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里約熱淚奴

剛在網上讀到一篇文章，標題叫《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在縣城里發現一個間諜》。文章說，他在買雞蛋灌餅的時候，“覺得大娘極有可能是拜登或者特朗普派過來的秘密間諜。她早年應該在CIA或中情局受訓過，因此練就了雞蛋灌餅這個技能。為了不暴露身份，所以潛伏在我們這個縣城，在做雞蛋灌餅這個過程中偵伺周圍人的一舉一動。通過往餅里加土豆絲這個重要工序，來窺探我們國民的消費水平和購買能力。”

作者當然是以搞笑的方式來對某些人進行諷刺，但是，作者虛構的那種類似場景，歷史上，具體說，不算很久遠的以前，真切地發生過。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了一批文革期間的深圳史料，才發覺深圳其實并非成為特區后才開始為世界所關注。在那個斗爭意識空前強化的年代。偏安一隅的它，早就被歷史不容分說地推向了前臺。

01

1967年,深圳發生了驚動北京與倫敦的“白皮豬”事件。據記載，為防止深圳這邊的造反派沖擊香港海關，到香港總督府貼大字報，是年10月10日，港英當局沿深圳河邊境一帶架設了鐵絲網。深圳兩個生產隊的社員百余人和文錦渡搬運工人到新界與港英當局交涉，混亂中，綽號“白皮豬”的英警奈特被抓到深圳，并被監護在新園招待所。36天后，“白皮豬”神秘失蹤，原因至今未解。

當時濃厚的斗爭氛圍使寶安革委會某些負責人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如下推斷——“白皮豬”怕死不敢跑，對地形不熟不能跑，邊防看守嚴密跑不了。寶安階級斗爭復雜，一定是階級敵人策劃放跑的。

于是，“白皮豬”逃跑前兩三天出現的干部職工群眾下軍棋、舉行婚禮、殺狗、寫大字報、進行大辯論，甚至開會、斗地主婆等等活動，都被看成是為放走“白皮豬”而進行的陰謀掩護。一時間近200人受到無辜牽連。

被關押和揪斗過的人有口岸工作人員、外事人員、翻譯、汽車司機、三輪車工人、搬運工人、廚師、工人，農民、教師、學生、流動漁民，以及到過新園招待所附近勞動的人、議論過“白皮豬”事情的人，原縣委和公安局的部分干部也受到了審查。

而使用的刑罰有20多種，包括坐飛機、吊石頭、跪沙子、壓大棍、拔頭發、放黃蜂、挑槍托、頂刺刀、掛鐵餅、掃橫腿，最后一條是動員離婚。檔案呈現出的一些懲罰細節，荒誕程度更是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比如，奈特逃走的那天晚上，一個學生和同學下棋，說了一句：我這個卒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同學說：實在沒辦法就跳過河去。沒想到這番對話被人檢舉了，說這是接應奈特的暗號。兩人于是被抓起來，用各種刑罰拷打，幾年后放出來，人已經完全殘廢了。

還有一位大隊干部，被定為“特務頭子”，讓他站在凳子上接受批斗，因為緊張害怕，他的身體抖個不停，上下牙齒叩得咯咯作響，批斗者認為他嘴里裝了一個發報機，正在給英國特務機關發電報。于是把他從凳子上拽下來，生生牙將齒全部打掉，去找所謂的發報機。

02

這起事件至今仍鮮為人知。也許在當時，它只不過是內地許多地方上演過的類似事件的翻版，是轟轟烈烈的斗爭洪流中一塊并不起眼的泡沫。然而在今天看來，它仍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呼嘯而去的只能是那個時代，并不能包括我們關于那個時代的記憶，而這種記憶什么時候觸碰都會令人疼痛。

今天的深圳已成為一座經濟高地，成為改革開放的樣本。這座城市當然也還擁有眾多白領，泛濫著小資情調，不斷創造著引領潮流的時尚詞匯。說到這里，我們都知道語言是一面鏡子，倒映著時代的真實面容，手頭恰好有一份文革期間的寶安縣外事工作簡報，不妨全文錄下，與諸位奇文共賞，體會一下那個時代的時尚詞匯——

寶安縣外事工作情況反映

1970年8月30日

近一時期，港英軍警在我羅湖、沙頭角等邊緣一線用探照燈照射我方村莊，公路哨所；玩弄黃色音樂，企圖腐蝕我過境耕作的社員；直升飛機在羅湖對面上空來回盤旋，破壞我港澳同胞宣傳毛澤東思想。針對這一系列瘋狂的挑釁活動，我邊防居民遵照毛主席“有理、有利、有節”的偉大教導，對垂死掙扎的英帝國主義進行了爭鋒相對的斗爭，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現將我們掌握的情況匯報如下。

7月15日晚上07:20，我向西生產隊20個女社員從新界文錦渡勞動回來，路經暗山下英軍哨所，炮樓外面的一個英軍見我社員都是女的，就突然打了一塊小石頭，我社員立即高聲朗讀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并高呼打倒英帝國主義的口號。對敵人的挑釁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那英軍見勢不妙，便狼狽回到“狗洞”里。在我社員繼續抗議下，一個英軍頭頭膽小如鼠的從狗洞里爬出來，向我社員認罪檢討完后，我社員高唱革命歌曲勝利歸來。

7月25日，我深圳鎮羅湖生產隊，社員在羅湖對面割稻，下午六時，英軍哨所一英警，突然在崗樓外面彈起黃色音樂來。我社員意識到敵人企圖用這些霉爛發臭的資產階級濫調來腐蝕我們。因而來個針鋒相對，馬上高唱打倒美帝，打倒蘇修的革命歌曲，這個家伙見陰謀不得逞，便放下爛琴，拿起相機對準我社員拍照，我社員舉起扁擔警告說，你敢拍照我們就要你的狗命。嚇得這家伙狼狽逃進狗洞里去了。

寶安縣革命委員會外事組

03

也許，在這歷史真實的文本面前，一切評論都是多余的。我想額外說的只是，今天看來，這份工作簡報倒也顯得生動有趣，這種一本正經的嚴肅腔調，是對那個精神錯亂年代的精確臨摹。

這份簡報之后，不到11年，深圳響起了建立經濟特區的隆隆炮聲；不到13年，寶安縣發行了被紐約博物館收藏的新中國第一張股票……有一本暢銷書叫《變化》，是的，歷史的變化，歷史之河的拐彎與轉身，誰人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