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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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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共建美麗中國,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必然選擇。《天涯》2025年第1期“作家立場”欄目重點關注生態議題和鄉村振興?!拔覀優楹卧僬勆鷳B”小輯集合了2024年“五指山生態文學周”的紀要以及部分與會者的發言,呼應本刊二十五年前的《南山紀要》,再談生態和文學,我們可以預見,生態文學必將全面融入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和生態文明建設的實踐。
今天,我們首先全文推送王干、朱輝、老藤在2024年五指山生態文學周活動現場談生態和生態文學的文字實錄,以饗讀者。
“我們為什么再談生態”小輯
人的生態危機
王干
王干在2024年五指山生態文學周活動現場
我們之前探討的生態問題,基本上還是圍繞一個古老的話題,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個在中國歷史、文化和哲學中被反復論證而最終難以解決的問題。人是順從自然,還是改造自然、做大自然的主人,兩千多年來一直爭論不休。當然,順從自然還是占了上風,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的思想不僅在哲學上和文化上得到了廣泛的認可,甚至在醫學上也是將人的疾病歸結于對自然的不順從所致?!饵S帝內經》開篇寫道:“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乃問于天師曰: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人將失之耶?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
《黃帝內經》認為人活百歲,重要的一條,在于“法于陰陽”,在于“不妄作勞”。而近代以來的工業革命、科技革命,在《黃帝內經》看來都屬于“妄作勞”范疇,比如鐵路、汽車、飛機、空調以及基因技術,因為違背大自然順時而生的規律,都是對農耕文明的挑戰和破壞,高速發展的經濟引發了人與環境、人與社會、人與世界的危機。這些年的生態問題的主體還是人與外在X因素的關系,近幾十年來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讓AI把所羅門的瓶子打開了,我們發現關于人的生態危機出現了。
人不是與外界的沖突,人開始與“人”沖突了,這不是人內部的自我沖突,而是與另外一個“我”的沖突,另一個主體的沖突。自啟蒙主義運動開始,尊崇人是天地萬物的長者,人高于世間萬物,也是我們一直推崇的人文主義的精華。十九世紀以來,以尼采為代表的哲學家,強調人的絕對意志,放大人的絕對意志。現代社會人的意志,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人凌駕在自然之上、天地之上。因而,我們原先的生態被破壞,森林減少,耕地減少,村莊減少,空氣變味了,水變味了,人也變味了。有識之士呼吁保護環境,保護生態,但高科技的發展步伐始終沒有停下來,人工智能的瘋狂發展,讓原本難以解決的生態問題增加新的高難度的障礙。
好萊塢電影曾經演繹過人與機器人的斗爭和戰爭,我們都以為是科幻和未來世界。但AI戰勝了李世石、柯潔等頂尖的世界圍棋冠軍之后,人類慌了,圍棋的魅力遜色了很多,一些著名的圍棋道場的生源也呈下滑之勢。1996年當“深藍”戰勝國際象棋大師的時候,我還著文聲稱“深藍”難以攻克圍棋這一人類最復雜的智力游戲,沒想到二十年后,圍棋也淪陷了??聺嵲谳斀oAlphaGo之后,掩不住痛哭。很多人不理解,一些人還嘲諷柯潔的軟弱和兒女情長。其實,那一刻不是柯潔在哭泣,而是人類在哭泣,是柯潔為人類在哭泣。我們嘲笑柯潔其實是在嘲笑自己。
人的生態除了與外在環境這些物質生態外,還有人自身的人倫生態,維護著人類社會的正常運轉。而AI的出現,人與世界的聯系變異了,人倫變成了人與機器的倫理,人倫不再是以往的人倫能涵蓋的。各種智能機器人在取代人類的勞動,從最笨重的體力活,到最高端的智力活,偉大的AI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生命可以被制造,死亡可以被克服?;橐鲈谕呓?,愛情在變異,性別之愛變成無性別之愛,人倫的秩序被攪亂。生育是人類的天性,也是人類繁衍的唯一手段,而人造子宮技術和人造嬰兒的出現,不僅顛覆了父輩和母輩的體系,也顛覆了家庭這一人類社會進化多年才出現又延續多年的最基本的人倫結構。認同危機的出現,將是人倫生態遭遇的最大的敵人,甚至是不可戰勝的敵人。世界的秩序建立在認同的基礎上,沒有認同,意味著秩序的崩潰,孔子哀嘆的“禮崩樂壞”才真正到來。
而性愛機器人的出現,不僅會顛覆我們現有的婚姻制度,還留下了巨大的后遺癥。充氣娃娃顯然難以作為色情產業予以取消,而性愛機器人則會破壞我們現有的家庭結構,比如擁有一個機器人算一夫一妻,同時擁有幾個機器人,算不算是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呢?人類幾千年的綱紀可能會被人類制造另一個“人類”破壞、踐踏乃至毀滅。
人類社會從母系氏族社會轉向父系氏族社會,由于生產力的提高,改變了人類的社會結構,農業文明開始出現,社會的主體由男性主導。而工業社會的到來,提高了女性的地位,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是現代社會的標志,同時伴隨著離婚率的上升以及單親家庭的增長。而AI的快速發展又讓家庭的解體蒙上一層巨大陰影,在父系氏族社會與母系氏族社會會不會有第三種形態出現?
這是人類家庭生態遭遇到的危機。而對于文藝家來說,“作者”這一神圣的位置正在面臨顛覆,人工智能寫作的詩歌、散文、小說、劇本并不遜于一般的作者,AI創作的美術作品、音樂、視頻、電影往往可以亂真,其藝術性甚至高于以往的一些作品。1995年世界電影一百周年的時候,我在上海的論壇上曾預言電影的死亡,因為高科技的發展讓電影會變成一種游戲方式,人們可以任意設置劇情、演員、音樂等電影元素,電影的“自動寫作”使電影變成一種游戲程序,而人們有一天要回到劇場去,聽“真聲”,感受真人。在文藝創作上,羅蘭·巴特說的“作者的死亡”會真正來臨,“作者之死”一般都翻譯成作家的死亡,羅蘭·巴特是說作者的消失,是從“眾聲喧嘩”的角度來消解“作者”的神話,而AI不僅宣告了作者的死亡,也宣告了作家的死亡,同時宣告文學的死亡。
因而在未來的歲月里,我們在傷感村莊消失的同時,還會傷感自己的消失;我們在傷感愛情消失的同時,還會傷感性愛的消失;我們在傷感地球消失的同時,還會傷感人類的消失。
人的對自我的無限的解放變成了對自我的無窮束縛,而人對幸福無限追求引發了災難的無聲降臨。
妄作勞啊!
作者簡介
王干,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王干隨筆選》《南方的文體》等。
生態文學與文學的心態
朱輝
朱輝在2024年五指山生態文學周活動現場
數百萬年來,地球的變化是由緩趨疾的,更準確地說,自從現代物理學勃興,地球就開始了疾速的變化。天不生牛頓,萬古如長夜,“長夜”相對穩定,那時的人類雖厄于匱乏之苦,但青山綠水,小橋人家,牧笛如歌,卻也陪伴了人類數萬年。
但人類終究是好奇的,也是聰明的,他們掀起了宇宙和地球的一角面紗,窺破了些許天地之秘。從刀耕火種到眼下的航天飛機、星鏈和AI技術,千余年以來的科技進步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結舌。我們得到了相對的富足和極大的便捷,化肥、農藥等農業技術的進步不僅大大消減了饑餓,還滿足了我們的口腹之欲;高鐵的朝發夕至和飛機的日行萬里拉近了距離,讓“詩與遠方”不再遙遠;依托于互聯網的現代通訊技術帶給了我們逼真的千里眼和順風耳,部分祛除了我們“日日思君不見君”的相思之苦和“家書抵萬金”的思鄉之情,近在眼前的是,古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心儀之人,我們不久就可以花錢定制一個,或貌美如花,或英逸俊朗,脾氣性格比真人還要好,簡直百依百順,十全十美。
這似乎很美好,神奇而不可思議。但是,回望人類科技進步史,有一個事實卻不容漠視:科技尤其是技術的進步,每一步都是人類對地球資源的萃取——我不甚準確地借用了“萃取”這個化學詞語,而沒有用“攫取”“掠取”之類的詞,是因為我明白人類的生存必然要使用資源,這有毋庸置疑的正當性,而用“萃取”這個詞來概括數百年的科技進步,顯然更為準確、公允一些。
人先是學會了選擇:從山體自然崩解的碎石中選用尖銳的石片作為切削工具;在眾多的彈性之物中選牛筋為弓弦,用木材、竹子、動物骨角制作成弓;造屋則以竹木為梁柱,砌石為墻,茅草覆頂……慢慢地,人越來越聰明了,混沌的化學出現了,雖然還不懂元素周期表和分子式,但人學會了冶煉,他們選擇富含重要元素的礦石,通過難以盡述的高溫冶煉,造出了青銅器、鐵器和合金,直到現在,人類終于造出了碳素材料和硅晶之類的材料,還有很多人類所需的、對純度要求嚴苛得近乎于變態的各種材料。
這就是我說的“萃取”。我們的現代生活,已經離不開芯片,芯片的上一級產品是晶圓,晶圓的主要成分是硅,硅來自石英砂,而石英砂取自大地。晶圓的純度要求極高,要達到99.99999999%以上。這個提純過程當然依托于現代工藝,但更不可或缺是能源,能源其實也采自地下,石油、煤炭和原子能等等——原子能其實也是萃取的,要把地殼中的鈾礦開采出來,提純到一定程度,才能建成原子能反應堆,這才有核電站。
選取和萃取是不可否認的,也難以避免,但萃取事實上打破了平衡,你把你想要的拿走了,剩下的是你眼里的垃圾,工業廢棄物,但這可能剃掉了青山,污染了綠水,還在地殼中形成了礦洞和塌陷;同時,這種選用和萃取又是一種乾坤大挪移,在國際交易體系的支持下,你可以把他國甚至是地球對面的資源買過來,看似是以豐補歉,互通有無,但其中的利己主義有可能就是一種災難:且不說買不到就可能會動手,爆發戰爭,即便實現了所謂的“公平交易”,依然會出現令人目瞪口呆的條款,某些國家和組織提出的中國產的電動車要賣過來可以,但中國必須負責回收廢舊電池,就是一個例證。
是的,以上的例證證明了人類中的聰明人已經明白了環境保護的重要,知道了生態保護攸關生死,但顯然,這種意識依然凸顯了精致利己主義。我要你的稀土元素,但礦渣你留著,這就像你想要老虎的骨頭和皮毛,卻只用一顆黃澄澄的子彈去交換,子彈可不是捧在手上的,它呼嘯而至,洞穿了老虎的頭顱。“與虎謀皮”式的交換,居然在金錢的利誘之下,一次次成功實現了。這很雞賊。
全球有關碳排放的共識似已達成,卻難以落實,這深刻呈現了人類的利己主義之頑固。共識要成為共同行為準則,顯然還路途漫漫。如此,對生態的保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科技倫理問題。
化學元素周期表上的118種元素中,絕大多數都來自于自然界,是天賜之物,這是我們生存、生活和發展的基石。我們不能太貪婪。人類當然有追求便捷、舒適和富足的權利,但過度地索取,卻會導致背道而馳。那么多的家電產品,電視、空調之類,都能遙控了,手一抬就能操縱,屁股都不要抬,很多人卻得了骨質疏松,“三高”已成了常見病。自從發明了車輪,尤其是汽車、高鐵和飛機出現后,距離不是大問題了,但人的體質出了問題,不得不吃飽了撐的一般去跑步,甚至都不要出門,就在跑步機上跑,跑來跑去還在原來的地方,在移動距離上等于零,大汗淋漓地踩上體重儀,心中還竊喜:又減了二兩肉。眼見著機器人就要進入生活了,很多苦活累活需要耐心的活兒都可以讓它們去干,那么大量的人就只能失業,有些人則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制造機器人的人,其他人就躺平么,混吃等死?
想想都可怕。據說人類很快就將攻克長壽之術,混吃混喝要等的那個死,也將大大延后。吐故納新節奏變緩了,生育率很悲哀地提前下降了,可即便如此,地球能盛得下那么多欲望旺盛的人嗎?
追求長壽,幾乎是所有人的夢想,不然“萬壽無疆”“壽比南山”就不會成為最高的祝禱和諛詞。從天性來說,貪圖便捷、舒適、輕松和享樂,是人類的痼疾。哪怕是李白、杜甫,他們設若生活在現在,可能在靜夜思鄉的時候,也不會先研墨鋪紙,吟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而是在手機上買張高鐵票,風馳電掣歸家去了;杜甫大概率也不會為了寫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般的名句,而做片刻耽誤,他第一時間恐怕還是打開電腦或點開手機,上網查查戰亂中的家鄉近況。便捷和舒適實在太誘人了。
我無意否認科技是一種偉力。我現在寫作就用著電腦,它的所有零部件,其原材料也都是人類從地球萃取的,我好像不該得了便宜還賣乖。但根據自然規律或者宇宙法則,熵增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所謂熵,就是事物的混亂程度,熵增定律告訴我們,事物總是趨向于無序和混亂,人類對世界的索取和改變,是在對抗熵增,是維持世界有序狀態的一種努力。但是這種對抗也是有限制的,它存在“度”。過度的對抗很可能是適得其反,南轅北轍,可能導致提前的崩解。
這個“度”很難把握。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說美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說得玄妙,難以形成共識。好在在科學技術上,上天給了我們限止,提供了一個“度”,這就是光。有了光,才有了宇宙,而光速在真空中是不變的,約每秒30萬千米。你再快也不能突破光速。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個有質量的物體想達到光速就需要無限大的能量,如果達到光速,這個物體的質量也就變成了無限大,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光速在遙遠的前方對人類亮出了禁止牌。充滿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人類一直在加快速度,在宇宙探索上,我們的飛行器已經達到了第三宇宙速度(16.7千米每秒),“旅行者1號”自1977年9月5日上午8點56分升空后,已經飛行了47年了。但太陽系的半徑約為1光年,以旅行者1號的飛行速度,它飛出太陽系,還需要約3萬年。就目前看,我們連太陽系都走不出去。
人類實在是太渺小了。都知道地球只是滄海一粟,但據說宇航員在月球上回望地球時,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這種恐懼難以名狀,也許,是他們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見了真相: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顆星球。1990年,在宇宙中飛行了約13年的旅行者1號到達了距地球約60億公里的位置,在這里,科學家向旅行者1號發出了一道指令:給太陽系拍攝一張“全家?!闭掌S谑?,科學家看到了極渺小的地球,乍一看,他們找不到地球,直到將圖片不斷放大,這才看到了一個渺小如塵埃的點——說是塵埃,其實還夸大了,在這張照片中,地球的大小僅有0.12個像素。
這粒塵埃就是承載了80億人的家園——地球。它如此渺小,卻又如此獨特。迄今為止,我們仍沒有發現其他星球的生命跡象。生命誕生的條件是苛刻的,至少類似于人類這樣的高等文明,哪怕真有,我們能遇到的概率也近乎為零。就說太陽系吧,它如此龐大,又如此精密。八大行星圍繞著太陽有序運轉,其中,氣態的木星,以它龐大的身軀吸引和阻擋了無數小行星對地球的撞擊;假若沒有月球這個衛星,漏網之魚的小行星和隕石飛向地球,無數次的滅頂之災也早已發生了,月球正面的30多萬個隕石坑就是證據。沒有月球,地球也將不能維持穩定的自轉,就談不上四季。更不用說太陽了,它是主心骨,沒有它,地球沒有光,也不知道往哪里去……處于宜居帶的地球實在是太幸運了,是眾神呵護的天選之地。
莎士比亞說: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之靈長。這沒錯,既然如此,你就必須有萬物之靈的胸襟、氣度和智慧。必須有所節制,有所敬畏?!兜赖陆洝氛f:“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薄叭笨梢岳斫獬伞疤?、地、人”。人生于地之上,天之下,應該有所覺悟,有所警醒。做人留一線,是中國古人的善意提醒,適用于人際關系,也適用于人與天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有的人都是地球的過客,地球則是宇宙的過客。蒼茫宇宙中的這顆星球,每天都發生著無數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上演著無數的爭端、算計、索取和交易。我們逃不了,離不開。但不能忘了,我們不但要給子孫留下科技成果,留下財富,更要給他們留下空間——發展和探索的空間。我們不能吃子孫飯。
對人工智能、腦機接口、基因革命,甚至“新能源”,最恰當的態度是保持進取,更不失謹慎。對人的意識(腦機接口)和生殖、愛戀(人形機器人)動手腳隱藏著巨大的風險。人類不能做自大狂。很多事物都是雙刃劍。
聽說現在已經開始探索火星移民了,理由是火星與地球有很多相似之處。如果地球已不適合人類居住,那我們就可以到火星上去住。這聽起來很美妙,是宏大敘事??晌矣X得疑惑。我要問,與其大費周章,腦洞大開地打算跑路,那人類為什么不能從現在做起,愛惜地球,好好地呵護它?把這地方糟蹋了,家底敗光了,在屁股底下安個火箭,拍拍屁股想走人么?耗費資源時省著點花,不更好么?
這其實是一種心態,而文學是關于人心的。
生態文學首先是一種文學心態。我們不必在每個作品都著力于自然生態,只寫青山綠水和碧波萬里,但更宏闊的視野顯然有助于養成更慈悲更智慧的心態。作家和其他有識之士,有時可以成為瘋狂激進的時代車輪的剎車片。
作者簡介
朱輝,作家,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我的表情》《紅口白牙》等。
活用生態資源,拓展新時代文學新景觀
老藤
老藤在2024年五指山生態文學周活動現場
我就生態文學創作這個小切口,講三個觀點:
第一個觀點:作家若與草木相親,不愁沒有春天。
屈原在《離騷》中有這樣一句:“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大概意思是說,連觀察過的草木都分辨不得,就更談不上去鑒賞美玉了。屈原親近自然,喜歡以香草喻君子美德,他對草木的認識是深刻而獨到的,如果探尋中國生態文學之源,一定繞不過《離騷》和《詩經》,雖然古代沒有系統的生態文學思想,但有仿生的實踐和理念。《離騷》中寫了江離、秋蘭、蕙等十幾種香草,《詩經》里寫的植物也多達152種,這源自古人“道法自然”的理念。
我對草木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這與我在北大荒的濕地邊生活過有關。濕地是植物王國,草木和繁花是我記憶的底色,每每見到綠植,我就會邂逅故友一般愉悅。我有個習慣,見到陌生的草木總愛刨根問底弄個明白,手機里拍照識草木的軟件使用率最高。只要有時間,對那些熟悉的草木我還要重復觀察,每次觀察都會有些新的發現,可謂覽察草木皆有所得。與人相同,草木也在成長,不同的季節,草木呈現出的精神品質會有所不同。比如對牽?;ǖ挠^察就讓我有了些哲學思考。清晨,牽?;ㄔ谔柹形瓷饡r就開始笑臉盈盈,像運動會上期待檢閱的孩子。太陽升起后一上午它都像微縮版的葵花一樣目不轉睛地仰望太陽。但只要正午一過,它就會馬上斂起笑容,收攏自己,將敞口的喇叭慢慢縮成一截花棍,悄悄隱藏在蔓葉間不再露頭。牽?;▽ξ鲏嫷奶栕兡樔绱酥?,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它是靠什么區別十二點的太陽與一點鐘的太陽?相差一個小時的太陽到底有什么不同?但牽牛花區別得分毫不差。我曾經戴著遮陽帽、坐在馬扎上觀察小區里的牽?;?,小東西簡直神透了,到點就收工,絕不拖泥帶水,而且收工的速度極快,太陽明明還在肩頭掛著,小東西竟然隱身不見了。這種變化頗有些意味,就看作家如何去聯想。
第二個觀點:作家若以動物為友,不愁沒有知音。
我喜歡寫動物,覺得有時候寫動物比寫人更有樂趣。我寫過鷹、狼、熊、猞猁、狐貍、獾、刺猬、黃鼠狼、已經滅絕的貔子等等,也寫過牛、羊、驢、狗、貓等等,現在我開始寫昆蟲,寫了蟋蟀、蜣螂、蟈蟈、螳螂等等,我發現許多讀者喜歡這些作品,有家出版社還編輯出版一本《老藤的動物世界》。這里我不妨舉個例子來說明動物的可愛。驢是大家都熟悉的動物,但你對驢子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你認真觀察驢子會發現驢很了不起,東漢時期驢曾經作為皇家寵物飼養在花園供人欣賞。據我觀察,驢有其它役畜無法比擬的五大優點:第一,司更次。過去沒有鐘表,夜里掌握時間是個大問題,總不能不睡覺看著星星轉換吧。雞是司晨的,不到黎明它不叫。但驢可以司更次,驢一叫,人們就知道幾更了。李時珍說驢的叫聲與更次相應,是來自生活的觀察。驢在很多地方被人稱道,張光年當年寫《黃河大合唱》,寫的是“風在吼,驢在叫”,說明大西北人很看重驢。后來賀敬之覺得驢似乎不雅,給改成了馬。第二,善負重。驢的耐力了不得,最能負重致遠,是勞動人民喜歡的運輸役畜。第三,通人性。驢是少數會笑的動物之一,驢的聰明程度遠超人們想象。都說老馬識途,其實驢比馬更能記路。北方驢車很多,老漢趕著驢車從集市回家,在車上可以呼呼大睡,他不用擔心,因為驢子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西部人們在無路的山區訓練驢馱貨,不用人跟隨,驢子自己去自己回,避險能力極強。關鍵有一點,若是驢拉車遇到路上有躺著的人,它會小心地繞過去,絕不會軋人,而馬會選擇跨過去,車輪就會軋到人。驢有很強的集體呼應意識,一頭驢叫,其它驢會跟著叫。民間有句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很多人誤認為是說驢肉好吃,這是理解歪了,龍是皇家圖騰,龍肉敢吃嗎?這兩句話的本意是龍肉和驢肉都吃不得。第四,高顏值。動物和人一樣,美不美重點看眼睛。以我們熟悉的家畜為例,馬眼驚厥,牛眼蠻橫,豬眼愚鈍,羊眼無神,而驢眼像極了美人之眼,毛嘟嘟、水靈靈、長睫毛、瞳孔黑曜石一樣亮,沒有絲毫兇氣。古代文人為什么騎驢不騎馬?買馬費銀子是一個方面,其實還和驢的性情不無關系,騎馬摔傷的多,沒聽說騎驢摔壞的,騎驢能看唱本,說明驢步伐平穩。第五,救苦厄。驢渾身都是寶,驢奶與人奶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分相同,過去在偏僻農村,對于沒有母乳喂養的嬰兒來說驢奶就是救命奶。
第三個觀點:作家若以山川為鄰,不愁沒有境界。
每個作家都追求作品的境界,境界從哪里來?我覺得山水是不錯的選擇?!墩撜Z》里講“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是說山水可以給人仁德和智慧,而仁德和智慧就是境界最核心的要素。生命的意義在于境界的拓展,不同的維度,感悟的結果不會一樣,就像蜜蜂只能看見紫外線而看不見花一樣,作家如果只看見人,會忽略大自然奉獻給人類的精彩。生態文學給作家提供了廣闊的發揮空間,當你寫人有了審美疲勞之后,不妨向大自然要靈感,向山川要境界,向未知領域要路徑,不妨把筆觸轉向那些可愛的動物和植物,這樣會打開一扇別開生面之門,當然了,寫草木、動物、山川,說到底還是寫人。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鄙鷳B文學作家應該做萬物之歌者,以文學的方式來賡續和踐行“天人合一”這一傳統文化的核心理念。
作者簡介
老藤,作家,現居沈陽。主要著作有《草木志》《沒有烏鴉的城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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