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第 5 屆天才計劃特別策展單元以“風景檔案”為題,用不同媒介探討“景觀”。2024 年,第 6 屆天才計劃特別策展單元正式更名為“景觀檔案”(Landscape Archive),繼續用影像揭示周遭的景觀與我們之間的關系。今年,“景觀檔案”分為一部特邀作品和兩個分組,將于11月22日起陸續亮相。更多詳情可至文末點擊閱讀原文,查看活動日程與預約信息。
從景觀與社會的角度切入,“控制與恐懼”成為今年的主題。它既昭示著當下普遍存在的技術、機械和體制系統對個體的控制,也指向通過信息、消費偏好和生活方式而達成的更隱蔽的控制方式正在逐步蔓延。這種趨勢或許令人緊張不安,但我們也可以用幽默的態度,重新思考我們與周遭的關系。當所有的敘事都在被操控,選擇荒誕就成了一種放松的方式。
我們也邀請到本單元中的三位作者開展了對談,與他們一同在這些密布的景觀中,尋找抵抗的線索和可能。
王裕言是《月亮照常升起》的作者,目前生活在法國。她不相信語言,在作品《月亮照常升起》中,她采用了只有畫面、場景,所有語言和文字信息都近乎無效的極簡呈現方式。一方面她抱著一種創造景觀的態度,更重要的是她希望通過這種反常的呈現和敘事,來探索新的敘事范式。
NOWNESS:《月亮照常升起》為什么會采用人造月球這樣的設定?
王裕言:這個作品的想法最早來自國內 2018 年的一則新聞,當時說成都地區要發射三顆衛星達到“人造月球”的效果,抹平白天和黑夜的差別。進而我想到了“人造光”這個概念,想圍繞它做一部作品。
后來我在做調研、寫腳本的時候,事態變得越來越復雜。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工業化的影像制作,也是我第一次寫腳本,越寫我越覺得做不出來,甚至無法讓我的角色開口說話。同時,疫情發生了,每個人都處于一個靜態封閉的環境,但同時又通過屏幕持續不斷接受外部信息。
我只能把《月亮照常升起》改成一支極簡主義的片子,抽空了所有內容,沒有對白、情節,只留下形式。
NOWNESS:為什么要剔除語言做成這樣的形式?可以說說片子想傳遞的深層信息嗎?
王裕言:我之前的影像作品都沒有語言,我本身是一個非常不信任語言的人,每次有人要我用語言描述個什么東西,我都會覺得很無力很絕望。因為我覺得語言就是一種控制。
做《月亮照常升起》的時候,我想的是怎么把永恒的人造光這個概念表達出來,實際上我們當下的日常生活,已經被各種各樣的發光數字設備包圍,我想呈現這種光暈下個體被麻痹的狀態,或者說在面對海量信息時身體自然的生理反應。因為我發現有些人刷手機能刷整整一天,他們在接收信息時或許不會有自己的梳理或者過濾系統,可能完全接收和擁抱信息。在這種高科技環境下,宏大敘事與技術聯合,個體就像微小的顆粒被壓縮在個人空間里,不斷受到圖像和信息的沖刷,最終進入一種昏睡或停滯的狀態。
這種狀態與資本主義的注意力經濟,與媒介和工具控制等議題都綁定得尤為到位。這也是我為什么選擇使用 AI 語音的原因。這種中性、沒有感情色彩的旁白,就像在給我們的潛意識催眠。那些社交媒體上經常出現的 AI 旁白,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已經變得非常景觀化甚至近乎科幻的狀態。但我的片子并不是一個科幻片,我想展示的是某個現實中的殘片。
NOWNESS:這也是一種創造景觀的嘗試?
王裕言:沒錯,《月亮照常升起》的創作出發點也是基于景觀。可能提到景觀兩個字,很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城市景觀、網紅建筑,或者任何可能自拍上傳到社交媒體的物理背景。它們大部分是閃亮的、光滑的、有某種“按摩功能”的。
但我也想呈現另一種景觀:我們所沉浸的某種狀態。就像我利用圖像語言和一些被符號化的事物作為創作的原材料,做了一個景觀裝置,再通過對這種景觀素材的切片來講述內容。當它講述內容時,它本身已經暴露了這個切片所寄生的景觀素材背后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你就會感受它們像地質層一樣層層疊加,乃至最終那些對景觀的描述,也會成為景觀的一部分。
NOWNESS:你會擔心信息控制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控制嗎?這會讓你感到恐懼嗎?
王裕言:我對控制的切身感受,可能是在國外上學的時候。當時我能時時刻刻感受到一個權力場,也能明顯地感受到周圍語言和語法的改變。
我說的語言不光是中文、法語或英語,而是指周圍人和你的邏輯觀、價值排序、意識形態都不一樣。我能時刻感覺自己是一個外來者。這可能讓我對被結構所控制,或者被現實條件所控制更敏感。
但我又覺得,真正的控制是沒有感覺的。當你覺得你還有自主權,有各種各樣的選項,當人從低級的生活細節到高級的欲求都能自給自足時,更要懷疑控制是否已經發生。我覺得要警惕理所當然的絲滑的時刻,那個時刻是真正被控制的時刻。
至于恐懼,我覺得那是一種原始的人類情感,它對我并不具備那么強的負面意義。
《難忘的形狀》是李亦凡的數字藝術創作之一,他說自己最初想做動畫,但又覺得制作關鍵幀很麻煩,游戲引擎正好能實現即時生成動畫的功能,所以游戲引擎成了他主要的創作工具。李亦凡的作品由大量段子組成,他說,自己平時的垃圾話很多,所以這些段子都來自日常積累下的垃圾話。
NOWNESS:能告訴我們《難忘的形狀》的創作背景嗎?
李亦凡:制作《難忘的形狀》的情況不像說“我決定要來拍一部片子”,然后就拍了這部片子。它其實算是我一個長期創作,最后整理成一個集錦這種性質的產物。狀態比較像那種:我平常沒事就做一點,直到我隱約感覺這些內容開始形成某個軸線,再慢慢開始整理,然后在整理過程中再加入符合軸線的新內容。
制作過程中,通常我會把作品里的場景先建構起來,在做場景的過程中再去想可以有哪些段子。所以在工作過程中,我并沒有一個很明確的腳本,往往是邊做邊改,想到什么就加進去。
NOWNESS:作品里充斥著大量嘴碎的段子,它們之間有什么關聯和深意嗎?
李亦凡:這些段子都來源于我日常積累下來的垃圾話,我是個垃圾話很多的人,創作是我抒發垃圾話最好的方式。片子最終想講的是創作者跟工具之間的關系,這也是我長期關注的議題。
通常我們會覺得人在工具之上,能借由控制工具去生產,甚至達到人本來達不到的成就。比如你在沒有軟體的狀況下,沒辦法生產作品,但通過學習如何控制這些軟體就可以做到。另一方面,有時候你發現這些工具無形之中也可以控制你的一部分,比如現在軟體上有很多使用者合約,規定了什么 OK 什么不 OK。還有,情感表達是人很自然的天賦,但你用表情包可以表達一些本人做不出來的表情,就好像它擴展了你的天賦,讓你能更好地表達自己,但反過來說,你又需要氪金才能有這些表情,它又反過來限制了你的表達。我對這種矛盾的狀態很感興趣。
NOWNESS:作品中的半透明小綠人是什么?
李亦凡:那就是我在工作過程中,戴著虛擬視鏡的頭盔,操作數字人偶的樣子,就像木偶戲一樣。為了讓觀眾意識到有人在操作,我刻意保留了那個形象。
實際上,我對人類歷史上怎么控制數位人,尤其是怎么通過簡單的方式控制一個復雜的角色這件事一直很著迷。因為人體是一個很復雜的結構,有很多肌肉協調,但當你去控制數字角色的時候,它會有某種程度上的簡化,或者說某種程度上的對應關系。最直接的例子就是你通過鍵盤上面的WASD鍵控制一個游戲角色。
這也是我在開發過程中遭遇的一大難題。我兩只手只能拿兩個控制器來控制人偶的雙手,就勢必要想腳怎么控制。所以影片里面你會看到人偶的腳在用一些很奇怪的步伐移動,因為我至今沒有研究出怎么很好地控制腳。
NOWNESS:除了敘事結構和形式,你的敘事內容總是充滿黑色幽默,你反思過這種幽默感的來源嗎?它是你面對恐懼的方式嗎?
李亦凡:黑色幽默算是我的作品里面很在乎的元素,因為對我來講,好像笑這件事是人的一個很特別的屬性。
我也沒有很仔細地研究過,但就是覺得只有人會因為幽默而發笑。狗和貓可能比較難理解幽默吧?所以我覺得人會發笑是一個很有趣的狀態。同時我也把笑理解為一種價值觀的松動,特別是黑色幽默,讓一個很嚴肅或者很低俗、不好笑的東西變得好笑,你忍不住發笑的時候也會重新思考背后的原因。通過這種幽默,也是我跟觀眾建立互動的方式。
更進一步說,我的作品一直以來有個很深層的內核,就是對于死亡的恐懼。它對我而言很重要,因此總是或多或少會在我的作品中被提到,被拿出來直接談論。
生而為人,每個人其實都有一些自然主義式的經驗,死亡就是其中每個人都逃不開的終極體驗。 但談到死亡這個再自然不過的事件,它背后也涉及到大量的商業和技術課題,當代技術甚至已經開始改變人體驗死的方式。就好像你只能死一次,你想怎么死?最自然的死法是不是死在森林里?還是選擇死在醫院,在醫療器材的幫助下,你能死得比較舒服嗎?我平常會想這些事,但也沒有死過的人可以告訴我怎樣選擇比較好。
創作可能就是我的抵抗方式,也是我努力掌控自己生活的方式。
Ben Rivers 和 Ben Russell是當下實驗影像領域為人稱道的一組搭檔,被觀眾們熟知為“Bens”。在《稀有事件》(The Rare Event)里,Bens以一個“小綠人”作為媒介,帶領觀眾穿梭于語焉不詳的哲學討論現場與二人所想象的“不可見空間”。這部影片和以往他們作者性為主的表達稍有差別,用他們的話說,他們是在不自由的條件之下,用創作尋求自由。
NOWNESS:可以給我們介紹一下創作《稀有事件》(The Rare Event)的契機嗎?
Bens:當時,一群當代著名的哲學家、藝術家受邀參加了一場有關法國思想家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的圓桌論壇,主題是抵抗(resistance)相關的話題。他們當時找了五位電影人前來拍攝,我們是其中之二。在為期三天的論壇里,他們在一個巴黎很老的房間里,圍繞“抵抗”做了很多形而上學的哲學討論,在彼此思想交鋒的時候,你還可以聽到古舊木質地板的嘎吱聲。其中一個他們聊的話題,關于物質和意識上共同存在的“抵抗”空間,結合在場嘎吱作響的實際房間,我們想到了能不能創造一種流動影像,讓攝影機在具象和抽象的兩個空間穿行。
后來,我們意識到這整個圓桌論壇的設置,包括邀請的嘉賓、論壇的內容,甚至對五位電影人的邀請,都是非常罕見和難得的,也因此,我們把影片命名為《稀有事件》(The Rare Event)。
NOWNESS:作品中有一個“小綠人”的角色,可以聊聊他的設置嗎?
Bens:小綠人是我們在拍攝前就有的想法。在拍攝時,電影制作者往往默認綠色的背景或者人物是不存在的,所以小綠人在影片的呈現就變得非常有趣——他在攝影機的眼里屬于“不存在”,可在現場他又是切實“存在”的。我們希望設置他作為對現實世界的某種干預,也讓他變成一個連接具象和抽象兩個空間的介質——在影片里,當攝像機靠近“小綠人”的時候,一些視聽效果就會出現,攝影機也可以借此穿過他抵達另一個空間。
NOWNESS:在作品中,你們想讓我們看到怎樣的“風景”?
Bens:我們認為有兩種“風景”。一種“風景”是抽象的,存在于哲學家們對利奧塔、對“抵抗”的討論里,延展出去,在內容上又和“魔法(magic)”“不透明(opacity)”這些關鍵詞聯系在一起。另一種“風景”則是超現實的,我們與影像藝術家Peter Burr合作,共同創造了一個空間。我們以小綠人為媒介進入這個空間,在里面,你可以看到很多幾何方塊、有規律的圖案。那是我們想象的一個所謂哲學的空間,隨著時間推進,我們在這個空間里設置了一些類似大理石柱一樣的古希臘相關的視覺元素,暗示與哲學討論的某種聯結。
NOWNESS:作品反復提到“抵抗”作為主題,但“抵抗”的前提之一似乎是“控制”,就像影片中小綠人的設置一樣,你們對“控制”有什么思考嗎?
Bens:在我們看來,作品其實是在失控與控制之間游走的。我們最先是被放到了一群哲學家中間,論壇的主題是固定的,場景也是固定的,我們能做的非常有限。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在記錄大家說了什么而已,內容的主導權并不在我們,這和我們以往的創作不太相同。但我們也在努力拿回一些控制,就像剛剛說的,我們試圖在影片中加入一些結構、一個角色,甚至一個空間。這樣子,我們就回到了更熟悉的制作電影的感覺。
盡管這些哲學家都是當下時代最頂尖的存在,但比起如實描述他們所說所想,我們認為用攝影機創造一種感受、一種思想交鋒的氛圍更有意義。我們拍攝它的方式,也可以看作是屬于我們的小小抵抗吧。
11月24日,景觀檔案單元將以“在景觀中搜尋抵抗的線索”為題,舉辦主題論壇。論壇旨在將“景觀”的定義從單一的風景或是空間拓展,指向更廣義的社會和文化現象——不僅關注“景觀”呈現的視覺表象,更關心它如何反映、影響乃至控制我們的行為和認知。
我們邀請到了此次天才計劃的策展顧問段煉擔任主持人,天才計劃終審、藝術家王拓,策展人楊北辰,以及來自本單元的藝術家王裕言擔任嘉賓,來到現場展開對談并與觀眾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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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 Paper 冬季刊“正發生IN MOTION”與第6屆天才計劃一同發生,我們用進行時的口吻,邀請每位創作者成為時代的第一目擊者,積極觀察、體驗、介入正發生的一切。你也可以在天才計劃現場找到這本雜志,它提供了理解天才計劃的多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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