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細珍
君不見那穿山越谷的一道清流,如何流動飛揚成各色音符。它時而順勢而流,潺潺清唱;時而轉入幽泉,低吟淺詠;時而化作飛瀑,豪情萬丈;時而積水成潭,轉入深沉,爾后又涌流開來。它沿途攝下山的巍峨和巖的崢嶸、樹的風骨和竹的秀姿、草的蔥蘢和花的嫣紅,還有那山中精靈般的生靈的各色剪影,一概融注在自己走經的歲月的且歌且吟中,直至奔向遠方的蒼茫大海。
圖為作者張細珍
早在80年代初,胡剛毅就開始了詩歌創作,已在詩歌的崎嶇山道上攀援求索了二十多年。大學時代,他就迷上了詩,他常說:“詩使人靈巧,詩使人高尚。”常常揣一本筆記本到圖書館,在詩歌的百花園里,做一只辛勤的蜜蜂。他與本地詩友黃曉園、王俊杰、劉光明、夏斌斌、蔡玫、秦宗梁、賀小林、羅啟晁、鄧小川、廖國建等先后成立“挹翠湖詩社”、“云杉”文學社、“星期六詩刊”,結交多方詩友,反復切磋詩藝,相互促進提高。他認為,生活中處處有詩,處處有藝術的金礦,“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在詩歌創作中,他堅決摒 棄虛偽、輕佻、嘩眾取寵,他把詩看作是一種靈氣的流動,是時空的抽象,多部主題的融合與意境的交匯,并努力追求詩的思想美、含蓄美、構思美、節奏美,堅定地走清新、明朗、健康的創作道路。
讀胡剛毅的詩,總能于其詩中感到一股涌動流淌的蓬勃勁健而不乏內斂節制的生命激情與詩情,從而使人不由產生這樣的印象與聯想:猶似遙聽那穿越峽谷的生命之流的歌吟。詩人在其十余年的創作生涯中,先后發表詩作800多篇,上了《詩刊》、入了《詩選刊》,并結集出版了詩集《生命與大海》。最近又有詩作入選《2007中國年度詩歌》、《2007中國詩歌精選》、《2007中國詩歌年選》、《中國新詩白皮書(1999—2002年)》和《中國詩選》,曾獲江西省第五屆谷雨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07年,又光榮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并有散文入選《散文選刊》、《江西現當代散文選評》、《江西散文集(十周年)》等。他創作之勢仍旺,還時有新作問世,只緣筆下心間自有那源頭活水來……
通觀細覽其詩集《生命與大海》及其新作,似多為現代詠物詩。心怡自然或許與他生長于并熱愛著的井岡山這“天地大塊好文章”有著息息關聯,但更多的應是詩人的天性使然。
詩人的心總是敏悟、靈逸的,他們慣于在自然山水中貼近并傾聽生命,詩便恰似其心泉里流出的晃動著天光云影的一汪清水。自古以來,自然山水是詩人的靈魂所向、精神去所。山山水水、草木蟲魚等,在詩人筆下無不入詩入畫:寄情山水者筆下的自然或豪情萬丈,或愁云慘霧,或風淡云清,或幽峭超拔。陶淵明的無我之境,王維的詩畫境界,柳宗元的山水美學,八大山人的兀然藝境,感物于靈府的詩美傳統源遠流長。然則,較之古典詠物詩的注重意境神韻美,胡剛毅的詩在承襲了傳統的山水意象之外,又賦予自然以現代的意韻與格調。在其筆下自然是生命的詩性感召,生命是自然的活的語言。山水物象附著于生命意識,實現與現代感性的融合,泛出藝術的靈性之光。
圖為作者張細珍
自然喚醒了詩人的內在感覺,內在感覺隨即又于自然中捕捉意象,意象的產生使得語言復活,這便成了詩。這一過程,即是自然以詩的名義賜給生命以語言的過程。胡氏的詠物詩便表現出這樣的生成過程和表現特點。那蟬是:
“夏天小小的短笛/被一棵棵樹/含在綠葉的口里/不歇氣地吹”(《蟬》)。想像靈動自然,語言妙趣盎然,充滿內在的樂感。某種意義上,自然就是感覺的天然氧吧,意象則是感覺的皮膚與姿勢。你看那春雨中爆出的筍尖似:
“在地下關押了/仿佛一個世紀終于/尖尖的小嘴/噙住一滴春雨。霎時/解了一冬的渴。”(《筍》)而這憨態可掬的含露筍尖,也似給我們讀者干渴已久的心解了渴。
作者長于一組組意象的置換組合,以排比、對比、遞比的句式群形成一種內蓄的勢,在詩緒上逐層推進,總能于結尾處留一記回響、一陣悸動、一瓣馨香、一抹會意的笑。如:
“太陽里面隱藏烏云/……大海里面隱藏暗礁/我的愛里隱藏著一根刺。那是/一種一生也拔不出的揪心的疼痛。”(《疼痛》)。
《毛栗子》則將太陽與毛栗子這兩個原本毫無關聯的意象并置,尋找出其中神秘的血緣關聯,進行巧妙的聯想對比,生出一種獨特而陌生的況味。其實,意象本身就是在創造一種陌生語象的同時,又打破語言的隔閡而溝通人類共通的感覺。意象之意,于此存焉。在其詩中經常出現烏云和太陽這樣一組意象,而烏云的陰沉與太陽的炙熱對比暗示著黑暗與光明,這蘊含了生長于井岡山這塊革命搖籃地的詩人的一顆充滿理想激情的奔突的心魂,同時也蘊合著一種充滿矛盾沖突的情緒、心理、性格,更喻示著一種生命的存在方式。唐弢在評論艾青詩中的太陽意象時如是說:“每個人的一生,不論聰明還是愚蠢,不論是幸福還是不幸,只要他一離開母體,就睜著眼睛尋找光明。”我想對于胡剛毅的詩也可如是理解吧!
圖為詩人胡剛毅
若說這類詠物詩主要停駐的是詩人的真性與真情,那另一些詠物詩則又透出了詩人對“象外之象”的智性的想像與構想之光,從而哲思也成其詠物詩的另一特征。向來,詩以情勝,情是詩的靈魂。其實,詩不僅是詩人生命情感、瞬間靈感的顯現,也是其智性的思辯中體現出來的思維與形式妙合所閃射的神光。而以詩寫理,便更多地需要一種理性或抽象的想像力,在幻想中追求一種思想的真實,同時思想又賦予語言以張力。如:
“一只藍蜻蜓死了/死在透明的玻璃窗前/……撞在一堵比墻還堅硬冰冷的玻璃上/撞在一面比烏云還具有欺騙性的玻璃上/……/她死了,闔不上的大大的藍眼睛/仍癡癡地望著蜜桃般甜美的天空……”(《一只藍蜻蜓死了》)。
圖為詩人胡剛毅
詩中流溢出一種明質而凝重的陰愁與凄哀。其實,人又往往何嘗不像那只藍蜻蜓,渴慕自由的心靈往往會被一種虛假的標榜自由的心獄禁錮了自由,只是這心獄不僅是外面的玻璃,更是自己心造的幻影。又如《秘訣》,由一根沿著筆直樹干向上攀爬的藤蔓聯想到那樹頂掛著的一朵朵“喇叭花/向四下里/廣播它成功的秘訣”,以此來隱喻嘲諷現實中走“捷徑”的投機鉆營者。作者詠物詩的抽象哲思性還表現在另一類“反彈琵琶”式的詩上。所謂“反彈琵琶”只不過是換位逆向思維的一種形象比喻。如反詠式的《翠鳥》,翠鳥是“美的精靈”,有著“獨一無二的碧翠”:
“胃囊里卻裝著饕餮,尖尖的長喙/一次次啄破魚塘的平靜/明鏡碎了/堆一泓玻璃屑扎傷了誰?”感性的意象與理性的想象巧妙縫合。
《象棋》則一反慣常的擁帥為主的說法,譏諷:
“整個棋盤上/至高無上的主帥活得最窩囊”,“它的生命成了大家的共同的負擔/勝了不是它的功勞/輸了許是一種解脫?”
目光犀利,見解獨到。其實,任何深層的真義都隱藏在淺層的表象之下,關鍵在于你有沒有洞察力。某種意義上,“反彈琵琶”是一種思維美學,可產生一種增殖的詩味。當然,這首先得彈得好。
我們這位詩人的詠物詩,與其它詠物詩的顯著不同之處,還在于它是以革命歷史名山——井岡山作背景,從而其作得這神奇紅土地之感應而作品內容、風格與情致“皆象其氣,皆應其類”。詩中總映襯出紅色的底色,點染著歷史的煙云,總會流露出革命的豪情激情、歷史的滄桑變幻及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山民的悠悠深情。這集中表現在《井岡路》一輯中,如《井岡路》、《一棵青松》、《石磨》、《井》以及《山中歲月》、《山里人》等系列組詩。詩人似這土地上的一個行吟歌手,用略帶歲月磨砂的嗓音唱著心中不息的祈盼與真情,隨著那《山里人的目光》,延伸如一彎溪水,穿越群山峽谷:
“走出山外/成為了河/成為了江/成為了大海的一片碧綠的/奔涌不息的浪波。”
圖為詩人胡剛毅
不僅詠物詩,胡剛毅的敘事詩、口語詩也寫得別有韻味。從詩人的創作自白中,我們知道他開始寫詩時就對敘事詩感到興趣,并饒有興味的作了些嘗試,后部分近作中更自覺地實現著由純粹的抒情向敘述、描述的轉向。這與九十年代先鋒詩歌中出現的一種“敘事詩學”、“口語詩學”遙相呼應:改變詩人的身份功能,使其抒情者身份與敘述者身份間離錯開,從而在更廣闊的精神空間延伸著探索的觸角;修正詩歌與現實、自我的關系,將敘事楔入詩歌,使詩歌由私人的獨語走向外在的公眾話語成為可能。
敘事詩模糊詩歌邊界,拓展了詩歌創作的更多維度。這是詩歌文體上的一次自由的舒展,也為詩歌的語言爭取了更多言說空間,而此種言說方式本身便具有一種美學意義,是另一種詩性空間的構筑。胡剛毅的敘事詩或回憶舊事,或素描人物,敘事是其形式,骨子里仍是抒情,敘事也是詩性的敘事。詩人的心對生命時間的流逝較常人總是多一些情感的逗留,對初戀的留念永遠是詩人心中的那塊綠茵地。純真年代的記憶便是心中不熄的夢想,而詩便是夢的足音,你總能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刻與它溫柔的相遇。《赴梅子之約》也即赴愛情之約:
“青青的梅子酸麻了牙酸透了心/對你的癡情誰念起/口中生津不再干渴?”
清麗歡快的拍子敘述了一個略帶羞怯、又含有渴盼與夢想的初戀故事。羞澀是美的,在其底下的柔情更美。詩人從個人私語的情感場域中退出,進入生活中他人的故事,并由此發覺其中溫馨樸素的詩意。那《夏日的女孩》:
“萌生了一個單純的夢/去小河邊洗一次澡/而她的足跡/不敢烙上河岸/一個腳窩/盛一汪盈盈的委屈/望著河中鴨子/泥鰍般的男孩/小女孩夜夜悶得睡不著/轉過來轉過去”。
少男少女初次萌動時的羞怯、忸怩與惶惑、迷亂的心情被描述得乖巧伶俐、動人可愛。或沉入記憶的深處,打撈歲月的碎片。曾為了心中那條剪去的長辮子:
“我的心里下了一場雪/下了一場人生最大的雪”,初戀的種子如深埋心底的青果沒敢摘,多年以后,這“金鏤玉刻了我的記憶!/可你忘了……”
詩人以其平靜而透明的敘述語調于記憶的皺褶處咀嚼著心靈的憂傷與惆悵。那《永遠的辮子》是一個人記憶深處古老而懷舊的夢,因隔著一段時間的距離而顯得美幻迷朦,又因其易醒易逝,更讓人心生凄哀。想必,夢終究是夢,做得多了難免傷懷。另外,以詩歌的形式進行人物素描也是其寫作的另一可貴嘗試。詩歌轉入口語的、日常的、生活化的、細節的、人性敘述,由對日常生活的感觸出發,將詩性的筆觸深入到平凡的小人小物中,如《王三根,孤獨的人》、《一個村民的死》,在他們身上發掘生命的溫情與存在的詩意。或將悲憫的筆觸深入生活的暗區,如《荷花的故事》以詩之溫情的微光照徹死亡的陰影。
圖為作者張細珍
詩人近作中還有些“口語詩”,以其口語化的日常寫作為特點,語言較抒情詠物詩更顯輕松、簡潔、平實而未遭重負。它褪去了激情理想的色彩,從身邊的事物中去發現詩句。它拒絕隱喻、象征與意象化,而不惜用瑣屑的敘說關注零碎的生活。如由《一輛貨車突然壞在路上》所引起的冗長的堵車,聯想到“一條路像被打中了七寸的蛇癱了”,通過聚焦于司機內心的抱怨、憤怒、無奈、失望,表達了詩人對煩悶、平庸、無聊生活的反諷與嘲笑。
有時,一次偶然的事件便可引發詩人的聯想與感慨,如《冷不防被濺一身污水》由日常行路中一個不經意的小意外,聯想到:
”生活中/我也常常被人冷不防被濺一身污水/而大笑的司機、小姐常常不是陌路人。”表達了詩人在生活中的一種尷尬懊惱之情,轉而又反觀反思之意。
《周末,我能給誰打電話》則以自言自語的方式抒發了周末無人要陪消遣的無聊煩悶,深層是對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隔膜乃至封閉的感慨。其實,不僅人與人之間隔著一堵墻,人與自然之間又何嘗不是?而這堵墻是由于人對自然的肆意踐踏造成的,《我要撥打一些被人遺忘的電話號碼》一詩,便體現了詩人現代性的生態意識及對整個人類家園的守護關切之情。
如果說詩是人類心靈共振的舞蹈,那只是其中的一面;另一面,詩與現實存在著“不協調”的關系,即詩歌使生活的真相敗露,使現實在它面前相形見絀,而口語詩便是以其口語化的寫作方式介入生活,逆向反襯詩性之光。只是口語詩也易因其過于貼近現實的地表而滑人情感缺失的歧路,由此導致飄忽靈動詩意與豐富細膩詩感的淡漠,甚至背離詩的本義,陷入日常“絮叨”的泥淖中,作無聊的詞語堆砌。想必,我們的詩人不只有著對前者的重視,也有著對后者的警覺。
著名作家、詩人袁鷹稱剛毅同志:“文如其人,樸實無華,含蓄不露、精構巧設、雅意深篤。”他正朝著這一目標和創作風格不懈追求。他把青春韶華和卓越才智,化作縷縷詩情,整個融入圣地井岡的宏偉畫卷。
2001年元月他走下井岡山,來到井岡山腳下新設立的青原區,又開始了新的征程。詩人常常以一條從山里淌出的小溪自許,這是一條不甘寂寞、酷愛奔流、腳步永不停息的山溪,它的最終追求與歸宿,是奔向浩淼壯觀的永恒的大海,只有不停地奔流,生命才能濺出一朵朵絢麗的浪花。他在詩作《沉思》中寫道:
“思想泅入江河/化作一尾魚/到水里靜靜傾聽濤聲/踩著江河的腳印走去/大海就在前方……”
(發表于《詩刊》主編的“品牌圖書”、“金馬車文庫”詩集,長征出版社。作者張細珍,系江西省財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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