,能撫慰他的只有讀書。下鄉時,梁永安帶了兩大木箱的書,「來接我的牛都馱不動」,他說,一到夜里,勞動歸來,他就在房間看書。讀狄更斯,讀薩克林,也看世界史,「中國古代通史那么厚的六卷,都帶過去細細的讀」。看書的時候,才能覺得自己的世界又變大了。
1975年,也是10月23日,這種循環才終于被打破。整整兩年,下鄉結束,梁永安離開了高黎貢,回城當了工人。生活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1977年恢復高考,1978年2月,他考入復旦大學,從學生到教授,在上海扎根。
回頭看,他才意識到高黎貢的兩年,成了后來一切的起點。那些書幫助他后來成功高考,最終走向文學的道路。峽谷里的生活簡單,春種、秋收、冬藏,這些本質的自然節奏中,他對生命有了原始的體悟。
「在那個時刻,我明白了幸福與快樂不是一回事兒:快樂是輕松欣喜,實現心之所欲;而幸福,那是一路艱辛的奮斗,是生命的展開,是一步一步地活過。」
高黎貢的日子像人生的冬天。但冬天正是休憩、冬藏蓄力的時節。后來梁永安在日本教書,有學生問他最難忘的是哪一段生活,他總是不假思索地說,「在云南高黎貢勞動的那兩年」。
「現代生活無時無刻不經受著沖擊,如何在紛紜中走自己的人生路?追昔撫今,所有的心緒都可以追溯到在高黎貢山的勞動中」。
回憶起冬天的畫面,梁永安還想到了一件事。有一年,也是很大的雪,他一個人跑到大山里,遇到了一個農民。對方看他城市來的,很驚訝,強烈地留住了他。因為再往里走,就會危險。他在那家住了一晚,對方是個鄉村放映員,和他聊了一晚上放映途中遇到的人和事。
「我就感覺真正的生活有人間的溫暖」,再聊起雪,梁永安覺得雪花其實提供著很大的暗示。「我們在雪里面往往會體會暖,有對暖的渴望」。這種人生不易的時刻,其實讓人更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盈科,而后進
走上文學道路的幾十年里,梁永安不是沒有遇到過誘惑。90年代,大量的文人下海從商,他身邊也有一些搞文學的朋友,打算去掙一筆錢,財務自由了好好寫作。有的人虧了幾十萬,也有的人真發跡。
梁永安不是被財富誘惑,而是好奇,「這個世界最終真的會徹底走向商業化的時代嗎?一切都會轉化為金錢邏輯嗎」?他想為時代做事,「如果社會不是朝你所認定的價值發展,那你一下子就變成一個局外人了」。
于是,他在一個假期里跑到一個朋友的公司,他們做了一個網絡平臺,梁永安幫著做一些策劃和平臺的發展規劃。幾個假期后,對方看他有很多思路都跟公司契合,想招他全職來做,他記得,當時開出的年薪就有一百多萬。
但梁永安拒絕了,「下海」的幾個月里,他明確地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到過去的朋友真的賺錢以后,早就忘了當初說的,財務自由后搞文學寫作的初衷,「他說我不回去,現在我在跟別人競爭,我主動退出也不甘心」。
過去讀《資本論》,他還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資本主義的社會里,人人都處在一種異化中。但現在,他看著朋友為生意日夜焦慮,「其實是很苦的」。可能會有些額外的補償,掙了錢,有了地位,受到夸獎,「你覺得好像我幸福了,實際上那個都是很虛無的。」
這個經歷讓梁永安在深處看到了那種生活和精神狀態,此后,他更明白自己的內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1995年之后,他回到自己文學的領域,開始著手寫長篇歷史小說。
這段體驗促成他寫了王莽,在西漢末期,社會一片混亂中,各種力量交替出現了一個所謂的新朝。這其中,王莽也想找到個人價值,實現理想,建立一個想象中的烏托邦。「我為什么寫這個?因為他跟這個時代都有主觀性,最后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結果就是轟然倒塌。」
在人生的尺度里,這幾個月對梁永安來說是一種試錯和對想象的實踐。就像孟子所說,「盈科而后進」。「科就是河床上的這些坎、坑,河流跑的時候都是先把這個坑填滿、盈掉,再往前。」
這幾年,總有年輕人來問梁永安人生的困惑。他越來越頻繁地聽到一個詞,「空心化」。他總是會拿這段經歷舉例。匆忙的生活往往帶來很多問題,「你真的是帶著很多內心的科,如果不盈的話,渾身都是洞,越往前跑,問題只會越多。」「渾身帶著太多未解的問題,其實內心深處越來越空。」
這個時候人就需要安頓、休憩、放緩。就像四季需要節氣,人也需要一個節點停下來有新的省察和反思、沉淀,隨時保持住對自我感受的珍惜。
年輕人如何「更好」地過一生
四年前,《人物》曾和梁永安有一次對談,話題聊的還是愛情,「相愛為什么越來越難」。當時,梁永安發現青年一代在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中,精神領域里普遍存在著焦慮、茫然,價值的墜落感與空白感,這些集中地在愛情中反映了出來,失去了對愛情的信仰。
但這幾年,他明顯感覺到,年輕人的憂愁已經從愛情轉移到了更多層的人生選擇。時代的不確定性下,年輕一代好像處在人生的冬天,有著迷茫和對掉隊、被時代拋棄的恐懼。
他在自己學生身上具象地看到了這一點。一畢業,大家就緊張地投入工作,「嘩啦啦在里面,到底什么是跟自己生命有真正深切關系的,應該要做什么事,過怎樣的生活可能都還不知道」。大家總覺得選擇一條新路很快就能成功,「但那是農業社會的邏輯,現在社會不是這樣」。在當下,或許必須經歷六七年各不相同的艱難,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語言、故事,擁有自己的生存感。
在某一年的碩士論文答辯時,他見過一位江西來的女生。當時梁永安問她,畢業去哪個單位?對方說沒單位。梁永安很詫異,就問她那畢業后干什么?這個女生給他留下的印象是「傻里傻氣」,「不會去想那么多」。她回答,準備就在復旦附近租個房子,寫劇本。「我問她那寫劇本誰要呢,她說還不知道,就這么愣。但過了幾年,真的寫出來了。」
去年年初,梁永安還和畢業了六年的三個學生沿途聚了一下。這次聚會讓他同樣感慨,比起當年,她們都變得更從容,面對任何誘惑都不動心。盡管這六年過得坎坷,寫的東西都沒人要,但經過六年的磨練和孤獨,有人獲得了科幻文學最高獎,有人寫的兩個影視本子都被接受了。
另一位女生,寫的小說雖然還沒有被更多人知道,只在微博上發布后,有一位教授給她點過贊。但她保持了持續的寫作,「最后你看,她會變成一個相當不錯的作家」。
這一代年輕人身上,梁永安看到了上幾代人身上都沒有的東西,「內在的多元化」,「他們在現代化的發展中,其實儲藏了非常豐富的東西,只是自己沒有察覺」。這種寶貴的靈性和智慧,「讓他們跟祖祖輩輩的人都不一樣」。
過去農耕社會,大家追求的是收獲哲學,這讓年輕人陷入求學、就業、婚姻的程式里。但在現代社會里,梁永安覺得,更好的生活指向的應該是過程哲學,在每個人獨特的生活里,釋放自己獨特的生長力。
在他眼里,更好的生活不是一種勝負論,而是一種自由感,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生,始終有一種內在的從容在里面。生機從內生長,才能打開更豐富的生命維度。
「更好」也一直是特侖蘇追求的,對「更好」的向往把大家聚在了一起。立冬到來,是時候更從容地面對人生的雨雪。
在「更好」的話題上,梁永安總是想到在云南時見到的南瓜。藤條剛長出來時那么短、那么細,沒有葉子,沒有花。在照不到陽光的地上,孤零零地爬坡,只有到了一個節點,才長出葉子,開出很小的黃花。黃花長大,南瓜才從胚胎里生長而出。
人的生命也一樣,更好的生活,是找到自己的節奏,「(找到)那個不可放棄的東西」。在冬藏一般的沉淀中,積蓄出蓬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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