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三月,遼沈失陷、十幾萬明軍盡沒。在內閣次輔劉一燝和御史江秉謙的力薦下,朝廷決定召回去職不到半年的熊廷弼,任命為兵部右侍郎參贊遼事。但熊廷弼以抱病為由,堅決不同意出山。
其實不光熊廷弼不同意,同時間其他幾位被升職回京入兵部事的大吏都謝絕了召令,如張鶴鳴(貴州巡撫)、王在晉(山東巡撫)、祁伯裕(甘肅巡撫)等。原因無它,楊鎬、熊廷弼、袁應泰已證明遼事是個燙手山芋。
三月二十七日,天啟下旨申斥并令兵部盡快督促相關官員到任。同時也用“忠臣義士”激將熊廷弼,“方今奴酋薦食狂逞,忠臣義士豈無枕戈擊楫之思”。兩天后天啟又發敕諭打感情牌,肯定熊廷弼功績的同時稱自己非常后悔,不該錯信讒言致其去職。并坦言自己少年登基難堪重任,懇請熊出山相助等等。
因熊廷弼還是不為所動,四月中天啟又發出一道敕諭。一面繼續寬慰勸說熊廷弼,一面高調宣布要處置當年彈劾熊廷弼的言官們(后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降三級,姚宗文罷職,郭鞏外貶)。
至此熊廷弼無法繼續推脫,只得領命謝恩,但并不看好自己的結局。熊廷弼臨行前致信朋友張五云托付未盡家事,言辭頗有悲鳴之意,可能覺得自己此次北上后再也不回來了。
五月十八日熊廷弼抵京,情況似乎比他預想的要好得多,因為此時遼東已經有了主事人 – 遼東巡撫王化貞。
經略袁應泰殉國時恰逢遼東巡撫薛國用病倒,原廣寧右參議王化貞不得不臨危受命,代為履行遼東巡撫和經略職責。因表現出色,王化貞不僅接替薛國用出任巡撫,也是遼東經略的熱門人選。但熊廷弼改變了一切,六月初一他應天啟問詢上呈了《三方布置疏》。
廣寧用騎兵對壘河上,以形勢格之,而綴其全力;海上督舟師,乘虛入南衛,以風聲下之,而動其人心,奴必反顧,而亟歸巢穴,則遼陽可復。于是議登萊、天津并設撫、鎮。山海適中之地特設經略,節制三方,以一事權。
首先,多路包夾后金這種戰略的原創是王化貞。他早在五月就向朝廷諫言,“今之畫謀而守者,非為區區河西彈丸計也,將進而撫定四衛(遼南),收取遼陽”。其安排毛文龍偷襲鎮江,也是為了開辟包夾后金的新戰線。
其次,熊廷弼的“三方布置”提醒了天啟一個事實。
河東的失陷,不僅意味著征剿后金的戰略基地要向關內轉移,還需將多省資源統一調配和管理。雖然從組織效率上說,熊廷弼的建議無可厚非。但明廷和皇帝從“安全”方面去看,就不可能允許京畿周邊出現一位執掌十幾萬大軍和數百萬錢糧的封疆大吏。明廷賭不起,所以必須拆權。
最初熊廷弼贊同吏科給事中薛鳳翔的建議,不再另設經略一職而是擴大王化貞的巡撫權限。但基于上述考慮,天啟和中樞還是弄出個很別扭的方案。六月初五,任命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遼東,并專門指出“山海設經略重臣,節制三路水陸官兵”,即熊廷弼是王化貞的領導。
朝廷的本意應該是王化貞統領大軍與后金作戰,熊廷弼作為領導鉗制王化貞并負責為征剿后金籌措援兵和軍需。因為熊廷弼第一次出任經略時就表現出他強于后勤,而且基本不干預一線軍事。
只能說想法美好現實殘酷,朝廷不僅從一開始就把王化貞和熊廷弼置于爭斗的漩渦,而且也忽略了王化貞和熊廷弼都有著各自的執拗。兩人關系的正式決裂,源于王化貞的一份奏疏。
七月十一日,王化貞向兵部上報兵馬錢糧狀況以及戰守之策時,附帶表達了一些其它“觀點”。
其一,他覺得自己所盡大多為經略職責,只因之前經略缺位,依據“便宜行事之權”代經略布置。但巡撫與經略“一體承擔”,他有責任向經略匯報,相關號令也應當視為出自經略。
這潛臺詞為,不光是以后追責時鍋不能他一個人背,如果真讓熊居上謀劃,那他王化貞也不會替熊背鍋。
其二,如今經略到任,他不敢不全數交還權力。之前他代經略發布的命令、部署等,如果經略不同意,可以通知他修改。
這潛臺詞為,經略不要亂改相關部署和計劃,或者說他不會完全還權。
從王化貞的視角,這并不是故意搞事。
因為河東大潰,人皆言河西也不可守時,是他王化貞頂在最前線。現在局勢穩定了就空降個經略(還疑似盜版他的戰略),王化貞怎么看都覺得熊廷弼是來“摘桃子”的。頂在一線本就危險,再加上明廷對于敗將極酷(幾乎全是死罪),王化貞也不愿意將身家性命交付他人之手。
從熊廷弼的視角,王化貞這個人非常不地道,所以他回懟了一份奏疏。
一,熊廷弼覺得王化貞是在“越級上報”,無視綱紀和他這個領導。二,熊廷弼認為王化貞借奏疏強調“便宜行事”之權,實際是不想還權于經略。三,熊廷弼認為他和王化貞之間的職務關系不是“一體承擔”。
熊廷弼的意思是,他作為經略掌握“大關竅”,即整體的部署和謀劃。而巡撫應通過自身“便宜行事”之權,去實現經略的決策并負責。哪有什么交還后由經略擔責一說,“凡一方軍馬錢糧、虜情軍機皆得專主,非假非借,不得交還也”。
熊廷弼的反擊,從管轄的角度是對的。但對于王化貞來說就太欺負人了,同意你來摘桃子已經不錯了,還要我給你“背鍋”?此后兩人就開始爭鋒相對起來。
七月十九日,毛文龍的“鎮江大捷”進一步激化了兩人的矛盾。
由于明軍在遼東一敗再敗,這場戰果不大的勝利被明廷視為“奇捷”(天啟還舉行了獻俘儀式)。王化貞因此聲望大漲,天啟也同意了他比較激進的進軍三岔河計劃(兩面夾擊后金)。
王化貞立馬派遣四萬明軍進駐三岔河,得到消息的熊廷弼也親率兩千兵馬出關支援。但努爾哈赤很快就擊潰了在后方搞事的毛文龍,當熊廷弼到達廣寧右屯衛時,王化貞連遼河都沒有渡,就率兵返回了。
到此熊廷弼大概率又給王化貞加了一個無能的標簽,對王化貞的反感也從對事向對人偏移,而熊廷弼的“嘴毒”是出了名的。
如王化貞熱衷于聯合蒙古共滅后金,熊廷弼寧愿別人說他越權(遼東巡撫有“專司蒙古”之權),也要罵王化貞“言吾用西人可以不戰,戰,吾用其叛降,可不煩兵而下 …… 種種自詡自任,而毫無一驗也”。
王化貞整編各地援軍后,提議命名為“平遼軍”。熊廷弼反對不說,還嘲諷王化貞無知,遼人又沒有造反,你平什么遼 ……
爭到十月,熊廷弼專門給王化貞寫了封信。將數月來對王化貞的種種責難又匯總以領導的身份重新訓誡一次,并批評他急于求成不用心于防守和練兵等等。信尾熊又表示自己本不想說,只是“功罪一體”不得不說(意思就是你在坑我)。
熊廷弼也知道他這信能氣崩王化貞,所以在信里專門寫道,知道你看完會又氣又恨,但希望你能平復心情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 如熊廷弼所料,王化貞看完信后氣得半死,從此以后不再搭理熊廷弼。
王化貞處沒回應,熊廷弼就開始指責兵部尚書張鶴鳴和內閣不配合他實施軍事部署和指揮王化貞,不僅這場斗爭變得愈加復雜,也讓熊廷弼越來越負氣。朝廷要求熊廷弼出關常駐前線,熊廷弼就開始各種回懟。總而言之,越是有人要求,他越是不同意(一直杠到十月二十五日才出關進駐廣寧右屯)。
由于經撫越鬧越兇并波及朝堂,朝廷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處置二人。
最初有人提議“留一去一”但天啟沒有同意,而是根據熊廷弼信里的“功罪一體”傳旨二人在遼事上“同功同罪”。意圖捆綁二人迫使他們主動合作,但是沒有效果這兩人吵得更兇。
十一月王化貞上了一道非常激進的奏疏,“以六萬軍平遼”。熊廷弼上疏嘲諷,請王化貞火速發兵平遼,并請將自己罷職以免折損將士們的士氣 ……
天啟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熊廷弼在閭陽驛見到自廣寧大敗而來的王化貞,除了嘲諷“六萬軍蕩平遼陽,竟如何”之外,也在考慮如何切割與廣寧之敗的關系,由此做出了一個非常錯誤的選擇。
熊廷弼單方面重新界定了經略和巡撫之間的責任關系,王化貞負責關外,他居山海關負責登萊和天津。因此熊廷弼沒有考慮收容潰兵奪回廣寧或者就地組織防御,而是直接下令關外撤防,退回山海關。
這個決定是導致熊廷弼最后被傳首九邊最重要的原因,就如會審的判語“廷弼試捫心一思:比之楊鎬更多一逃,比之袁應泰反欠一死”。“逃命罪加三級、殉國罪減一等”,雖然是句玩笑,但確實是古代朝廷和士大夫們的政治原則。熊廷弼不可能不明白,只能說他此時過于偏執與王化貞劃清界限了。
退回山海關后,葉向高、王在晉等人力勸熊廷弼趕快出關復土,以圖戴罪立功。但熊廷弼卻選擇打嘴仗,上《封疆已失疏》《遼事是非不明疏》《請發從前疏揭質對疏》意圖說明關外不是他的責任區,廣寧之敗也沒他的鍋 ……
對于天啟和部分朝廷官員來說,熊廷弼就是為求一命而不顧體面了。所以既便沒有黨爭,他也是死路一條了。
編者附:廣寧慘敗后,王化貞沒有退回山海關,駐留在寧遠前屯衛,后論罪未及家人。廣寧兵備道參政高邦佐(當時申請辭職已被朝廷批準)在松山自盡,朝廷賜祭葬謚忠節。兵部尚書張鶴鳴自請出關巡檢,加太子太保、賜蟒玉及尚方劍。對比下來,熊廷弼有點不太會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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