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導演邵藝輝在遭受網絡輿論沖擊之后,解散了影迷群,關閉了微博和豆瓣的個人賬號。此事最值得深思之處在于:她是一個女權主義者,而沖擊她的,主要卻也正是一群女粉絲。
邵藝輝一貫支持女性主義,她曾說過:“身為女性創作者,一到具備了性別意識,而且有意識的檢索自己身上被塑造出來的部分,一切會有新的體驗。”
這并不只是說說而已,由她執導的電影《好東西》就塑造了不止一個正面的女性形象,廣受好評,觀眾中據說8成以上都是女性。既然如此,她為何會被女粉絲沖?
此事的起因微不足道:恰逢前體操冠軍吳柳芳“擦邊”被封的爭議事件,她給一條相關微博點贊了,那條微博中稱贊吳柳芳不忍心別的孩子步自己后塵吃苦是“菩薩心腸”。
當時正有許多女性反感吳柳芳,邵藝輝此舉也被解讀為“背刺女權”,“打著女性主義的旗號,卻暗中贊許媚男行為”。 盡管她很快取消了點贊,并解釋說并非認同“擦邊”,只是那條微博是夸吳柳芳善良而已。然而為時已晚,連日沖擊之下,她被罵到噤聲。
豆瓣“娛樂逗地組”在談到此事時,兩條最高贊都質疑邵藝輝的道德真誠:
“消費并不能帶來權力。什么‘消費就是在為你想要的世界投票’,完全是消費主義的話術。美役產品,女人就是消費的主力軍了,月經巾女人也是消費的主力軍,為什么人家依然敢貼臉辱女?完全是因為現階段的女人失權。本身就有觀影需求的姐妹可以看看這些電影,沒有觀影需求的姐妹不需要為了這些打著女性主義口號的電影消費。”
“她們那個階層潛規則那么多,早就習以為常了吧,不理解真正的女權卻拍了個女權電影,這不就是笑話嗎?擺明了吃這口飯來的,真當她們會為了女性謀權益嗎?都能說不打拳,還想讓男人上桌了。”
當然,也有人支持她,獨立導演Santaku Dai在豆瓣上稱贊《好東西》是“今年最獨特、最旗幟鮮明、最四兩撥千斤的女性主義2.0”:
圍剿只是給吳柳芳點了個贊的邵藝輝,我是真的無法支持不能理解也不想坐以待斃,一個明明是在某種權力結構下被拋下的人,選擇了一種討生活的方式,另一位女性點了個贊而已,至于圍追堵截、惡語相向,扣帽子到說她背叛了某個群體么? 這種情緒煽動的極端二元的對他人的臆斷和定罪,再沒點反對聲音,都特么感覺成我們的“政治正確”了,這對么?
微博上一位ice ber談到此事時,從輿論氛圍來看,說這“真是太嚇人了 ”: “ 我有種政治 不正確的感受: 在長期高壓的負和博弈環境里,負擔起弱勢群體的期待 ,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 ”
當然,即便到現在這樣,仍有人不罷休,諷刺邵藝輝關閉賬號不過是以退為進的“裝可憐”,以此博取公眾同情,因為她除此之外別無更好的反擊手段,但這并不能證明她之前的做法就是對的。
在關閉微博之前,邵藝輝轉發了 Ricky Gervais的一句話 委婉地批評: “ 覺醒是為了讓我們看清與反省自己,而不是用來審判與霸凌他人。 ”當然,這很快被視為自辯,最終只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激起了批評者更大的怒氣。
對不了解此事內情的人來看,這不過是一場好戲。微信群里談起,有男性就半是揶揄半是輕蔑地說:“我都不知道這幫女人在吵什么。”這也是一些女性主義者為之痛心的地方:女性內部的分歧,成了旁觀者眼里的笑柄。
分歧?那當然是有的。因為這原本就是非主流群體的可靠標志:正因為她們彼此隔絕,所以才不能團結起來發出一致的聲音。
一直都有人說“女性是一種處境”,但實際上,女性遠不止“一種處境”,不同女性的處境相去甚遠,以至于她們彼此之間就分歧重重,難以達成共識。女人并不天然就是女權主義者,更不用說女權主義內部就有各派觀點。
2017年1月21日,“華盛頓婦女游行”創下美國歷史上單日游行人數之最,其主題原本旨在團結全體女性:“女權是人權”(“Women's rights are human rights.”),然而很快就出現了裂痕,支持女性選擇權(pro-choice)的女權主義者并不歡迎另一群支持胎兒生命權(pro-life)的“新浪潮女權主義者”,因為在前者看來,“真正的女權主義者”應該是支持墮胎的,反對墮胎的怎么能算女權主義者?
著名女性主義者Gloria Steinem:“任何認可男女平等和完全人性者,都是女性主義者。”
相比起來,吳柳芳“擦邊”事件及其余波的邵藝輝噤聲,都不過是“茶壺里的風波”,但這恰好具體而微地折射出國內當下看似熱鬧的女性話題背后,人們的價值立場彼此相去甚遠,非但無法達成一致,而且在網絡輿論場上,公共討論令人遺憾地未能促進反思和共識,而是推動了進一步極化。
吳柳芳“擦邊”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發酵到這一步,很大的原因之一,在于她戳中了不同價值立場的女性:相對保守的女性看不慣她挑戰道德邊界的“不檢點”,“影響不好”;而女權傾向的年輕一代則痛恨她此舉“媚男”。微妙之處就在這里:雖然兩邊都厭惡她不“自尊自重”,但她們對“自尊自重”的具體理解和詮釋其實是相去甚遠的。
從表面上看,對邵藝輝的撻伐只是因為她轉發了一條稱贊吳柳芳的微博,但問題是為何這能掀起如此巨大的聲浪?這當然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閑的”,而是我們社會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一個人(尤其公眾人物)必須動機純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是不可原諒的。
諷刺也可悲之處就在這里:邵藝輝如果不是一個剛推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的女性主義導演,如果不是一貫為女性主義說話,她點贊一條吳柳芳相關的微博,還不至于激起這么多的反感。想想看,如果她是一個發表厭女言論的男人,那就算做得更過分一點,別人都無法批評她偽善。
也就是說,這不僅是道德審判,而且針對“真正的女權主義者”的道德標準還遠比一般人高。就像在革命團體中常見的那樣,這導致了一種不斷升級的內部道德凈化,最終會發現沒有一個人能經得起360度無死角的審視,而那些“真小人”反倒逃脫了審判。
更重要的是,這種以道德圣人來要求他人的做法,不論如何,底色是一元主義,將任何差異都看作是無法容忍的偏離和錯誤,這不僅與女權主義的多元文化導向沖突,而且說到底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權威主義。實際上,這種不寬容的傾向,一直以來都被男權文化視為一種堅定的男性氣概。
我這么說不是和稀泥:在爭議是不是“真正的女權”之前,不如先承認女權內部就有不同的聲音,看到不同女性的不同處境,更多理解,更少攻擊。真正的勇氣不是攻擊,而是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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