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4年12月27日,首屆世界閩商茶業大會在福建省福州市海峽國際會展中心舉行,福建師范大學企業史研究團隊林立強教授受邀參會并作題為《茶史研究與“三茶”融合》的主題演講?!捌髽I史研究”微信號獲林老師授權特刊發演講的內容,并將原演講標題改為《新茶史研究與“三茶”融合:一個企業史的視角》。由于本文系根據現場演講錄音以及文字稿修訂而成,故保留了部分口語化表達的內容,特此說明。
(會議現場)
新茶史研究與“三茶”融合:一個企業史的視角
林立強
(2024年12月27日)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下午好!今天很榮幸受組委會之邀來參加首屆世界閩商茶業大會的主題演講。此次我演講的內容是茶史研究與“三茶”融合(茶文化、茶產業、茶科技)的相關話題,除了導語之外主要由三個部分構成:第一,對以往茶史研究的反思;第二,從一個企業史的視角提出新茶史的設想;第三,探討新茶史研究賦能福建茶葉企業(家)的可行性。需要說明的是,我對新茶史的一些思考是在“三茶”融合的框架下提出的,還很不成熟,實屬拋磚引玉,敬請各位領導、專家以及朋友們批評指正。
(林立強老師正在進行主題演講)
今天論壇所有話題當中,在座諸位是不是覺得歷史與“三茶”融合的距離稍微遠了一些??梢?,“歷史”這兩個字對我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那么,“三茶”融合需不需要歷史學研究呢?馬克思、恩格斯在1845-1846年合著的書籍《德意志意識形態》曾經說過這么一句話:“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習近平在2015年8月23日致第22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賀信,以及2019年1月2日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成立的賀信中都強調“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以上述思想為指導,我們認為“三茶”與歷史密不可分。茶文化毫無疑問與歷史的關系緊密,此不贅述,但茶產業、茶科技二者與歷史的關系以往討論的很少。每個產業都有自己發展與演變的過程,那么隨時間而演變的歷史研究就成為產業研究的重要內容,茶產業也不例外。我一會要談及的企業史在西方語境稱為business history,其中就包含著許多產業史的內容,企業史、產業史的研究方法是可以運用到茶產業研究上的。科技史本來就是理工農醫大類的分支學科,茶科技史自然名列其中,是研究茶科技的產生、發展與演變以及其與社會各個領域之間歷史互動的學科。可見,無論“三茶”中的任何一種都離不開歷史,均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研究“三茶”融合不應忽略其歷史的根本屬性。由于我是歷史學專業背景,今天對茶史的下列討論僅從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進行,暫不涉及科技史方面的內容,特此說明。
作者: 陳祖椝 / 朱自振 出版社: 農業出版社 出版年: 1981年11月
作者:朱自振 出版社: 東南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1991年4月
眾所周知,我國茶史研究界前輩們碩果累累,成就斐然,這一方面需要我們新一代茶史研究者大力傳承,另一方面更需要與時俱進,大膽創新。我擬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反思,其一是從“志”與“史”之異同來反思。目前茶史領域可以用“志”熱“史”冷這四個字來形容。茶專屬的志書稱茶志,大家都非常熟悉。例如福州有《福州茶志》,福建也有《福建茶志》,各省市縣都有茶志,但通史類或專史類的茶史卻很少見。雖然茶史與茶志同源,都有史的成分在,但差別頗多,限于時間關系這里略舉其中幾點,例如史的撰寫以歷史學家單兵作戰比較多,而志是由政府牽頭、很多單位協作編撰的成果;史詳古略今,志詳今略古;史相對比較專深,志涉及的范圍相當廣泛;史重客觀,而志重褒揚,等等。其二是從史學的角度來反思。目前茶史研究中最突出的問題就是歷史與現實脫節,對此,清華大學歷史系仲偉民教授有一個很精辟的論述,他指出:“茶史研究往往只關注過去,對今天的茶業狀況不甚了解,所以茶史研究對當代茶業的影響力極小,研究成果只能在小眾群體中傳播;而當代茶業則只關注經營和效益,對茶史漠不關心,所以當代茶業不能充分吸收茶史研究的精華,從而顯得淺薄、無根”,可謂一針見血。此外,把茶史與茶文化混淆起來的情況也很普遍,實際上二者還是有一定區別的。茶史研究注重史料收集、考據,應成為茶文化之源。這好比槍支與子彈的關系一樣,茶史要為茶文化提供源源不斷的子彈。目前某些茶文化的內容缺乏新意,老是翻來覆去地講幾個老故事,給人以彈盡糧絕之感。造子彈是歷史學家所擅長的,是我們的興趣所在,我們習慣于去檔案館、圖書館等場所或通過田野調查去尋覓相關茶業資料。我相信現在還有大量關于福建茶史的資料正靜悄悄地躺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等待著我們的發現,歷史學家能耐得住“青燈黃卷”的寂寞把這些資料找出來,讓茶文化來加工、推廣與宣傳,使茶文化成為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福建的部分地方茶志,圖片來源于網絡)
如果三個方向的茶史研究齊頭并進難度頗大,則應分清茶史研究中的輕重緩急。我認為,茶產業史的研究應該被優先考慮并成為未來茶史研究的重點,這個想法的產生是基于以下幾點考慮。首先,關于“三茶”融合中三要素之間的關系,絕大多數專家認為茶產業是核心,茶文化與茶科技分別起到引領與推動作用,共同促進茶產業發展。于是,茶產業史的中心地位就凸顯出來了。其次,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這一問題。如仲偉民教授提出與茶史、茶道、茶學、茶文化等概念相比較,他更愿意使用“茶業”(茶產業)這個從經濟學來定義的概念,并認為,從歷史與現實的雙向角度看茶業,將能大大促進茶史研究的深入。楊江帆教授的著作《茶業經濟與管理》對茶業的經濟與管理從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面提出了不少見解,為歷史學者研究茶產業史提供了分析框架。再次,企業史成為一個獨立研究領域至今已有近百年歷史。它有多種研究范式,其中一種范式強調從“企業管理學”的角度研究企業史。由于茶企是茶產業的細胞與核心,在茶產業史研究中如果以管理學視角輔助以往的經濟學視角,以現代的企業管理實踐為導向,不失為一個解決前述歷史與實踐脫節問題的途徑。
據此,我認為在“三茶”融合框架下的新茶史可以有廣義與狹義兩種界定方式。廣義的概念就是構建一個以茶產業史為核心的,茶文化史與茶科技史協同發展的茶史研究體系,而狹義的概念就是特指茶產業史。無論哪一種概念,新茶史研究都要緊緊圍繞“用”這個字做文章,屬于應用史學的范疇,并具備以下主要特點:以實踐為導向;強調經營管理視角;注重茶產業尤其是茶企茶商的研究;側重當代茶業史的研究;倡導全球史的視野等。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里的“新”僅對采用經濟與管理視角研究茶史而言,不代表對以往茶史研究的任何否定或貶低。
在新茶史研究中,歷史學者應轉變思路,做好以下五個方面的工作。
第一,提倡“史志結合”,加強近現代茶業經濟史的研究。現在高校歷史學者的茶史研究以單兵作戰居多,很少參與史志的編寫,并以研究古代茶史的居多。此外,近代茶商群體研究大都為晉商與徽商,幾乎沒有福建茶商的學術研究,這種情況與目前福建茶商茶企在全國茶業界的地位極不相稱。第二,加強茶產業史、茶企業史的研究,茶企業史的研究應向茶業龍頭企業傾斜。剛才從楊教授的演講中獲悉,同為茶葉大省,浙江省有5個“國”字號平臺,而福建卻僅有一個《茶產業發展報告》“國”字號平臺,那是不是可以將方興未艾的茶產業史、茶企業史的研究納入“國”字號平臺的考慮之列呢?第三,在方法上用“歷史視野”而不僅僅是“歷史研究”。“歷史視野”聽起來有點拗口,究竟與“歷史研究”有何區別呢?這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安德森管理學院勞倫斯教授提出的一個觀點,她認為在管理學研究中使用歷史,是”用歷史作為原材料來理解當今”,歷史要為今所用,而傳統歷史學家的“歷史研究”多強調過去,不希望與當今有太多的聯系。第四,處理好“大”歷史與“小”歷史的關系。“大”歷史注重主流、宏觀的歷史,而茶業大都以傳統的小農經濟模式為主,有許多內容史書或史志并無記載,我們可以通過口述史的方式,傾聽老茶農、老匠人與茶葉的故事,深入挖掘福建茶葉背后動人的“小”歷史。第五,提倡史學的敘事功能,即“說故事”。歷史的英文為history,它可以拆解為his+story,里面包含著講故事,也就是敘事的功能。由此,要把新茶史的學術功能向社會功能轉化,用大眾史學的手法寫茶歷史、說茶故事。如果把這五點做好,新茶史在服務“三茶”融合,賦能福建茶企過程中應該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選自林老師演講PPT)
近年來,我與我的研究團隊在新茶史研究領域做了一些嘗試,今天結合所做的一些與福建茶史相關的研究成果向在座諸位做一個匯報。我匯報的第一項成果是把福建茶史置于企業史視域之下的研究,以強調茶業企業研究尤其是龍頭茶企研究的重要性,如發表在《清華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上的近3萬字“政府干預與企業經營:企業史視域下的國營福建示范茶廠研究(1939—1942)”一文。該文緣起于我們發現民國時期一家名曰“福建示范茶廠”的超大型茶業企業并未得到深入的研究。請看,這是文章中所附具有國家壟斷性質的中國茶葉公司1940年所屬各主要茶廠年度產量(注:見下圖),從表中可以看出,福建示范茶廠的總產量是占了當時中茶公司全國產量的70%。我記得把這個數字統計出來以后大吃一驚,沒想到居然在抗日戰爭期間福建的武夷山區,還深藏著這么一家當時全國規模最大的國營茶廠,被茶學界公認為二十世紀中國十大茶學家的吳覺農、胡浩川、馮紹裘、蔣蕓生、方翰周、王澤農、陳椽、莊晚芳、李聯標、張天福等十人中有九人曾與該廠有著密切的關系。通過剖析該個案,不但可以為中國企業史研究貢獻企業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路徑方面的案例,而且能夠為鄉村振興的“貿工農一體化”管理模式以及茶產業的建設提供借鑒。
(選自林老師演講PPT)
第二項成果是拓寬史料來源,倡導從全球史的新視野看待福建茶史,如北京用友基金會第四屆“商的長城”商業文化遺產整理與保護項目之《來華西人有關福建茶葉對外貿易英文史料的整理與研究(1842-1942)》。該研究的緣起是我在研究中發現在近代福建茶葉對外貿易研究成果豐碩的態勢下隱藏著一大不足,即研究史料的運用基本以中文史料為主,而無一部英文史料集,于是便萌生了對來華西人有關近代福建茶葉對外貿易英文史料進行系統整理的思路。該研究歷時三年已經順利完成,我們從收集的近300萬字的資料中最后精選出100萬字進行翻譯并匯編成上下兩篇,提供了從1842年至1942年一百年之間來華外國人是如何看我們福建茶葉的視角,其中不乏精彩的故事,僅以福州為例,如當時在福州的外國人對待假茶的態度;福州茶港19世紀七八十年代衰落之時,當時有外國人建議晚清政府通過做廣告、到倫敦設立辦事處以拯救茶業,但卻被無視的過程;福州本地茶業公會對外國茶商的反擊;外國先進制茶方法是如何引入福州,等等。該匯編提供了從全球視野看福建茶業的新視角,彌補了中文史料的不足。
(選自林老師演講PPT)
第三個項目是改變傳統茶史研究單純依賴文獻資料且研究時段局限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現象,開展新中國成立后的福建茶業口述史研究,如今年上半年剛剛獲批的福建省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新中國福建國營茶廠職工口述資料搶救性收集與整理研究》。我們團隊擬在三年內對新中國福建國營茶廠的職工進行大規模的口述史研究,走訪福建的著名產茶地區以及當代百位茶業(尤其是茶企)人士。本選題的緣起是我發現在一些地方或茶企在品牌宣傳中有“舍近求遠”的情況,這里的“遠”指的是古代茶史,也包括神話與傳說的內容。這類做法無可厚非,但是否還可以增加一些新的內容呢?實際上,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國營茶廠對福建茶業史貢獻極大,留下來了許多寶貴的精神財富與物質財富,如現在茶企的創始人、技術骨干,甚至勇于拼搏的企業家精神都有那個時代的烙印。我們口述史的第一站是福鼎,此行得到了福鼎市政府有關部門領導、相關鄉鎮領導、福鼎市檔案館、圖書館以及各界朋友的大力支持,并訪談了一眾知名茶業企業家、非遺傳承人等。特別讓我們感動的有這么一件事,在訪談的名單中一位老先生已經去世,但他的后人將老先生生前的相關資料供我們參閱拍照,并稱把資料交給我們研究茶史的專業人士可以發揮它應有的作用。當然前幾次采訪也有遺憾,比如當時沒有遇見該地著名企業品品香的董事長林振傳先生,這次他與我的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已經互留了聯系方式以便接洽訪談事宜,也算是這次論壇的意外收獲。我們第二站是福州的茉莉花茶企業,我們前兩周剛剛采訪了國營福州茶廠的一些老人,收獲頗豐。下一步,我們將把口述的范圍擴大到全省的其他著名產茶區,繼續深入梳理福建省國營茶廠、私營茶廠的演變歷史,充分挖掘現代茶業研究的社會價值。
(選自林老師演講PPT)
除了上述三項主要研究外,我們對福建茶史的研究還涉及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閩臺地方志中的“海上絲綢之路”史料整理與研究》以及西方傳教士關于福州十九世紀茶葉貿易、民國時期福建的茶業復興、茶稅、茶貸等內容,其中既有傳統茶史的研究,又不乏新茶史的研究內容,由于時間關系就不一一贅述了。
以上我講了新茶史的具體研究途徑與最近的研究成果,下面我要討論由以上話題延伸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即新茶史如何賦能福建茶企方面的問題,因為對茶企業、茶企業家而言,他們最關心的是新茶史對他們究竟有沒有用、如何用。我在《清華管理評論》2024年第10期發表了一篇題為《當企業家“遇見”企業史:讀史、借史與入史》的文章,就專門提到企業史對企業家的效用性,并提出了一個企業家涉史三層次模型(見下圖),以解決企業家如何以史為用以及企業史如何賦能企業家的問題。我的研究發現,這一模型適用于所有企業(家)當然也包括茶業企業,新茶史對企業家具有間接效用與直接效用兩種。其一,間接效用指的是在企業家閱讀新茶史相關成果階段。此時,新茶史對提高企業家的歷史思維能力有很大幫助,企業家可以對新茶史的以下方面重點關注:企業的成長與演變的轉折點;在關鍵節點企業應該采取哪些應對措施;何為好的茶企、何為壞的茶企;茶企的創新點;茶企的危機管理模式。由于企業史視域之下新茶史研究的對象“死去”的多過“活著”的企業,更多講的是“失敗”乃至“死亡”的問題,這對一些陶醉在“成功”的路徑依賴之中企業家可以起到警醒作用。其二,直接效用指的是企業家借助新茶史賦能企業階段,具有如下效用:保存與管理企業歷史;增加品牌知名度;企業家能力提升;建造企業博物館與工業遺產園區。最后一點茶企都做得特別好,其展示中心與茶莊園都很有特色。直接效用的另外一種表現,應該重視茶企業(家)、著名茶人傳記的編撰,這類高度凝結茶界思想智慧的傳記也應該成為新茶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我們開展福州茶業口述史訪談時,就有企業家說早在許多年前他們就呼吁開展張天福口述史研究,但如今張老已作古,實為憾事。
(選自林老師演講PPT)
中國許多企業包括茶企享受了很長時期改革開放帶來的紅利,企業發展的過程大都順風順水,這種只在順境下成長的企業比起那些在逆境中屹立不倒的企業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們團隊一部名為《美國企業史:商業的周期與演化》的譯著即將出版,該書用了不少篇幅揭示出一流企業應該是那些經歷各種危機仍屹立不倒的好企業,如寶潔、杜邦、惠普和寶麗來等在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的發展經歷就表明,真正的一流企業是可以在最惡劣的時代逆勢成長的。我希望福建茶業界也能涌現出更多的這類一流企業,當然也更希望新茶史能夠通過助力“三茶”融合推進這一進程。曾經風靡一時的女歌手許美靜的一首歌唱到:“陽光總在風雨后,烏云上有晴空”。在此,我衷心祝愿福建茶業、福建的茶業企業家們能有一個云開霧散的燦爛明天,也衷心祝愿首屆世界閩商茶業大會圓滿成功,謝謝大家!
(會議現場)
(中國工程院院士劉仲華教授的線上主題演講)
(福建農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武夷學院原校長,福建省重點學科茶學學科帶頭人楊江帆教授的主題演講)
(《中國茶產業發展報告(2022-2023)》藍皮書發布暨贈書儀式)
(現場對話環節中,福建品品香茶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林振傳,福建正山堂茶業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江志東,福建春倫集團董事長傅天龍,武夷星茶業品牌總監江佳道,福州市僑商會副會長、福建元泰茶業有限公司董事長魏文生等企業家紛紛發言,共同為福建茶產業的未來發展建言獻策。該環節由說茶傳媒創始人兼CEO賴曉東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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