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被帶入了黑暗的深淵。

醫生說：先天性尿道下裂，需要手術。

醫生還說，三百個孩子中會有一個得這種病。原因不明，可能是因為母親攝入激素過多，或者，家族遺傳，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科學無法確定。但是，因為尿道溝未完全閉合到陰莖頭的尖部，所以，成年后，可能會造成性交困難，也難于使配偶受孕。

我眼前一片灰暗，為什么，你還這么小，就要面對這樣的人生考驗！我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

老人說，月子里不能掉眼淚，否則會哭壞眼睛，可是，看到你日漸豐滿的骨肉，日趨明亮的烏黑眸子，醫生的話和當時悲憫的眼神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你是這么漂亮可愛的一個小孩子啊！于是，我的淚流成了河。

出生后的前三個月，你總也不笑。孩子，你為什么就不笑？難道是我們母子心心相連，你感受得到媽媽的心情嗎？

你一天天長大，會戰戰兢兢扶著沙發站起來了，會咿咿呀呀地說話了，聽到音樂會扭著小屁股得意地張著嘴巴笑了。大家說，這個孩子真乖。沒有人知道，這個可愛的孩子會怎樣傷到母親的心！當別的小男孩可以站著撒尿的時候，媽媽的小寶貝，你只能像個小女孩一樣蹲著撒尿，否則就會尿濕了褲子！

二

一歲的時候，我們帶你去了一所有名的醫院做尿道下裂修復手術。當小小的你被推進手術室，我的心也仿佛被帶走了。手術室外，我和爸爸足足等了四個小時，我們擔心，擔心手術不成功，擔心麻醉發生意外，度日如年不是我們當時的感受，那分明是，一天一世！

當你出來，麻藥失效，你疼得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呻吟哭泣，孩子，你不知道，媽媽本來不信神，但是，為了你，媽媽寧肯相信，世間真的有神的存在，他可以聽見并且答應，一個母親發自心底的祈盼！

為了怕你碰到傷口，你的雙腿被分開，并用帶子綁在病床上，連翻個身都不能夠。大熱天里，一住就是十四天。病房里，一歲的你那么乖巧。當你想要鄰床哥哥的玩具玩的時候，你就對著阿姨，疊聲地叫媽媽，仿佛“媽媽”是個萬能的魔咒，一念就會心想事成。你怕醫生護士，但是你不說，只是在查房的時候，悄悄的將屁股往里挪了又挪，并且趕緊地，揮手對著那些叔叔阿姨，說拜拜。

終于出院回家了，半年后的復查，醫生說，外形正常，恢復得不錯。媽媽喜悅無限，心里終于一顆石頭落了地。

三

可是，你經常低著頭，翻看自己的小雞雞。有一次，你忽然哭了，指著自己的小雞雞，說：“媽媽，你看，你看！”

我害怕了，問你怎么了。你說，小雞雞里面有塊肉肉。因為手術的問題，你的包皮被切開，陰莖的頭兒一直是外露的。我笑了，故作輕松的說：“寶貝，沒關系，都是這樣的呀。不信，你看爸爸的！”我假裝去捉爸爸要給你看，爸爸逃了，你笑，點頭說：“嗯，是這樣的。”

可是，你開始關注爸爸的身體。洗澡的時候，你經常偷偷地趴在門縫上看，在外面笑。爸爸睡覺的時候，你會掀開他的睡衣，甚至有時候，趁他不注意，偷偷摸上一把。爸爸生氣了，你還是樂此不疲。

后來，到小朋友家里玩。小朋友撒尿，你看到了別人長長的小雞雞，看得那么入神，回家后，你看看自己的，對我說：“媽媽，小朋友的小雞雞和我的不一樣。”我笑了，“寶貝，你的小雞雞比誰的都好看，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我給你洗了澡，哄你入睡，自己久久不能閉眼，心碎成千萬片：醫生說過，即使手術成功，你小雞雞的外形，也永遠不可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能保持正常的功能，就不錯了！你還小，當你長大，當你遇到喜歡的女孩子，當你結婚，媽媽才有可能知道，這場手術是不是最終成功，而這，還需要經過二十多年的煎熬！

我只是沒有想到，這答案，居然來得這么早。

那天，一位醫生朋友來，和她說起你的病。她看了你，有些焦慮，建議我們去北京，那一刻，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四、

北京兒童醫院，星期五，當天的號早已掛完了。我抱著熟睡的你，走進泌尿外科專家的診室，哀哀地求著她，求她再加一個號。我們千里迢迢而來，媽媽的心,再也經不得這么久的煎熬了！

醫者父母心，專家看看熟睡的你，給我們加了一個號。她看過你先前的手術復查診斷后，氣憤地說：“什么外形正常啊，都彎曲了！為什么第一次不來？第二次手術，更麻煩。就像做衣服，已經把布剪開縫好，現在拆了重新改，布料還不知道夠不夠呢！”

醫生說的話，像針尖，每一個字都細細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梁醫生說，她現在已經不做手術了，給我們一個名字，建議我們去手術室，直接找那位醫生，問問他能不能做這個手術。我聽出了言外之意：如果他不做，那么或許，沒有人可以做了！

我和爸爸站在手術室外，飯也沒有吃，焦急地等待。那位醫生正在做手術。里面每一個人出來，我們就會陪著笑臉上前問問。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我們等啊等，醫生總也不出來。

你知道什么呢？三歲的你，在醫院的樓梯上，咯咯地笑著，跑來跑去，出了一頭汗。摔倒了，爬起來，也不嫌累，甚至開始倒退著從上往下走。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不怕人笑話，跑到醫院走廊的窗戶前，捂著頭，放聲大哭！

聽見我的哭聲，你慌忙跑過來，神色緊張，抱著我的腿連聲問：“媽媽，媽媽，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蹲下身告訴你沒什么，你伸出胖胖的小胳膊，把媽媽的腦袋緊緊抱在胸前，說：“媽媽不要害怕，有我呢。”我把頭埋入你的懷里，聽到了你小小的心臟在胸膛里咚咚咚地跳。這是一個小小男子漢的胸膛，盡管，它并不寬闊，盡管，它的主人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奶香！

我擦干了眼淚，站起來，又開始了等待。后來，終于得到答復，醫生答應,可以為我們做手術!

一個月以后，兩年前令人心碎的一幕重新上演，我和爸爸坐在手術室外，又一次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手術室的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媽媽的心有如井臺上的轆轤不斷地被提上來落下去。

終于，你被推出來了。緊閉著眼，蒼白的小臉平靜祥和得有如天使。

醫生說：手術挺好的，很順利。糾正了陰莖下彎，同時把過于靠下的尿道口向上移了。將來，不會影響孩子的生育!

醫生的這些話，那么動聽,分明就是舉世無倫的天籟之音啊！

五

曾經，我開玩笑問你：“寶貝，是不是，媽媽上輩子欠了你的？”

你點點頭，說：“嗯。”

我忍不住笑，問你：“那么，我欠了你多少錢啊？”

你想了想說：“兩塊錢。”

“天哪，我就欠了你兩塊錢，你這輩子就來給我做兒子啊！”

“嗯！”你昂首笑著，眼神狡黠，語調卻毫不含糊。于是，我一把把你推倒在床上，兩個人笑作一團。

可是，孩子，如果真的有前世，我怎么會欠你那么多的債？

莫非，我也曾經是你的孩子？

一個享受了父母好多愛卻心安理得的孩子？

一個長大后到處亂闖讓父母擔心的孩子？

一個在父母百年之后仍然未能用“孝”還清債務的孩子？

除非，我就是你的孩子！

那么今生，孩子，請讓我，好好地，用愛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