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柒柒 供圖|易洪波

易洪波，1979年生于湖南瀏陽。畢業于北京服裝學院，設計師，前媒體人，2013年成立夏木（SUMMERWOOD）工作室，專注于復興「瀏陽夏布」等傳統手工織物及其現代性設計，品牌主打產品夏布曾多次參與國內外大型展覽，2016年在紐約時裝周期間以“首屆中國專場”亮相，將中國手織苧麻夏布推向國際。目前工作生活于湖南瀏陽。

在去瀏陽拜訪易洪波之前，我已經先在長沙某次活動的展位上見過他了，那次活動的主角是書市，“瀏陽夏布”作為湖南非遺市集的展位之一，位于活動場地的末端。

易洪波穿一身暗色衣服，相機斜挎在身上，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照看著攤位。零星有人過來駐足，他先觀察著，看到對方感興趣了，才適時地上前介紹。

春秋戰國時期，苧麻和大麻、葛麻一起被稱為布，穿“布衣”的人指平民百姓和選擇樸素著裝的讀書人。等到明代，棉布傳入成為日常面料，苧麻織物就變成了專事夏季的“夏布”，主要做夏季衣料或蚊帳用，清涼透氣，吸濕排汗。

瀏陽夏布作為夏布中最優質的品牌，名聲到底有多大呢？史上最著名的瀏陽人譚嗣同，曾專門作《瀏陽麻利述》，自傲地宣稱：“中國之麻，吾瀏陽所產者最有名。”

清代中期，瀏陽夏布更是名動天下，曾有“杭州絲綢換瀏陽夏布”之說，最極致的是譚嗣同所說的“絕精者”：女紅兩年始能成一匹。想要得到這么頂級的好布料，需要提前三五年定制。

現如今，作為瀏陽四大馳名特產之一的瀏陽花炮仍在絢麗綻放，色澤沉著典雅、質地樸素純粹的夏布制品卻鮮少得見。

易洪波曾回到家鄉，尋根夏布，但在走訪過程中發現，瀏陽夏布行業處于殘存的狀態：幾位主要師傅，組織二三十位鄉村中老年女性，繼續從事這一數百年的營生。

2010年，易洪波辭去雜志總監的職務，回鄉創業，2013年，創立夏木品牌，選擇了復興夏布這一條艱難又漫長的職業之路，曾有人評價他身上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氣質，十一年過去了，我們驅車前往一小時車程外的瀏陽，在易洪波的夏布工作室了解這條復興之路的更多進展和信息。

#夏布，文化審美和生活方式的遺存

1970年代的瀏陽，在趕集時，還有夏布交易，以布的形式出售。

易洪波的舅爺曾回憶說起：“每一位鄉下姑娘，16歲之前母親都會給她織兩匹夏布，做成蚊帳送給她，嫁人時帶到娘家。”而現在很多老人家里都尋不到夏布蚊帳了，70后瀏陽人易洪波在大學之前都沒見過夏布。

夏布像東鄉一樣陳舊、衰老和耽于沉睡，

地勢高峻的東鄉，

籠罩在一床被米湯漿洗得發硬的夏布蚊帳里。

這首關于瀏陽夏布的現代詩里提到的東鄉，就是瀏陽夏布現在的主產地。以前瀏陽四鄉都出產夏布，以東鄉最盛，如今也只剩下東鄉仍有零星出產，而易洪波家所在的西鄉早就沒有了。

易洪波抓了點桌上的茴香小零嘴往嘴里送，又把那碟零嘴往我這推了推，語氣平靜地陳述著現狀，無論是瀏陽，還是江西四川等地，夏布能夠延續下來，勉強活著，都是因為日本和韓國還有使用傳統夏布的習俗，夏布被用于制作和服、韓服，以及窗簾、門簾等家居用品。

但這樣的出口訂單也在逐年減少，國內早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規模市場了。

△易洪波用夏布設計制作的門簾

他起身從展示臺上取了一縷原麻，用指尖劈開成極細如發絲的麻絲，然后揉捏擰搓至首尾相接。這是夏布織造的其中一個環節——績麻，績一匹坯布，要花去工人兩個月的時間，在漢代是兩個月，在現代也是兩個月，只能用純手工的方式完成。

△易洪波在瀏陽的工作室

那些曾經讓夏布差點被歷史淘汰的限制性因素——太硬、太窄、太慢、太貴這四大特性，如今仍舊存在。國內的夏布主要是半成品，基本都不會脫漿，沒有能力實現面料的柔軟化。國內丟失了夏布后期處理的傳統技藝，夏布在質量和產量上一直沒能得到升級改良，難以在國內得到更廣泛的推廣。

△夏布工藝是指從收獲苧麻開始，直到織染成布的部分，瀏陽夏布的工藝基本上分為五大部分：打麻、績紗、漿紗、織布、漂染

2023年，瀏陽花炮產業總產值達508.9億元，而瀏陽夏布產值距離一個億還有很遠的距離，“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產業了，”易洪波說，以前夏布是一種經濟，是真實的生活，那么現在，夏布更多的是一種符號，一種文化審美和生活方式的遺存，“我希望它是一個產業，希望它還能夠繼續活下去，但是很難。”

他覺得自己所能做的，也許是盡量努力維持夏布最原初的樣子，或者索性全然地去革新。

目光掃到一旁的紡織機，他又開始變得滔滔不絕起來，這是他用來織小樣的機子。織布很重要的一點，是要考慮經天緯地，和他有合作的非遺傳承人譚智祥師傅最主要的工作，一個是給紗線刷米漿，一個就是安排“整經”。

易洪波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指給我看標注的經緯數字，“數學要好，要會算哦。”

接著，又拿下一盒裝有各種不同植物纖維的展示盒，里面有菠蘿絲、蓮花絲、香蕉葉、樹皮等等，“所有這些里面最硬、最有光澤、最好看的、最有個性的是苧麻，是夏布。”

大部分夏布質感粗獷，身骨錚錚，一點都不隨和，仿佛自帶抵抗意識，但隨著時間推移，它會變得柔順、婆娑，以一種微癢感，始終提示著它的存在。它需要你的理解、耐心、寬容，而經過耳鬢廝磨般的相互磨合，彼此馴服，它會成為你印象最為深刻的著料，而你，則可能會變得更為堅韌、更有原則。

——夏木

#最初，是布販子

易洪波的夏木工作室位于瀏陽一條內街的一樓鋪面，一個大開間，簡單地隔出前廳展示區和后廳工作區。轉到這里之前，工作室在一個物流網點的二樓單間。

△易洪波在夏木工作室

在雜志、視頻采訪里看到的易洪波，目光凜然，安靜，高大上，現在坐在對面的易洪波普通話里帶著些微瀏陽話鄉音，愛笑，又有一點淡淡的喪感，“這十一年，基本在原地踏步。”

易洪波從北京服裝學院服裝設計專業畢業后，曾在上海、浙江做過幾年服裝設計，后進入媒體工作，曾就職于設計雜志《新視線》。2010年，他回長沙創業做自己的服裝品牌“單人旁”，創業失敗后，又回到北京的雜志社工作，“媒體的經驗給了我開闊的思維，讓我有勇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2013年，他離開雜志，越來越篤定應該將夏布帶回現代社會，正式創立“夏木”。

尋找和挖掘夏布，靠一己之力將夏布重新帶到當代的設計領域里，易洪波最初的身份是“布販子”。夏木作為面料工作室，為各大品牌提供夏布面料和合作開發產品，他相信夏布所具有的織物獨特性和承載的文化內涵，能在當代延續。

后來，他逐漸發現定位應該不止于此，除了布販子，自己還應該是設計師，易洪波摸索著用夏布做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但最終沒有形成一定的量產。

他還參與策劃了一些藝術展覽，做點手工織物和推廣夏布的工作，“在紡織、家居、服飾等幾個行業的邊緣忽明忽滅地存在著。”

易洪波通過夏木這些年積極與品牌、設計師合作，以及與媒體的聯合宣傳，讓夏布在國內獲得了一定的關注度。

由PSA（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與香奈兒文化基金會聯合舉辦的「新文化制作人」項目的第一期，名為“手藝再興”，夏木（SUMMERWOOD)參展，就是以“怪談”為名，附注拼音為Daguigang（請以湘語念出），其實跟“中國奇譚”是一個意思：聚焦于山川之間的神靈鬼怪。

苧麻產于山野，山野鬼怪多，野人相聚，免不了要“打幾句鬼講”，勞作之余的走板荒腔。

在市場和大眾對夏布的關注度上，易洪波做的事情，顯然產生了影響，他口中的原地踏步，主要指經濟層面。易洪波認為，也許可以學習國外將面料品牌化的優秀案例，譬如英格蘭的粗花呢、澳洲的美利奴羊毛等。

“我也想掙錢啊，但基本沒靠夏布掙到錢。”易洪波又笑起來，我細問了下，現在的工作室年租金是兩萬，他一個人在打理工作室，做所有的事情。

最開始，他請了一個瀏陽當地的大姐，做一些織布和做產品的工作，那時候他來上班也還算規律。2022年，曾拿到了幾個較大的訂單，制作售出了快200匹布，后面兩年，僅零散有一些訂制的小訂單，營收可謂慘淡。

瀏陽大姐離職后，這樣的營收撐不起再找一個人，易洪波只能打消了這個想法。一個人來工作室待著，也變得閑散了起來，他試圖規律化一點，但磕磕巴巴，“基本處于一個離群索居的狀態。”

工作室里，熱愛和工作鉚接在一起，渾然一體。就在我寫文章的當天，易洪波可能也正在里面度過離群索居，不自律的一天——有訂單就干活，處理對接一下事務，沒有事就喝喝茶，閑散地消磨完一天。

曾有雜志這樣描述，任何一種被時代淘汰的事物都不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也絕非不可逆，傳統文化的未來有自己的可能，我們當下要做的是不斷嘗試讓其跟上時代，盡力去保存傳統里的精華，等待時代的金手指在某一瞬間的決策。

“我確實是存著這樣一個希望。只能守株待兔。”易洪波笑著回答。

Q&A

柒柒：夏布吸引你的是什么？

易洪波：學服裝設計的人，會對面料特別感興趣，每一種材料都有自己不同的性格，這些性格會關照到自己的性格。一定是在它身上，找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東西。

所有的麻我都很喜歡，苧麻，質樸有光澤，干干凈凈，硬朗，個性比較突出。如果比做人的話，低調，有性格，所謂的有身骨。

夏布更像有生命的矛盾體，堅韌而脆弱，這也是它的最動人處。其實夏布不夠親膚，我可能喜歡這種距離感和不合群。

柒柒：從北京回到瀏陽，會有落差和適應的過程嗎？

易洪波：有一點，但不多，我能夠容忍或者欣賞那些不同的，多元性的東西。

柒柒：聊到十一年，感覺在原地踏步，你心情會很復雜嗎？

易洪波：肯定是復雜的。我肯定希望能夠掙點錢，但現在就沒掙到，但又不得不繼續做下去。

我現在也想明白了，很多時候能做一輩子的事情，你不是沖著錢去做的。我自己的個性也不是掙錢的料。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也是喜歡的事情，能一直耕耘下去，把它做出一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做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肯定能做出來。

△夏布工作坊

柒柒：我記得你之前有說過，到了這個年紀，你只能做這個，也只會做這個。

易洪波：最開始確實很單純，喜歡做這個東西，很開心，而且覺得做得有意義有價值。但后來發現給自己挖了個坑，陷進去了，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有點不想跳出來的意思，跳也跳不出來。我性格里好像少了一些湖南人霸得蠻的性格，喪喪的。

尤其今年，基本屬于躺平的狀態，努力也不一定真的會怎么著，所以就隨他去吧。

柒柒：有時候人生是需要一個悠長假期。

易洪波：哈哈哈，那也太長了。

引用參考：易洪波《夏布，手織新季》，《尋找夏布帳子》。

作者——柒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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