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崗,東北邊陲之城,因極低的房價而頻繁出現在新聞媒體頭條。
在鶴崗神話的背后,是一座座同樣資源枯竭、經濟衰退、被世人遺忘的城鎮,河南鶴壁、安徽淮南、河北燕郊,以及一個個具體的、迷茫的、涌向那里的年輕人。
“逃離者”們來到鶴崗,在這個被雪凍住的城市,選擇過上一種穴居般的生活。
作者李穎迪關注到鶴崗的新聞后,開始對這些“逃離者”感到好奇,并在接下來的三年里持續追蹤他們的故事,最終完成了非虛構文學作品《逃走的人》。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途,她闖進被雪封閉的城市,走入陌生人緊閉的家,也試圖探索我們這一代疲倦但仍擁有微小勇氣的心靈。
以下摘自《逃走的人》,略有刪改
當我寫這本書時,想起鶴崗,我首先想起的仍是那里的雪和那里的冷。不同于南方,鶴崗的雪蓬松、干燥。最初一兩場,雪飄落在街道、屋頂、草地、車窗。雪在路燈下發亮。隨后幾天,雪慢慢融化。直到一場大雪——用當地人話說——雪“站”住了,此后鶴崗就將一直籠罩在白雪之下。雪逐漸增大,變得殘暴,如龍卷風,城市嚴陣以待,連續的預警,鏟雪車、挖機、警車四處勞作,將道路上的雪推到一旁。風中刮起煙霧一樣的雪,漫天蔽日。平靜時,雪又變得頑固,僵硬,凍住狗屎、煙蒂、人的腳印。街上,人們穿加厚的羽絨服、羽絨棉褲,戴防風口罩,但還是沒一會兒就凍得身上疼。隨著呼吸,睫毛、鼻孔、口罩里都結上一層薄霜。
這是一座與雪共生的城市。雪成為人們的度量衡,承擔人們的欣喜、擔憂與煩悶。伴隨雪來的是如夢一般短的白日。下午 3 點,太陽落下,城市就陷入沉寂。這里似乎天然適合過上穴居的生活——正如來到鶴崗的年輕人所選擇的生活。
2022 年 10 月底,我從北京出發,帶著一件短款羽絨服,兩件毛衣,坐上前往黑龍江的飛機。鶴崗在黑龍江省北部,約有八十九萬人口。網上能找到這些描述鶴崗的話:“地方政府財政重整”——2021 年 12 月,鶴崗市政府公布取消招聘政府基層工作人員計劃,理由為財政重整;“人口流失”——2013 年至 2021 年,鶴崗市區人口減少幅度達 17.12%;“資源枯竭”——2011 年,鶴崗被中國政府列入第三批二十五座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單??炊嗔诉@些,人們很難不產生這個印象:鶴崗,一個寒冷且遙遠的邊陲之地。它與俄羅斯隔江相望,沒有直達的火車、高鐵或飛機,多數去鶴崗的人往往選擇在哈爾濱或佳木斯中轉。
我飛到佳木斯,拼車到鶴崗,在高速路“南風井”卡口排隊、登記信息,看著運送成團草料的大卡車來往,再坐車來到市區。旅途漫長,徒增疲憊,那會兒想去中國哪里都不容易。電話里,一個女人要求我到鶴崗之后得居家隔離。不許點外賣,她說,當然了,你可以吊根繩子,從窗外把外賣拿進來。
最終我在網上找了一間民宿,租金一百元一天,包月一千五,裝備齊全,拎包入住。相比這里的房價,民宿的價格算昂貴。后來我才得知,如果有耐心的話,也能在鶴崗找到三千元租半年或一年的房子,但得自己在城里找那些掛著“出租”紙片的房東,打電話就行,至少半年起租,自帶家居用品。
站在樓下,我環顧四周,手心冒汗:黑暗,沒有聲音,沒有常見的電視聲、人的交談聲,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風。小區沒有邊界,幾棟居民樓排在一起,暗淡的月光下,就像西北被風蝕過的石頭堡壘。一棵柳樹隨風婆娑搖擺,居民門前,攝像頭閃了一下白光,又暗下來。晚上 8 點,幾乎沒有窗戶亮燈。我不知道那些樓房里是不是真的還住著人。
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在鶴崗生活的女孩。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推薦我去買個手電筒。
“鶴崗很多地方都沒燈?!彼f。她發來一個商品鏈接。“一塊五毛二,便攜式迷你工作燈,強光。”
單元樓沒鎖,我在黑暗中摸索上樓。打開手機照明,墻上蓋滿了“有證開鎖”的紅章,一些紙條寫道,“由于不清楚戶主是誰,給執行防疫政策帶來了一定困難。請盡快聯系”。也許這些房子已經空置了。這是片棚改區,正是網上最常流傳的那些便宜房子,兩三萬就能買一套頂層的。我輸入密碼。屋子里干燥、暖和。10 月底,鶴崗已通上暖氣。民宿是個開間,鋪了大理石瓷磚,擺著沙發、茶幾。打開水龍頭,水有股隱約的銹味。窗外還是一片黑暗,有時傳來遠處的火車汽笛聲。
隔天,天亮得早,我開始隔離生活,無聊時望向窗外。樓房都很像,橙黃色的外皮,六層樓高,一樓不銹鋼陽臺上掛著歪歪斜斜的金屬“?!弊?。草地上有少量的雪。遠處還是長得一樣的回遷房,只是顏色不同:墨綠色、米色、白色,整齊排列的窗口就像積木。到了白天,人們走出家門。中年人,老年人,牽著狗,提著菜,戴著口罩。他們彼此點頭,在寒冷的空中呼出熱氣。樓與樓的間隙很大,很空曠,一些家具被遺棄在單元樓門前,灰色布沙發,生銹的金屬座椅。
我開始在網上尋找來鶴崗買房生活的人。我加入一個鶴崗的微信群聊,里頭有兩百多個從外地過來買房生活的人。線上群聊幾乎每分鐘都有人說話。一個女生說她開網店,用線上虛擬幣交易。她的對白也很簡單,“我不出門”。另一個女生,二十五歲,住在南邊的“大陸南”小區,她是網絡小說寫手,最近一邊寫小說,一邊幫人裝修。一個女生畫漫畫,住在松鶴小區,和另一個女生相約晚上一起喝雞湯,看恐怖片《鄉村老屋》。一個女人從佛山過來,帶著孩子。群里也討論外界對鶴崗的關注。隨著報道越來越多,一些人將備注改成“不在鶴崗”。
有人不斷分享近期的新聞鏈接:
“鶴崗不是北歐”“鶴崗不是烏托邦”“去鶴崗躺平,無非又是騙你去買房”“2022 年新騙局:去鶴崗買房躺平”“五萬賣房熱潮過后,鶴崗再次淪為鬼城”“鶴崗會重生嗎?”
人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低廉的房價將源源不斷地吸引年輕人來到鶴崗,從而形成新的活力。
但另一個人說,人們在城市里購房,購買的只是那一套簡單的鋼筋水泥么?
他接著說,不,人們購買的是希望。“房價走低不可能帶來希望。沒有希望,這里的房價才會走低?!?/p>
還有一個男生說,無論外邊說什么,他都要去鶴崗。他來自河北涿州,原來在保定一家直播運營公司做商業代播,但公司快倒閉了,他打算辭職,然后去鶴崗?!拔蚁駢K橡皮,每天都在消磨。”
他寫道:
感覺鶴崗就是那個樣子
天黑以后就沒有什么生活了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房子里待著
等待天亮
未來——人們總說這里沒有未來。過去已經遠離。這座城市不再有太多煤的痕跡,街道上偶爾才會看見被遺棄的廠房和金屬管道。
我去了鶴崗的博物館和圖書館,想看看這里的過去。鶴崗產煤很早,能追溯到 1918 年。清代,作為“龍興之地”的東北受到封禁,長期發展緩慢。清末東北解禁,政府推動官方采金,大量采金者和墾荒者涌入。民國初年,有人偶然在鶴崗石頭河西岸發現煤苗,開啟鶴崗長達百年的煤礦開采歷史。雖然時有生產事故,但煤礦帶來了繁盛和富足:第一個實現機械化的露天煤礦、第一對現代化采煤豎井、礦區文化宮影劇場的隆重集會、礦務局招待所、煤礦工人療養院。媒體也記錄過那時的興盛:礦務局年年放鞭炮,兩三個小時不停,人們裹著棉服出門看。街上,賓利、勞斯萊斯,8 或 6 連號的車牌,呼嘯而過。2012 年,鶴崗的房價在繁榮中上漲,城區房價每平方米五千元,同年,鶴崗 GDP 達到峰值——三百五十三億六千萬元。
但由于煤礦接近枯竭,鶴崗在 2011 年被國務院列入第三批二十五座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單。2014 年,年鑒里的一份政府報告寫道,“即將過去的2014年,是我市矛盾凸顯、困難疊加的一年,因宏觀形勢、產業結構和煤炭行業‘雙降’等影響,預計全年生產總值下降百分之十,固定資產投資下降百分之四十三?!?/p>
煤礦關停,拆遷,一些被改造成公園。有次,出租車司機帶我來到礦山公園,我們來到路邊,俯視著山坡對面巨大的露天礦坑,樹木枯黃,斜坡上,灰色的礦層和雪交織在一起。底部的平地有輛黃色挖機,停著不動,像個景點。附近有家廢棄的炸藥廠,鐵門露出一小道縫。
我試圖往里走,但司機攔住了我。“底下埋的都是炸藥呢?!彼f。
鶴崗房價暴跌的消息首先在“58 同城”上傳播開來。2019 年 4 月,鶴崗由于低廉的房價登上微博熱搜,越來越多的買房客來到鶴崗。
這種熱絡帶來了商機。梁云鵬是其中一位掘金客。他是一名房產中介,三十八歲。我到店里時,他戴著耳機,一臺蘋果手機擺在面前:他正在接受抖音官方的連線采訪。他穿著一件耐克棕色夾克,中等身材,開一輛黑色奧迪。自從鶴崗憑借低房價出名后,他的房屋中介生意蒸蒸日上。他手上一共有一萬多套房子,其中五萬以下的只有四分之一,一兩萬元的更少,只有幾百來套。最近,由于那位二十六歲南京女生的新聞,更多人涌來了,都想買兩萬的房子。
“必須要找到更多兩萬的房。”梁云鵬說,“客戶需求最大?!?/p>
他們決定去鶴崗那些偏遠的角落找房子。第二天,我跟著梁云鵬去鶴崗南部的峻德老城區核實十二套房子的情況。峻德曾經依傍著鶴崗的四大煤礦之一峻德礦而建立,現在只剩下一些老人在那里生活。在峻德,樓房間距很寬,戶與戶之間的距離很窄,外表由政府改造過后重新裝修,密集,毫無美感可言。樓道里是腌酸菜的氣味。有些房子呈現出廢棄的景象,霉味濃郁,地上堆著水泥、拆掉的火爐和玻璃碎屑。
梁云鵬舉起手機拍照,在租房網站上更新房子信息。不少客人直接通過網絡遠程買房。他的車座上放著一張新的公證書和委托書,那是一個四川女孩前天通過三分鐘的視頻電話后定下的房子。
也是他將房子賣給海員李海,賣給那個二十六歲的南京女生,賣給“隱居吧”“流浪吧”的男人,賣給做網絡寫手、游戲代練、直播、微商的人們,也賣給想要過來抄底的山西老板,上了歲數的南方老人。但這兩年,來鶴崗買房的女生更多。
“鶴崗的房子可能代表著一種退路?!绷涸迄i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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