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九點,天黑了個透徹。
透過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我依稀看見戈壁浩渺,無邊的夜色里沒有一絲光亮。厲風發出陣陣嚎叫回旋在天地間,仿佛千萬頭野獸齊聲怒號,教人毛骨悚然。
“臥槽!”司機一聲粗口,踩了剎車。
前檔玻璃前出現了一個女人,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臉色蒼白,宛若鬼魅。
車又開動了。
我回頭望去,她依舊站在路中間,有雨珠從她的身上滴落,化成一攤黑色的水。
我將目光從女人身上收回來,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坐姿,閉上眼睛正欲小憩,突然巨大的聲響在耳邊炸裂,與此同時,一股力量拽起我的身體朝破裂的窗戶扔去……
劇烈的晃動中,我睜開眼睛。
“女士們,先生們,飛機受強對流影響,引起顛簸,請您回到自己的座椅,系好安全帶……”
我摸了摸腰上緊扣的安全帶,松了口氣。
2
第二天一早,我從銀川中轉,踏上開往中衛的火車,再經旅行社的車前往騰格里沙漠。
“這里是寧夏跟內蒙的交界?!彼緳C緩緩停下小巴,“到沙漠邊緣了,得換越野去營地?!避囬T打開,陣陣熱浪襲來,司機領著我們走到一輛黑色越野車旁,我們六人陸續上車,各自系好了安全帶。
“小趙!小趙!”有人三步并兩步地跑來,敲了敲駕駛位的玻璃:“幫忙帶個人唄?”
越野車司機小趙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他皺了皺眉頭,沒作聲。
那人急了:“我今天就拉了兩人,老王幫帶一個,還剩一個小伙子。我瞅你這車不是還有空位?我這著急回家給孩子過生日?!?/p>
小趙最終還是答應了:“好吧?!?/p>
“謝謝了!我等下就把他的參團協議發給你?!蹦侨苏f著,回頭招了招手,“上這輛車?!?/p>
戴著墨鏡的年輕人在小情侶旁邊坐下,車立即啟動了。
沙丘起伏,綿延不絕,車時而騰起,時而下沖,一路漂移,刺激無比。耳邊不時傳來年輕女人的尖叫,以及男人“寶寶別怕”的安撫聲。
車行兩小時,到達位于湖邊的營地。所謂營地,不過是沙丘腳下的一片平緩沙地。我伸長脖子,看到湖的另一邊有截鐵皮圍擋,沒有頂更沒有門,那或許是廁所?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大家過來一下?!?/p>
我循聲望去,小趙已經擺好了折疊桌椅,桶裝水也架了上去。
“我介紹一下?!毙≮w看人齊了,說道:“等會自由活動,我這里有滑沙板可以借用,五點開始搭帳篷,之后吃飯,晚上有篝火和燒烤?!?/p>
“哇!篝火!”男孩很興奮。
“師傅怎么稱呼???”
“我叫趙靖,大家叫我小趙就行?!壁w靖看了看手上的名單,“大家也不妨自我介紹一下?!?/p>
“劉大偉,四川人,這是我老婆兒子?!眽汛T的中年男人搶先說。
“我叫劉浩天,今年十三歲?!蹦泻⑷夂鹾醯模瑐€頭比他媽媽還高不少。
“陳淑善?!?/p>
“姚麗,從上海來?!?/p>
“我叫張曉光?!贝┲═恤的男子說著,攬過姚麗的肩膀,“麗麗是我女朋友?!?/p>
“江乘月,安徽人?!蔽艺f。
最后一個上車的人摘下墨鏡,“林與風,陜西西安人。”
竟然是他。
飛機上,他是我的鄰座。顛簸過去后,機艙飄起飯菜的香味。我放下小桌板,瞥見空姐將餐盒遞給了他,他接過,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桌上。待我吃完,他又主動接了過去。當時,他還貼著暈機貼,氣色不是很好。
“真巧啊?!?/p>
林與風長得白白凈凈的,五官卻很英氣,眉毛黑濃,鼻梁高挺,加上他之前的舉動,我對他印象不錯。
我笑了笑,“是啊。”
“裙子很美。”
深藍色的裙擺和繡著瓔珞紋的紅系帶在風中飄動,我攏了攏身上的薄紗披巾,“挺適合沙漠的。”
傍晚,太陽躲進了云層里,沒有日落。入夜之后,也沒有星星。
我怏怏地回到逼仄的帳篷里,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聽風沙呼嘯的聲音。過了許久,我都沒有絲毫睡意。于是我拉開拉鏈,鉆了出去,新鮮的空氣夾雜著細小的沙粒撲面而來,借著天地間唯一的光源——越野車旁的探照燈,我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你也沒睡?”
“太悶了,睡不著?!?/p>
林與風嘆了口氣:“沒有星星?!?/p>
我抬起頭,猝不及防的,無邊的黑暗向我奔涌而來,仿佛下一秒就能將我吞噬。
“但愿有日出吧?!?/p>
3
清晨。
我克制著未盡的睡意,掀開帳篷,滿懷期待地迎接沙漠的日出。天微微泛藍,有些亮了,但是有云。趁大家都還沒起,我趕緊去解決了一下生理問題?;氐綘I地時,林與風正從帳篷里出來。
“有日出嗎?”
我搖搖頭。
他并不甘心,帶著單反爬上了沙丘。
簡單洗漱完,我搬來一個大半截腿都埋進了沙里的折疊凳,慢條斯理地梳起頭發。忽然,頭頂感到些許涼意,我一驚,抬頭見水滴從空中飄落。
我無奈躲回帳篷,看雨嘩嘩地下。
“沙漠竟然下雨了!”隔壁帳篷一角被人拉開,露出姚麗的腦袋。
“說明我們運氣好,別人想看還看不到呢?!睆垥怨庑ξ卣f。
另一邊,劉家的帳篷里也有了說話聲。趙靖的帳篷離得遠,還沒有什么動靜。
林與風回來時,不僅T恤濕透,臉上也布滿了水珠。他站在雨中,目光逡巡一圈,臉色比遇到氣流顛簸時還要蒼白。
“你怎么了?”
“他死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姚麗驚呼:“誰死了?”
劉大偉剛上完廁所回來,一臉茫然,“出什么事了?”
“趙靖死了。”林與風冷靜了許多,他指著小湖的方向,“我去那邊拍照,看見了趙靖,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刀?!?/p>
淅淅瀝瀝的雨里,一行人心事重重地走到趙靖的帳篷前,劉大偉率先掀開篷布,除了鋪在地上的防潮墊和卷成一團的睡袋,里面別無他物。
張曉光湊上前,嘀咕了一句:“真沒人啊。”
“啥子都沒有,去湖那邊看看吧。”劉大偉臉色沉沉。
“咦?”張曉光抖了抖睡袋,掉出一個白色藥瓶,他撿了起來,“鹽酸地芬尼多片,什么玩意?”
“沒得說明?”劉大偉問。
張曉光搖頭。
我勉強保持著不動聲色,冷汗卻浸濕了后背。
“這是兇手留下的嗎?”姚麗探著頭問。
“不知道,沒準是趙靖自己的?!睆垥怨廪D向林與風,“走吧,去湖邊?!?/p>
林與風帶路,劉家三口緊隨其后。姚麗緊緊拉著張曉光的手,我走在最后。我們路過湖邊,又前行了幾百米,爬上林與風說的沙丘,再慢慢下到背坡,一個蓄著液體的人形淺坑出現在視野中。
林與風停下腳步,雙腳仿佛被釘進了地里。
“這什么都沒有啊。”張曉光一頭霧水,“你不會耍我們吧?”
“可那個坑……”姚麗拉著張曉光走近了一點,“血!是血!”
坑里,雨水泥水與血水混在一起,呈現出詭異的色調。順著背坡往下,一串腳印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越來越模糊。
如果不是林與風相機里的照片,我寧愿相信,趙靖只是失蹤了。
回到營地,我們分了食物,每人兩瓶礦泉水,一袋吐司,一瓶牛奶。原本,吃過早餐我們就該走了。
“兇手拿走了車鑰匙?!眲⒋髠リ愂鲋鴼埧岬氖聦?,“他想困住我們?!?/p>
“打不通,還是打不通?!迸榈囊宦暎惏咽謾C甩出老遠,“不是說沒信號也能打110嗎?”
“理論上可以。但是,在沙漠腹地,基站完全覆蓋不到。”林與風說。
張曉光撿回手機,對姚麗說:“我們不能在這等死!”
“對!我記得剛坐上越野車的時候是有信號的,只要往沙漠邊緣走,就肯定能打通報警電話!”
“越野車開了兩個多小時?!蔽夷懔艘幌戮嚯x,“我們走不出去的?!?/p>
林與風繼續給他們潑冷水,“按照60公里的時速計算,越野車至少行駛了120公里。而在沙漠中,人的步行時速只有3公里。”
“4、40個小時?”姚麗一驚,“這得走兩天啊。不過,也不是非得走到沙漠邊緣,也許中途就有信號了?!?/p>
“沒有向導,甚至沒有太陽,很容易迷路。”
我按下手表的啟動按鈕,在嘀的一聲輕響后,點擊6點下方的compass,指針轉動起來,我卻猶豫了。
“九點半了。”我抬起頭, “按照計劃,我們會在十一點到沙漠邊緣換車。如果一直等不到我們,旅行社應該會派車來找?!?/p>
“不如就在這里等著吧。”劉大偉看著妻兒,嘆了口氣。
姚麗擰著眉頭,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慮,“為什么是我們?”
我心頭一顫。兇手殺死最熟悉地形的趙靖,只是為了困住我們嗎?但我們這些人,此前并不認識,總不至于是變態隨機作案吧?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空氣靜默片刻,林與風開口:“兇手應該就在附近?!?/p>
“也有可能,兇手在我們之中?!睆垥怨庹f。
“尸體消失,線索也斷了?!?/p>
“在你之后回到營地的人是誰?”
“劉大偉?!?/p>
“你們什么意思?”劉大偉臉上的肉微微抖動著,“我就是去上了個廁所?!?/p>
“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劉浩天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說:“我看過好多警察抓壞人的電視?!?/p>
張曉光點點頭:“有點道理。”
林與風笑:“如果是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趙靖死了?再大費周章地藏起尸體?”
“那誰知道,殺人犯的心理總是異于常人的?!眲⒋髠ジ芰艘痪洹?/p>
4
雨漸漸停了。
人們的說話聲里充斥著猜疑、試探,我聽得心煩意亂,便走出了帳篷。不遠處的越野車像一頭沉默的野獸,蹲守在茫茫大漠中,我走到車旁,發現折疊桌上的紙箱里空空如也,趙靖的那份早餐不見了。我想笑又想哭,多出的兩瓶水是不夠分的,有人捷足先登也在意料之中。
兇手會是誰呢?
我轉身,望著背靠沙丘、一字排開的五頂帳篷,從左往右依次住著,趙靖、林與風、我、張曉光與姚麗、劉大偉一家。而小湖和鐵皮圍擋,在趙靖帳篷的左側,越野車則停在趙靖帳篷的前方。
“江乘月。”
林與風換了件短袖白襯衫,皎如玉樹,立于黃沙。
我拋開繁雜的思緒,問:“有事嗎?”
“你知道那瓶藥是什么?!?/p>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我瞬間戒備起來。
“鹽酸什么片?我不知道?!?/p>
“你為什么不告訴其他人?”林與風稍稍走近我,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我的心也莫名顫了一下,不知是緊張,還是其他。
林與風見我沉默,輕輕笑了笑:“暈車藥是兇手留下的。或是無意,或是有意?!?/p>
“你覺得誰是兇手?”我問林與風。
“在八人之中?!?/p>
我登時無語,說了等于沒說。林與風盯著趙靖的帳篷,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看了下手表,12點了。
“江乘月,你們快過來!”
聽見姚麗叫我,我有些納悶地朝他們走去,林與風也跟了上來。剛走到我的帳篷門口,姚麗突然湊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我正要問她干什么,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悶響。
我回過頭。林與風捂著后頸跌坐在沙地里,而張曉光的手上,拿著一把瘸了腿的折疊凳。
他埋伏在我的帳篷里!
我既驚且怒:“你瘋了嗎?”
張曉光扔掉折疊凳,撣撣手,道:“我可是干了件大好事?!?/p>
姚麗松開我,挽過張曉光的胳膊,笑著說:“我老公就是厲害?!?/p>
“姐姐,那個哥哥是壞人?!眲⒑铺觳恢朗裁磿r候跑到我旁邊,獻寶似的遞來一本書,“你看!”
鹽酸地芬尼多片幾個字赫然映入眼簾。我心里一咯噔:“究竟怎么回事?”
“劉浩天翻出一本探險書,里面提到了暈車藥,說巧也巧,林與風整理行李的時候,我見到他包里有暈車貼。”張曉光看向林與風,挑了挑眉,道:“怎么樣,沒冤枉你吧?”
林與風擦了把鼻血,沒說話。
“林與風暈車,不代表他就是兇手吧?!蔽覍徱曋鴱垥怨?。
“你還記得林筱雅嗎?”
我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住。
“看來我猜的沒錯,兇手就是林筱雅的哥哥?!?/p>
三年前,林筱雅被困于那片荒涼戈壁。
“乘月,我好期待青甘大環線??!”
“你要和家人去云南?我哥也去不成,算了算了,我自己去?!?/p>
“乘月,我剛去了茶卡,簡直是人間仙境,你不來鐵定虧了!”
“我在去敦煌的路上,十點應該能到,這邊信號太差了,先掛了啊。”
自那之后,我再沒能打通筱雅的電話。
“你們是那兩輛車上的人?”我目光如刀。
“你可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林筱雅又不是我害死的?!睆垥怨饷嗣亲樱愖M帳篷。
“當年的新聞我記得,和林筱雅約好的同學臨時改變計劃,于是她一個人去了敦煌。那個同學,就是你吧?說到底,我們都是無心之失。”陳淑善走過來拉兒子的手,“跟媽媽回去。”
“是啊,誰能預料到后面發生的事?!币愵H有些忿忿不平。
“你們是什么時候想到的?”
“猜出林與風暈車那會,我就想到了林筱雅。一問,劉大哥他們也是那天晚上去的敦煌。”張曉光說著,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情。
“那天晚上……2016年7月9號?!蔽夷畛瞿莻€鐫刻在記憶深處的日子,任憑淚水肆意。
“今天是2019年7月9號!”劉浩天叫道。
“哎呀還真是!”張曉光一拍大腿,道:“果然是替林筱雅報復我們?!?/p>
“你們為什么會來露營?”
“微博轉發中了獎,不去白不去啊,結果是個圈套。”姚麗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來了。”
“我們家也是中獎?!眲⒋髠サ穆曇魝鱽怼?/p>
“他為什么殺了司機而不殺我們?”
“兇手變態啊!他想讓我們感受絕望,就像林筱雅一樣?!睆垥怨獯χ鴥词值男睦砘顒樱室鈮旱土寺曇簦叭缓笤谖覀冏罱^望的時候,給我們致命一擊。”
“接下來怎么辦?”姚麗問。
“等救援唄,旅行社也該發現我們失聯了?!?/p>
“他呢?”劉大偉指著還沒緩過來的林與風。
“哦對,不能讓他跑了?!睆垥怨馓饋?,跑去越野車底下翻騰了一會,找到幾條捆東西的繩子。
“劉大哥,來搭把手。”
“我不是兇手,也不認識你們說的林筱雅?!绷峙c風靜靜地看著兩人。
張曉光和劉大偉并不搭理他。林與風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還被敲了一棍 ,唯有為人魚肉。
林與風被捆,大家緊繃的心弦松了不少,紛紛拿出自帶的零食享用午餐。我翻出一盒自熱火鍋,沒有半點胃口。
“你真的不認識林筱雅?”
“不認識?!绷峙c風神色平靜,不似作偽。
“筱雅的哥哥……”我驚坐而起,沖到林與風面前,伸手解開他的扣子。
“你干什么?”林與風耳尖泛起淡淡的紅,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只能任我扒開襯衫的領口。
望著林與風白潔如玉的胸膛,我莫名松了口氣。
“怎么了?”
“筱雅的哥哥胸上有塊胎記?!蔽已a充了一句,“筱雅告訴我的?!?/p>
“她哥哥,今年多大?”
“二十六七吧,大她一兩歲的樣子。”
我忽然想到,張曉光看起來也是這個年紀,而林筱雅的事是張曉光最先提出的……再或者,真正的筱雅哥哥一直躲在暗處,林與風是他用來麻痹我們的替罪羊?
“江乘月?!?/p>
“啊?”我一抬頭,正對上林與風漆黑如墨的眸子。
“小心點,可能還會出事?!?/p>
茫茫大漠,風雨初歇。失去自由的林與風坐在被浸濕的沙地上,鼻血未干,領口散亂,衣褲都沾染了污漬,卻不見絲毫驚慌,倒是有幾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氣度。
“要不,我幫你解開繩子?”我低聲問。
“不行。”
我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
“我是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也是他們所知的唯一一個暈車的人,而你,是林筱雅的同學?!绷峙c風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接著說:“你若私自放了我,他們必會認為,我們是一伙的?!?/p>
“那你堅持得住嗎?”我指了指后腦勺。
“還行,已經不暈了。”
“我幫你拿瓶水吧。”算是答謝他在飛機上幫我端餐盒,我心道。
我把林與風的包拿了過來,取出一瓶礦泉水,蹲下身子喂他。不覺間,我的目光順著林與風因吞咽而輕輕顫動的喉結下移,沒想到他看著瘦,胸肌還是有的……
“美色誤人喲!”
身后響起張曉光陰陽怪氣的聲音,我手一抖,差點嗆著林與風。“你說什么?”我扭過頭,瞪著張曉光。
“嘖嘖嘖?!睆垥怨庾呓峙c風,踱著步繞了一圈,搖了搖頭:“他都這樣了,你還下得去手???”
我把礦泉水瓶插進地里,站起來,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首先,猥瑣的人才會聯想齷齪的事。其次,林筱雅哥哥的胸口有一塊胎記,林與風沒有?!?/p>
張曉光看看林與風,又看看我,目光充滿懷疑。
5
為證清白,所有人都拿出了身份證,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林與風和林筱雅都是西安人,但是,林與風和林筱雅同年,且胸口沒有胎記。我的話他們將信將疑,最終各退一步——林與風暫時釋放但需接受監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片沙漠依然只有我們七人和一輛不能動的越野車。我時刻幻想著,一輛車開進我的視野里,救我于這看不到盡頭的荒漠之中。
當年,筱雅也如此渴望過吧。從渴望到失望,再從希望到絕望。
“怎么還沒有人來救我們?要不出去看看?”姚麗坐不住了。
張曉光不同意。
“那你就待在營地等死吧!”姚麗丟出這句話,氣呼呼地拿上挎包往營地的右側走,那是車駛進來的方向。
“你回來!”
姚麗理都不理,反倒走得更快了。
我看著姚麗踩下的腳印一路綿延,直到拐過一個彎,消失了。
“你不去追她?”
“她走不了多遠。”張曉光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水。
沙漠里,時間過得很慢。吃飽喝足過后我無事可做,唯有眼巴巴地望著遠方,祈禱救援車輛出現。忽然,天空變得黑沉??耧L驟起,一團厚重的黃云裹挾著飛沙越變越大,來勢洶洶地向我們迫近,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如同末日來臨。
“快趴下!”
恍惚聽見林與風的吼聲,我立即趴到地上,身體止不住的戰栗。風沙無孔不入,即便我用披巾遮住了整張臉,也阻擋不了沙塵往鼻子、耳朵里躥。我雙目緊閉,屏住呼吸,默默祈求這場風暴早點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發現帳篷被吹得七零八落。我站起來抖了抖衣服上的沙粒,覺得渾身都疼。許多東西被吹到了百米開外的地方,大家跑前跑后,累得氣喘吁吁,也沒能撿全。我抱著懷里的雙肩包,為不知所蹤的半瓶水感到痛心。
晚風吹來絲絲涼意,探照燈閃著清冷的白光。帳篷塌了,車身一側成了我們的避風港灣,大家把撿回來的防潮墊和睡袋鋪在了地上,充作今晚的床榻。劉家三口人依偎在一起,張曉光挨著他們拉開了和林與風的距離,我抱緊膝蓋蜷縮在車尾的暗影里。
天邊,烏云吞噬了最后一絲光亮,黑色統治了世界。我咬著唇,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跌進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林筱雅是怎么死的?”林與風轉向我。
我怔愣了好一會,才吐出兩個字:“自殺?!?/p>
話音剛落,一陣風揚起沙粒迷了我的眼睛。緊接著,女人的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涌進我的耳朵。
“嗚嗚嗚……啊啊啊……嗚哇哇……”
“你們,聽、聽到沒有?”
“是、是風聲吧,別自己嚇自己。”
哭聲消失的時候,說話聲響起了。
“四表靖晏,麗人獨行。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大漠無星,晨光不至。?瀏颼飗,乘月歸來。哈哈哈哈哈……要破此劫,要破此劫,以人為祭,哈哈哈哈哈……”
那聲音尖利刺耳,分不清是男是女,它在沙漠的夜色里迂回百轉、飄飄蕩蕩,顯得尤為瘆人。
“這他媽念的什么玩意?”
“我聽到了江乘月的名字!還有、還有麗,姚麗,光是我……”
“一句一個人名,趙靖、姚麗、劉浩天、陳淑善……”
“趙靖死了,麗麗到現在還沒回來,難道也出事了?這是死亡名單?”張曉光叫了起來,“不,不,我不想死?!?/p>
“沒有林與風的名字?!?/p>
“那句搜什么留的,沒得人名?!?/p>
“與風飖飏,?瀏颼飗?!?/p>
“啥子?”
“?瀏颼飗形容風聲,它的上一句是與風飖飏。”我在手機便簽打下這八個字,一時間心緒翻涌。
“林與風,為什么你和別人不一樣?”張曉光問道,語氣頗為不善。
“我并不認識林筱雅,或許這就是原因。”林與風的聲音有些冷。
“小林原本不是坐這輛車的,沒準還真是……”
“不會有冤魂索命吧?”
“放屁!這世上哪來的鬼?”
“沒有鬼,不代表沒有兇手啊!對了!他說要破此劫,以人為祭,是以他人代替自己……”張曉光的聲音戛然而止。
冷風呼嘯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沒想到,夏日的夜竟會這么冷。
張曉光拖著睡墊挪到了對面,劉家夫婦一左一右地護著兒子,我猶豫著要不要離林與風再遠一點。
“與風飖飏,?瀏颼飗曾是我的微博簽名?!?/p>
我停下挪位的動作,聽見林與風繼續說:“以前覺得用生僻字很酷。”
“你覺得是巧合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卷入這些事情?!?/p>
“我在筱雅的筆記本上,見過這八個字?!?/p>
“什么?”林與風似乎很驚訝。
“筱雅對古文向來不感興趣,我感到奇怪,可她什么都沒說。”
林與風沉默了。我從包里翻出充電寶,連上手機,希望盡快熬過漫漫長夜。
6
“媽媽,媽媽!”
我猛地睜開眼睛。手機上顯示是凌晨三點,電已經充滿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睡袋上多了一件外套。
除了我,其他人都聚在車頭。陳淑善躺在地上,劉浩天一邊搖她的胳膊一邊哭,劉大偉和張曉光盯著彼此,劍拔弩張,林與風背對我站著。
我不明所以,輕挪著腳步湊了過去,雖有所準備,但當我看清陳淑善的臉時,還是被嚇得一哆嗦。她無聲無息地躺在睡袋里,面色青紫,嘴唇發紺,眼球突出,舌頭外伸,脖子上有道深紅的痕跡。
“是你干的!”劉大偉指著張曉光,怒氣沖沖。
“就憑一條破繩子?可笑!”
“繩子是你收起來的,不是你還有誰?”
“你有沒有腦子?這分明就是栽贓嫁禍,我還說是你……”
我聽了一會,大概明白了。劉大偉半夜鬧肚子,等他上完廁所回來,陳淑善已經不省人事了,從脖子的痕跡來看,她是被人用繩子勒死的。而此前,用來捆林與風的繩子被張曉光收了起來。
陳淑善嬌小瘦弱,想要勒死她,應該不難。但是,兇手能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你們覺得呢?”
“你和劉大偉都有嫌疑。”林與風說。
張曉光低聲罵了句,又看向我,“你呢?”
“如果是以人為祭,那么,每個人都有作案動機?!?/p>
只是,為什么是陳淑善?
“陳淑善是最容易得手的目標?!绷峙c風補充,“在兇手眼里?!?/p>
“對!”張曉光難得和林與風意見相同,他瞪著劉大偉,“因為陳淑善對兇手不設防?!?/p>
“你個哈批!”劉大偉指著張曉光,悲憤交加,“我怎么可能殺自家婆娘喲?”
“我要是殺人,肯定不選陳淑善?!睆垥怨忸┝宋乙谎郏w快移開視線。
我頭皮一陣發麻。
陳淑善雖是所有人中最瘦弱的,但她身邊有丈夫和兒子。與其等待劉大偉離開的時機動手,倒不如另選目標——比方說孤身獨眠的我。
“你口說無憑!”劉大偉梗著脖子。
“你除了這條繩子,還有什么證據?是,繩子是我收的,但沙塵暴過后我就沒見過它,你他媽才是憨批!”
眼看著兩人要動起手來,林與風開口了:“幕后之人想讓我們恐懼、絕望,甚至自相殘殺。你們這樣,正中他的下懷?!?/p>
“沒錯,我們應該想辦法活著走出沙漠,而不是輕信什么以人為祭的鬼話。”我強作鎮定。
劉大偉垂下手,摸了摸劉浩天的腦袋,忽然放聲大哭起來。風聲呼嘯,哭聲震天,聞者傷心。過了好一會兒,劉大偉胡亂抹了把臉,終于拉上睡袋,蓋住了陳淑善駭人的面容。林與風上前幫忙,兩人合力將尸體抬到了稍遠的地方。
大家各自回到宿處,不約而同地沉默了。我撿起蓋在睡袋上的黑色外套,還給林與風,“謝謝?!彼舆^,什么也沒說。
不覺間,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云層里,隱隱透著些許亮光。大家都醒了,或者說,壓根沒睡。
“你們打算怎么辦?”張曉光眼底冒著青色。
“旅行社總該發現我們不見了吧?”劉大偉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一臉頹唐。
“爸爸,他們會不會找不到我們?”
“不可能,營地在哪他們能不知道?肯定是管理不到位,昨天都沒派車來找我們。”
“如果,旅行社有問題呢?”
我一個激靈,抬起頭看向林與風。
“什么意思?”張曉光問出了我正要說的話。
“別忘了你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張曉光驚呼:“兇手是旅行社的人?”
“這只是我的猜測,也有可能是兇手利用了旅行社?!?/p>
我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等死?”
“沙漠遇險,最穩妥的辦法是原地等待救援?!绷峙c風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疲憊,“只是現在,不一定能等到救援。走出去,也極有可能迷路?!?/p>
“橫豎都是死啊?!眲⒋髠グ@。
恐懼的氣息彌漫開來,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我望向遠方,云層破開幾條縫隙,灑下絲絲縷縷的光,照耀在金色的沙丘上。忽然,我的視野里,出現了一輛車,一輛銀色的皮卡。
“有車!”
大家蜂擁而上,翹首以待這從天而降的希望。終于,皮卡開到我們面前,降下車窗,露出司機的臉。那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戴著棒球帽和遮光鏡,皮膚偏黃,胡子拉碴。
“師傅,你是來救我們的嗎?”張曉光激動得聲音發顫。
“你們是小趙的客人吧?”
“對對對?!睆垥怨恻c頭如搗蒜。
“那就是了,我們一晚上都沒聯系上小趙,這不天還沒亮,就過來找了?!?/p>
“太好了!”
司機瞅了眼趙靖開的那輛越野車,問:“咋滴?車壞了?還有小趙人呢?”
“他出事了……師傅,您先帶我們出去吧?!?/p>
“那行,你們上車再說?!?/p>
張曉光手疾眼快,放好行李,第一個上了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劉大偉帶著兒子占了后排的三個座位,我和林與風坐在中排。陳淑善的尸體不便搬運,仍然留在沙地里。
車子啟動了,營地飛速后退,我緊繃的心弦松了松。
“你們出了啥事?。俊?/p>
張曉光大吐苦水,說得口干舌燥,司機連聲慨嘆,貼心地給他拿了一瓶飲料。
黃沙無垠,塵土飛揚。皮卡拐了幾個彎,飛馳在茫茫大漠里,不時躍上高地又沖下緩坡,速度之快,令我這個平時不暈車的人,都有些發昏。
林與風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低下頭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遞到我面前。
“看太陽,方向似乎不對勁。”
我一臉懵然地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陽懸在半空,那邊應該是東方。而皮卡車前進的方向,是太陽偏右的位置。東南?還是東北?對了,手表!我點了下表盤上的compass,指南針轉動起來,顯示我們正朝著東北方向前進。我心里一咯噔,我們昨天是從東南邊緣進入沙漠的。
我抬起手,示意林與風快看。恰巧,皮卡又拐了一個彎,指針微微轉動,我們的方向偏近了正北。剎那間,我想到了林筱雅,她曾等了很久,才等來一輛愿意載她的車,可那輛車卻將她送入了絕境……我的額頭冒出了冷汗,手也止不住有些發抖。
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腕,我垂下眼瞼,林與風的手遮住了我腕上的表。
“師傅,能不能麻煩您停下車?”
“什么事???”
林與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有人肚子疼得厲害,需要方便?!?/p>
我立馬捂住肚子彎下腰,作出疼痛難忍的表情,配上額頭冒出的細汗,倒不似作假。
司機回頭瞥了一眼,問:“這是咋了???”
“應該是受涼了?!蔽乙е勒f。
皮卡緩緩停下,我忙打開車門,腳剛落地腿便一軟,整個人栽進了黃沙里。
“你沒事吧?”林與風將我扶了起來。
“有點虛。”
“我扶你過去?!绷峙c風對司機點了下頭,“麻煩您了。”
司機擺擺手,說:“快去快回?!?/p>
黃沙千里,無所遮擋。我和林與風朝著不遠處的沙山走去,這片沙丘坡度較陡,皮卡是上不來的,我心下稍定,不覺加快了速度。
山看著不高,卻很難爬。沙地又軟又松,每踩一下,腳便深陷其中,隨著沙粒流動,人不自覺地會往后退。林與風拉著我,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
“等等!”
是司機的聲音。我一驚,回頭看見劉大偉父子剛走到沙山腳下。
“大老爺們的,上個廁所沒必要遮遮掩掩吧?”
劉大偉頓了一下,拉起劉浩天拼命往上爬。皮卡發動起來,狠狠沖了過去。
“??!”
劉浩天被推了出去,摔在地上,劉大偉倒在車輪下痛苦地呻吟。
“爸爸!”劉浩天爬起來,哭喊著跑到劉大偉面前。
劉大偉趕忙推他,“快走?!?/p>
皮卡卻沒有繼續撞下去。它停了一會,然后調轉車頭,按原先的路線開走了。我長舒一口氣,雙腿仿佛化了凍的豆腐,這下是真真切切的軟了。
劉浩天揮別父親,跌跌撞撞地朝我們走來。
7
我們沿著指針顯示的東南方向,在沙漠里走了很久。頭頂的太陽越來越毒,幾乎要將人烤化。
“不行了。”我顧不得地面滾燙的溫度,扔下背包,無力地癱坐下來,仰起頭,喝干了礦泉水瓶里的最后一滴水。
林與風折返回來,“前面有湖,我們去那里休息?!?/p>
“再堅持一下。”
林與風稍稍彎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太陽底下,他裸露在外的胳膊有些發黑,臉也被曬得通紅。烈日將他曬傷,卻也為他鍍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暈,忽然,我的腦海里迸出一句話——落魄至此難掩風華。
我抓住他的手站起來,走向那片藍瑩瑩的水域。
劉浩天脫了上衣,一個猛子扎進湖里。我蹲坐湖邊,掬起一捧水撲到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
“你是怎么發現的?”歇了一會,我問起林與風剛才的事。
“上車的時候,太陽升起不久,司機卻一早就戴著遮陽鏡,我便留了心,觀察車行方向與太陽的位置變化,不過沒有參照物,我并不能確定具體的方向?!绷峙c風看了眼我腕上的手表,“幸好有它。”
陽光下,綴以鉆粒的貝母表盤呈現藍中透白的色澤,仿若云上霓裳。我轉了轉拋光鈦金屬的表圈,它環繞表盤四周,似一彎有力的臂膀,無論沙漠還是雪山,都會伴著美人左右。
“你知道它的設計理念嗎?”我自問自答,“下一秒鐘就出發。我戴著它,走過許多地方。”
“相信這一次它能帶你走出困境。”
我鄭重地點點頭,又問道:“是你告訴劉大偉的?”
“我下車時,給他看了手機。”
“那,張曉光呢?”想起那輛絕塵而去的皮卡,我心里有些不踏實。
“他在副駕駛,我不方便示警。而且他喝了司機遞過去的水,好像睡著了?!?/p>
“恐怕是兇多吉少了?!蔽夷o張曉光點了一只蠟燭,又道:“不過他放了劉浩天,也沒有對劉大偉斬盡殺絕。”
“他的目的不是直接殺死我們,而是讓我們受盡煎熬,在絕望中死去。”
我嘆了口氣,從包里翻出一瓶酸奶給林與風。我們的行李箱還在皮卡車上,萬幸的是,我所有的食物都放在隨身背包里。
休整過后,我們繼續往東南方走,一路上,半輛車的影子都沒瞧見。按理說,現在是旅游旺季,不可能沒有其他游客。難道路線有問題?
“別擔心?!绷峙c風看我愁眉苦臉的,勸道:“我們的營地本就很遠,又坐了往反方向的車,多走些路也正常,也許明天就能碰上了?!?/p>
“我們的營地……是不是有問題?”
“應該比游客常去的營地遠?!?/p>
我睜大眼睛,“趙靖有問題?”
“我懷疑,他根本沒死?!绷峙c風皺起眉頭,頗有些懊惱,“是我大意了,沒有查看他的尸體。”
“是敵人太狡猾。”
夕陽西下,天邊只余一抹晚霞,氤氳著淡淡的紫色,我們又走了一會,直到沙漠的夜如期而至。今日,天空是深藍色的,它撲閃著無數雙眼睛,照亮了連綿起伏的沙丘。
不知不覺,夜已深。劉浩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林與風坐著閉目養神,我有些內急,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悄悄走開了。
“誰?”我剛捋好裙子,就看到一個人影往我這邊走,頓時緊張起來。
“姐姐,是我?!?/p>
我松了一口氣,問:“你也是來上廁所的?”
劉浩天徐徐走近,突然寒光一閃。我一驚,下意識地抓緊劉浩天的手腕,眼睜睜地看著他手里的刀尖一點點逼近我的胸口……
“為什么?”我驚恐萬分,聲音發顫。
“姐姐,其實我不想殺你的,但是他說,你或者林與風,有一個人可以代替我爸爸去死?!?/p>
“他、他是騙你的!”
“不!我媽媽代替我死了,所以我才活了下來。”劉浩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姐姐,再見吧。”
我絕望地閉上雙目,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突然一聲悶響,有什么東西掉到了地上,我睜開眼,看見林與風和劉浩天纏斗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落在手機邊上。我撿起它們,緊緊盯著兩人,劉浩天并不戀戰,尋著機會逃之夭夭了。
“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林與風的嘴角挨了一拳,出了點血,他說只是小傷不礙事。我毫發無損,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8
今夜注定無眠,趁著星光,我和林與風翻過一座沙丘,找到了闊別已久的手機信號。
“警察讓我們原地等待救援!”掛斷報警電話,我激動地跳了起來。
“太好了。”林與風的眉眼舒展開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看見穿著制服的警察從車里走下來,忍不住熱淚盈眶?!敖嗽?,我們得救了!”林與風抱了我一下,很快松開了。
警察安排了五輛救援車。我們大致說明了情況,一輛車立即帶上我們開往中衛市區,其余四輛繼續搜救被困人員。我靠著椅背,眼皮發沉,睡意襲來,夢里我見到了林筱雅。
筱雅站在戈壁無人區的夜色中,忐忑不安地等著一輛路過的車。
“您好,我的車拋錨了,能不能麻煩你們帶我去敦煌?”
司機是個年輕男人,很痛快地答應了。副駕駛的女人卻吃起了飛醋,數落男人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筱雅尷尬地收回了正準備拉車門的手。
過了許久,天空飄起了細雨。筱雅又攔下一輛車,車里是一家三口,母親嫌筱雅身上沾了雨水不大樂意,男孩說沒關系坐墊臟了可以洗,母親大罵男孩不聽話,男孩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悶氣。父親趕緊打圓場,對筱雅說抱歉。
筱雅失望極了,只得繼續等待著。
第三輛車停在筱雅面前,主動捎上了她。筱雅大喜過望,連連道謝,車上的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車開到岔路,男人們撕破她的裙子,筱雅大聲呼救,卻無濟于事,沒能逃脫被輪奸的命運。
衣不蔽體的筱雅被扔下車,她一動不動地躺在荒涼的戈壁灘上,絕望地等待黎明的到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潔白的床上,身邊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你總算醒了。”
我坐起身,打量了一下房間的布置,是在醫院,“我怎么了?”
“你發了高燒?!绷峙c風遞給我一杯溫水,看了下表,“昏睡了十四個小時?!?/p>
我一飲而盡,感到有些茫然。
“我剛做完筆錄?!绷峙c風將我腦后的枕頭墊高了一點,說:“其他人都找到了?!?/p>
“他們怎么樣?”
“姚麗和張曉光是一起被發現的,都昏迷著。劉大偉的腿估計保不住,劉浩天沒什么事,陳淑善的遺體被警察帶走了?!?/p>
“趙靖呢?”
“不見了,連同那個皮卡司機。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啊?”
“不說這些了。”林與風又幫我倒了杯水,語氣柔和若昨夜星光,“你還病著,需要休息?!?/p>
“林與風,謝謝你?!?/p>
“謝我什么?”
“救命之恩。”
“那你準備怎么報答?”
“我……明天請你吃飯吧?!?/p>
林與風挑了挑眉,說:“原來救命之恩只值一頓飯?!?/p>
“挾恩圖報,君子不為?!蔽夷笾唤?,心里納罕不已,林與風這會怎么有點像張曉光?
林與風稍稍湊近我,輕笑道:“那我,不介意做一回小人?!?/p>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雙頰漸漸爬上兩朵紅云。
“不逗你了。”林與風很快恢復了霽月清風的模樣,“晚飯想吃什么?”
“我、我隨便點個外賣就行?!蔽业拖骂^,胸口小鹿亂撞。
次日。
我和林與風去警局配合調查,在走廊碰見了劉浩天。
“好巧啊?!眲⒑铺熘鲃哟蛘泻簟?/p>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爸爸沒死,我也活著?!?/p>
“那又怎么樣?”劉浩天渾不在意,“反正我才13歲,殺了人也不用償命,再說了,我殺的是我媽媽,又不是別人……”
“你、你真的殺了自己的媽媽?”
“當時我就要死了!我只能殺了她!”劉浩天稚嫩的臉龐因憤怒變得扭曲,“而且就是因為她,我們才被困在沙漠里……”
望著劉浩天被帶走的背影,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而來,麻痹了我的四肢百骸。別說劉浩天殺我未遂,就算他落實了弒母的罪名,又能怎么樣?13歲啊,初生牛犢無知無畏,不用承擔任何的法律責任。
不久,警方發布懸賞通告,緝拿在逃嫌疑人趙靖,不,林靖。
9
一年后,西安鳳棲山墓園。
女孩的嘴角微微揚起,年輕的面容被定格在照片里。她微笑著,注視著每一個來訪者。
我將鮮花放到墓碑前,鞠了三個躬。
“筱雅,都結束了。”
不久前,林靖歸案。他交待了所有事情,筱雅自殺后,他們的母親深受打擊一病不起,熬了兩年多終于撒手人寰。林靖的復仇計劃,便從那時開始。那三個男人被判了十五年,但林靖認為,該付出代價的不只是他們。于是,他從網上購買了六個沙漠露營的名額,接著搖身一變成了旅行社的司機。
林與風的到來是個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林與風發現林靖“尸體”的那座沙丘,是營地附近拍照視野最好的地方。“尸體”消失后,林靖偽裝成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躲在暗處窺視我們。我們越害怕、越猜忌,他就越興奮,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林靖用變聲器嚇唬我們,效果比預料中的還要好,之后,他開來皮卡準備給游戲畫上句號。
我們的生死,林靖并不特別在意。他最在意的是完成儀式——選擇一個女人經歷筱雅死前經歷過的一切。那個女人,是姚麗。聽張曉光說,他見到姚麗的時候,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衣裙破爛不堪,下體還流著血……
“乘月?”
一聲輕喚在身后響起,聲音里隱隱透著驚訝與歡喜。我回過頭,看見了林與風。他走上前,仔細擺放好鮮花,深深鞠了一躬。
“你來西安怎么不告訴我?”林與風轉向了我。
“我只是來看筱雅的?!蔽业哪抗饴湓谑淖淠耆掌谏希罢哪炅??!?/p>
“都過去了?!?/p>
“嗯,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告辭了?!蔽肄D身欲走。
林與風抓住我的胳膊,問:“你對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我瞥了他一眼,他訕訕地收回手。
“我是真的不認識林筱雅?!?/p>
“桃花債欠多了,不記得也在所難免。”
林與風赧然,“那些媒體為了流量編故事,十之六七都是杜撰的?!?/p>
我打開微博,搜索相關新聞,第一個出來的標題——‘西安交大博士生被困沙漠三天三夜,竟牽扯出慘死女孩的一段青梅之戀’,接下來:‘三女四男被困沙漠,背后故事令人扼腕’、‘帥哥博士險些命喪沙漠,原是欠了桃花債?’……我把手機遞到林與風面前,“那你說說,剩下的十之三四。”
“我給你看樣東西。”林與風沉默了一下,點開手機相冊。
“這是?”
“林筱雅的日記。林靖歸案之后,交給了警察。”
日記掃描件上字跡娟秀,紙張微微泛黃。
2012年4月25日,雨。今天遇到了一個特別紳士的男生,長得也帥,是我的理想型。
2012年8月1日,晴。高考光榮榜公布了,原來那個男生和我是校友!他的名字好好聽呀,林與風~與風~
2012年8月7日,晴。搜到男神的微博啦!簽名是與風飖飏,?瀏颼飗,一看就是讀過很多書的。
2012年9月28日。多云。認識了一個很有古典氣質的女孩子,隔壁班的,叫江乘月,她特別喜歡西安哈哈。
2013年2月7日,雪。今天在商場看見了男神!可他好像不記得我了,唉……那么優秀的男生,哪里會在意平平凡凡的我。
2013年5月20日,陰。他談戀愛了,心痛嗚嗚嗚。
2014年10月20日。晴。乘月說她想和喜歡的人牽著手去古城墻看日落。其實我也,不過我更想去看雪。嗐,兩只單身狗瞎想什么呢。
2015年8月5日,晴。他一個人走了青甘線,好厲害呀。
2016年2月14日,雪。男神失戀了,我是不是有機會啦?
2016年6月28日,晴。我也要去敦煌了!說走就走的旅行,向男神看齊。
2016年7月1日,陰。乘月放我鴿子,算了,我一個去,正好練練膽。我決定了,等畢業旅行回來,就向男神表白!
最后一頁日記寫在醫院的便簽紙上。
2016年7月11日。噩夢,我寧愿那是一場噩夢!可那是真的!我再也配不上他了……媽媽對不起,我要去見爸爸了,哥哥,請你好好照顧媽媽,來世再見。
我將手機還給林與風,心頭涌起陣陣酸澀。多情卻被無情惱,筱雅實在太傻了……不過,這樣看來,林與風算是遭了無妄之災。
“我也是通過這本日記知道的。”林與風頓了一下,“對不起?!?/p>
“這并不是你的錯?!蔽铱戳艘谎垠阊诺恼掌?,緩緩低下頭,“如果當初我也去了,也許她就不會……”
“乘月!”林與風莫名的激動起來,“你也是女孩子,你去根本改變不了什么。甚至可能連你也……”
“林與風。”我抬起眼睛看他,“明天做我的向導吧?!?/p>
林與風一怔:“你想去哪里?”
“鐘樓鼓樓、大小雁塔、兵馬俑、陜歷博、不夜城、漢城湖……”我一口氣說了十幾個景點的名稱,“這些我都去過了,還有哪里好玩?”
“還有……”林與風眼中光芒綻放,黑眸燦燦如巖下電,他輕輕牽起我的手,“古城墻?!?/p>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